杜陵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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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郡邸监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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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冬过半,寒意刺骨。

三月前的那场攻城之战彻底改变了长安城的繁华面貌。战事持续了六天六夜,城中大乱,死伤数万。第六日城破之时,丞相下令全城搜捕逆党,上至公卿贵胄,下至贩夫走卒,无不阖户闭门,惶惶不可终日。即便现在已是事后三月有余,街市上仍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惊悸。

这种时候,监狱反倒成了最风平浪静的地方。那些经年的老狱卒看得最是通透,常言道“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此话挪到牢狱里亦是至理:铁打的监牢,流水的囚。朝堂上的翻云覆雨,不过是上位者的一场豪赌。输赢成败,于狱卒而言,不过是换一拨新囚罢了,浑不相干。

长安郡邸狱乃是京城二十六所监狱之一,专司各郡国上报的刑狱重案。虽不及三所诏狱那般直承御前,但在廷尉府所辖诸狱之中,品秩已是最高。

监牢内,一排排监房森然排列,三面皆以草坯夯土为墙,临过道一面则以碗口粗的原木钉成栅栏。过道中,每隔一丈才设一个火盆,火焰微弱,除了映出风向,再无其他用处。寒风肆无忌惮地穿过栏木,灌入监房,在冰冷的地面上卷起一小撮尘土,盘旋片刻,又悄然消散。

最靠外的一间监房中,七八个女囚各自抱着一小簇稻草,蜷缩在背风的墙角依偎取暖。

唯有一人,半个身子都伏在冰冷的地面上,一手紧搂襁褓,一手死死攥住一名狱卒的裤腿,抵着栏木苦苦哀求:“这孩子病得厉害,再不医治,怕是熬不过今晚了!我求你,求你行行好,请个医工来看看吧!”

狱卒猛地抬脚,轻易便甩脱了女囚的手:“就你?还想请医工?做梦呢吧!”

女囚仍不死心,手伸出栅栏,徒劳地还想再抓住什么:“求你!这孩子不能死!求你去请廷尉监来!”

“呸!”狱卒啐了一口,转身便走,“廷尉监哪有闲工夫管你?没准儿明日就一道押赴刑场见了阎王,还医个什么劲!”

“站住!”女囚抱着孩子缓缓直起身,脸上哀戚之色倏然褪尽,“去禀报廷尉监,我要告发太子同党。你若敢瞒而不报,以藏匿罪论处!”

狱卒一愣,从未见过囚犯敢用这般语气同他说话。他张口欲骂,却蓦地对上一张冷峻坚毅的脸,心头竟无端一虚。

狱卒定了定神,暗自盘算:这些女囚都是太子宫婢,走投无路时互相攀咬,倒也不稀奇。万一她真知晓些内情,自己担个“瞒情不报”的罪过,岂非冤枉?若她只是为了面见廷尉监而胡乱扯谎,那到了堂上自有她的苦头吃!届时即便廷尉监不与她计较,回到他手里,也定要教她识得规矩!

主意已定,狱卒快步离去。

不多时,果然廷尉史带着两名狱卒现身,哗啦一声打开栏门,一左一右一左一右将这扬言要告发逆党的女囚架出了监房。

幽深过道尽头,豁然现出一方小广场,正对着郡邸狱森严的正堂。堂上主位端坐着一名中年男子,正是临时署理郡邸狱的鲁国廷尉监——邴吉。

狱卒押着女囚入堂,将她往前一推,拱手道:“禀监君,人犯郭辛带到。”

女囚自觉地跪正身子,抬眼打量起眼前这位年轻的廷尉监:约莫三十五岁上下的年纪,头戴獬豸(xiè zhì)冠,身着青色袍服,身形不算魁梧,却自有一番威仪。此人虽掌刑狱,眉宇间却不见狠厉严酷,反倒透着几分沉稳仁厚之气,与她连日来暗中打探的传闻一般无二。她的目光扫过他腰间隐约露出的绶带,又瞥见案上的官印,骤然一凝,似乎有所发现。

邴吉正在批阅公文,听到狱卒的禀报并未抬头,只向堂下径直问道:“听闻你要告发太子同党?”其实他本不欲理会此事,但眼下正值多事之秋,郡邸狱里人多眼杂,又事关太子逆案,不好随便打发了她,这才将她带来走个过场。

女囚咬了咬牙,似做了什么决定:“请监君屏退左右。”

邴吉手中笔锋一顿。他抬眼瞥去,这才瞧见她怀中竟还抱着一个婴孩。邴吉忽然想起,月前巡视时,确曾发现狱中竟然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细查之下,方知是太子宫一名宫婢的外甥。太子宫破宫当日,恰逢其表亲带着孩子来探亲,不意遭逢大乱,与孩子的父母失散了。邴吉也查问过当时抓她的官差,证实确实是在太子宫外的街市上将她捕获的。可怜那只有数月大的婴孩,因为没有奶水而饿得哇哇大哭。邴吉当时还特意吩咐狱卒每日给这孩子单独准备些米糊,没成想这宫婢竟这般不知好歹。

邴吉略一抬手,示意狱卒退下。

待众人退出正堂,女囚稳了稳心神,正色道:“长安郡邸狱廷尉监,官秩千石(shí),当配黑绶。但是监君所配,乃是四百石的黄绶。可见监君并非这郡邸狱常驻的监官。巫蛊一案牵连甚广,京中廷尉人手不足,想来监君应是临时从地方郡国征调入京的。”

邴吉心中惊诧。虽说官员佩戴印绶,本就是为了昭示品秩,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清楚地辨识绶色对应的品级,更遑论由此推断出他并非常驻京官。她这一番卖弄,显然是为了引起他的注意。邴吉蹙眉凝视堂下女囚良久,方才缓缓道:“太子果然治家有方,连区区三等宫婢,都这般见识不凡。”

“监君谬赞。”女囚对邴吉的反应似有几分满意,“监君若想长留京城,倒也不难。只需将婢押送廷尉府,指认婢实为太子姬妾,假冒宫人潜逃出宫。如此,监君便是立下大功一件。届时婢自当俯首认罪,成就监君官运亨通。”

邴吉终于对堂下之人生了兴趣。这女子既然深谙朝廷官制,又岂会不知,此时认作太子姬妾,只有死路一条,甚至无需验身便可就地正法。邴吉很好奇,是什么事情值得她这般以命相抵。

“条件呢?”

女囚迎上邴吉毫无波澜的脸,直奔主题:“只要监君请医工为这孩子诊治,然后放他出狱,寻一户良善人家收养即可。”

邴吉眉梢微挑,他猜得没错,果然是为了孩子。可是看她的年纪和身形,绝非近期生育的产妇,也就不可能是这孩子的生母,否则也不会连奶水都没有。

邴吉将笔下的竹简卷起推到一旁,又从容地另取一卷摊开,语气依旧平淡:“值得吗?”

“这孩子的父母曾有恩于婢,婢愿一命抵一命。”女囚答得干脆,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邴吉,似乎专等他的回应。

过了许久,邴吉终于缓缓抬头:“若你所言非虚,你倒是个知恩图报的。只不过,你将本官想得太过不堪了。我还不至于用一个妇人的性命,去换取官爵名位。好了……”

女囚见邴吉准备唤人,急声道:“监君且慢!”她垂首沉吟,似下定了莫大的决心一般,俯身重重叩首,再抬头时,眼中已是一片决然:“监君明鉴。妾并非太子宫三等宫婢郭辛。破宫之日,郭辛已死。妾逃出太子宫时,见她倒在血泊之中,便将自己的符牌与她调换,被抓入狱时正好冒用了她的身份。”

邴吉虽然料到她另有所图,却没想到她的身份是假的:“那你究竟是谁?”

“妾名唤赵征卿,乃是太子史良娣的陪嫁侍女,亦是太子宫长(zhǎng)御。怀中婴孩……乃是皇长孙刘进之子,太子之孙,当今圣上的皇曾孙。”

堂下之人以极快的语速道出这始料未及的隐秘,令邴吉震惊不已。五年前他曾在京中任职,那时便听闻,太子治家清简,多年来身边姬妾寥寥,有位份的仅史良娣一人。她为太子诞下一子一女,其中就包括皇长孙刘进。史良娣虽无太子正妃的名分,却多年来掌管太子宫内务,俨然太子宫主母。而太子宫长御统管太子宫诸宫婢,必是史良娣心腹,若说是她的陪嫁侍女,倒也合情合理。虽然想到这些,邴吉仍是不能轻信。身为廷尉,职责所系,素来令他对世人言词都存了七分怀疑。

看着邴吉审视的目光,赵征卿心知邴吉尚未相信她的话,于是继续道:“当日太子宫遭围,良娣在危急之中将小殿下托付于妾。妾携小殿下刚出宫门便被擒获,不得已冒用郭辛之名藏身于此。”

邴吉向后靠了靠。藏身于此?她的确藏得极好,连他都蒙蔽了。“既如此,为何现在又要说出来?”

“只因皇曾孙高热三日,啼哭不止,今日却突然安静下来。妾担心若再不医治,怕熬不过今夜。”

多年廷尉生涯,断案无数,邴吉此刻看着赵征卿的眼神和表情,依经验判断,她不似作伪。若一切真如她所说,那先前的种种也解释得通了。

“来人!”邴吉朝堂外朗声唤道。

候在堂外的廷尉史伍尊应声而入,“监君有何吩咐?”

“速召医工。”

“唯。”伍尊瞥了眼跪在地上的女囚,没有多问便领命而去。

赵征卿微怔,她没想到邴吉一听说孩子病了,便立刻差人去请医工。其实她很清楚,邴吉没有这么轻易就相信她说的话。

伍尊刚一离开正堂,邴吉突然掌拍几案,厉声喝道:“你胆子不小!竟敢试探本官!”邴吉声色俱厉,带着长年审讯所积累出来的威压和气势。

赵征卿却没有被吓倒,只是欠身道:“妾迫不得已,投石问路,求监君恕罪。”

诚然,她用“假冒太子姬妾”之计试探:若邴吉应下,那么待其妥善安置了小殿下,她自会如约认罪。只不过,小殿下的真实身份,她断不会吐露半分——一个能用妇人牟利之辈,自然不惮以稚子换取高官厚禄。

听赵征卿答得不卑不亢,邴吉此刻已能断定:单凭此人这份机谋心智与临危不惧的定力,便担得起太子宫长御的身份。邴吉缓缓下堂,走到她身边:“你很聪明。但是本官不能仅凭你一面之词,便认定这个孩子的身份。你有何凭证?”

赵征卿心中一喜,既然问到了凭证,便是信了几分。她连忙拨开裹在婴儿身上的深色麻布,露出内里一块绛红色的肚兜,上面用金线盘绣一条四爪蟠龙。

邴吉直到看见这肚兜,才是真的信了三分。

谁知赵征卿却并未理会那肚兜,而是从孩子脖颈上解下一块玉珮呈给邴吉:“此乃太子亲赐之物。”

邴吉接过玉珮,反复查看,只见玉珮由上等羊脂白玉雕成,莹润无瑕。正面巧借天然枣红沁色皮子镂空盘刻一条螭龙腾跃之姿,雕工精湛,栩栩如生。背面阴刻八字篆文:潜龙在渊,跃腾九天。玉珮中心纵贯孔洞,悬垂赤黄丝穗,连系穗上面的五彩锦绦亦非凡品。且不说这般鬼斧神工的雕刻技艺必定出自未央宫尚方署的大师之手,单是这玉珮背后的八字铭文,也足以断定此物必是宫中御用无疑。

邴吉再次凝视跪地的赵征卿,语气比先前又谨慎了几分:“单凭一个玉珮也很难确认这孩子的身份,焉知不是你趁乱从宫中偷来的,现在硬说是太子赐给这个孩子的?”

赵征卿抬头,似乎早料到邴吉会有此一问,反诘道:“那么敢问监君,现在这个时候,冒认太子族裔,还有什么好处吗?”

邴吉蓦然语塞,这话确实问到了他心里。如今太子事败,阖宫被戮,这个时候承认身份,若是换了旁的廷尉监,只怕立时招来杀身之祸。

“你起来吧。”

“谢监君。”赵征卿抱着孩子缓缓站起,邴吉语气中的松动让她看到一线生机。

邴吉低头细看婴孩,只见那通红的小脸烫得骇人,明显是高烧症状。整个小脸皱在一起,像受了莫大的委屈,小嘴微张着,却已经哭不出声音。

邴吉轻叹一声:“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回监君,太子出事时,小殿下还未满三个月,尚未得名。”

邴吉颔首。古礼有云:子生三月,则父名之。可怜这孩子降生时正值巫蛊祸延,太子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心思为幼子择名呢?不过也正因没有赐名,未入皇室宗籍,反倒躲过一劫。真可谓“时也命也”。

邴吉低头看了看手中玉珮,沉声道:“这玉珮与肚兜太过惹眼,若信得过本官,可否暂由本官保管?”

赵征卿心头一紧。拿走了这两件东西,便再没有能证明小殿下身份的信物了。不过既然决定赌这一次,也只好继续赌下去。赵征卿伏地再拜:“但凭监君做主。妾代皇曾孙叩谢监君救命之恩!”说罢将孩子的肚兜解下交给邴吉,又用外面的麻布和破衣裹紧襁褓。

恰在此时,伍尊引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医工进入正堂。邴吉不动声色地将那绛红肚兜掩入袖中。

老医工俯身探视,先是抚了抚婴孩滚烫的额头,又查看了舌苔。见幼儿脉象难测,便以拇指轻按食指指尖,复又诊其足踝太溪穴,眉头渐渐紧锁。良久,方才捋须叹道:“本是寻常风寒,奈何婴儿体弱,又延误数日……老朽只能开方一试,能否熬过这一关,就看他的造化了。”

“有劳先生。”邴吉拱手相谢。

“不敢。”老医工欠身还礼,“请监君差人随老朽取药。”

伍尊会意,先引医工出堂,又安排狱卒随行抓药。

待二人离去,邴吉走近赵征卿身侧,低声道:“你且先回去,等药煎好自会送去。不必太担心,贵人自有天佑。”

“唯。”赵征卿低声应道,心中明白此刻除了静候天意,已别无他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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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尊回来时,邴吉正在几案后面凝神静坐,手里紧攥着那块螭龙玉珮。见伍尊入内,他立刻将玉珮拢入袖中,神色恢复一贯的泰然,抬头吩咐:“挑一间向阳的囚室,先将那女囚和孩子调过去。”

“唯。”

“前日京兆尹移送了一名刚分娩的女犯,案卷可曾归档?”

“已整理妥当,定于后日过堂,只是……”伍尊稍顿,“此案棘手。女犯名叫胡组,乃是益都侯刘广的妾室。据其供述,益都侯膝下无子,四日前见她又诞女婴,盛怒之下竟欲摔杀。争夺间女婴坠地而亡,益都侯也撞伤额头。”

邴吉指尖轻叩案几:“若实情如此,侯府本可私了,既然闹到官府,必是要置她于死地。”

伍尊颔首:“侯府告她弑杀亲女、谋害家主,当判枭首。想来京兆尹明知此案难断,又不敢开罪益都侯,才将这烫手山芋扔到郡邸狱来!”

“慎言!”邴吉低声喝斥。他素来器重伍尊办事机敏干练,只是他年少气盛,锋芒外露。

伍尊霎时警醒,拱手告罪:“下官失言!”

见他知错,邴吉缓声道:“京畿重地,贵胄云集,若无几分圆融手段,如何坐得稳三辅之位?好了,此案不必过堂,我自有主张。”

伍尊应诺,却未退下,踌躇片刻方问:“监君,容下官再多句嘴,方才那婴孩……莫非与卫太子有关?”

“何出此言?”邴吉骤然警觉。

“那女囚是太子宫人,监君又对那孩子……下官妄加揣测。”

邴吉凝视伍尊,沉声道:“此事万不可声张。”伍尊跟了他五年了,绝对可以信任。不过他的话正好提醒了邴吉:赵征卿身份敏感,这郡邸狱耳目纷杂,若他过于优待赵征卿和那孩子,很快便会招致猜疑。

“监君放心!下官绝不多言。只是如今圣上严令缉拿太子余党,监君私自庇护太子族人,若被人知晓,那可是附逆大罪啊!”

邴吉长叹一声,“此事不必再劝。我素闻太子仁厚,却被奸臣构陷至此,令人扼腕。现在这孩子是太子仅存的血脉,若我能保全他,也算为太子尽心了。更何况,就算是一个寻常婴孩无辜系狱,我也断不会坐视不理的。只不过……”邴吉顿了顿,“仅凭那妇人的一面之词和一块玉珮,便断定这孩子的身份,我还是觉得不踏实。”

伍尊略作思量:“监君若想知道究竟,这狱中有一人或许可以帮忙。”

邴吉抬眸:“何人?”

“昨日从上林诏狱转来数名囚犯,据说其中有一个曾经做过太子家令,名叫张贺,说不定他会知道太子的事情。”

“你说……张贺?”

张贺乃是一代名臣张汤的庶出长子,十岁入宫陪侍三岁的皇长子刘据。刘据七岁立储,张贺就做了太子常侍。刘据二十岁入主太子宫,年仅二十七岁的张贺便总领太子宫一应庶务,成为大汉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太子家令。张贺与刘据自幼相伴,可谓情逾主仆,亲如手足。五年前,刘据为张贺前途计,将他调任上林诏狱廷尉史,虽官职不高,但总算是个正经官身,只待来日太子登基,便可将他擢升,位列朝堂。

邴吉便是那时与张贺有过短暂的同僚之谊,后来邴吉因他人犯案被牵连,多亏张贺仗义执言,方得轻判,贬归鲁国了事。彼时张贺到任日短,又是众所周知的太子近臣,邴吉恐招攀附之嫌,其实并未与张贺深交。但张贺却在危难之际援手搭救,令邴吉羞愧于自己的迂腐狭隘,同时也更加敬重张贺的为人。

邴吉不禁抚掌暗叹:早该想到,如今太子事败,张贺虽然早已不是太子家臣,但终究难逃株连,只是万万没想到他竟然被辗转移送到了郡邸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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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尊在前面引路,带着邴吉快步走到一间囚室门前。

此处与西区的监房不同,专门用来单独关押重要人犯。四面有熟土夯筑的墙可以御寒,墙上半臂见方的小窗透过些许光亮,一扇栏门仅容一人出入。地上还有茅草席垒起来的床和一张破木条钉起来的几案,比起多人同住的漏风监房,已经算得上“奢华”了。

邴吉挥手命狱卒开锁,屏退众人后只留伍尊一人在外守门,方才缓步入内。只见一个背影负手立于小窗之下,仰头望着咫尺青天,锁链和栏门的响动丝毫没有影响他的从容自若。

邴吉上前一步,对着背影拱手问道:“足下可是上林诏狱廷尉史张贺?”

那背影微动,徐徐转身:虽身处囹圄,眉宇间却无一丝落魄颓唐,眼中的笃定与五年前毫无二致,只有染了污迹的灰袍和袍下瘦削的身形,昭示着此刻境遇。

张贺眸光凝滞:“足下是……邴少卿?”

“子献兄!”两人互称了表字,看来五年光阴并没有改变所有事情。

“少卿不是在鲁国任官吗?怎会在此处?”张贺疑惑问道。

邴吉摇头轻叹:“长安征调郡国廷尉吏入京协助办案,我被安排临时代管郡邸狱。今日方才得知子献兄被转押至此,即刻赶来,万望子献兄见谅!”

“少卿何出此言!”张贺长叹,“你我阔别多年,再次相见,竟是如此境地,实在惭愧!”

“子献兄此言折煞我也。子献兄于我有搭救之恩,如今恩公遭难,而我却位卑力薄,束手无策,我才是羞愧至极啊!”

张贺拍了拍邴吉的胳膊,“少卿不必为我费心,我只想知道,太子近况如何?”长安生变时张贺恰在外地押送人犯,返京时方知乾坤倒转。身为太子近臣,他甫一入城便被缉拿,辗转囚禁至今,外界的音讯一概不知。

邴吉面露难色,想着张贺与太子之间的渊源,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少卿?”多日来终于有个人可以告诉他太子的情况,张贺等不及更多的沉默,“圣上是否已有处置?难道已经下旨废储?”

邴吉缓了口气,沉声道:“圣上没有废储……太子……已在一个月前自尽,连卫皇后也自裁了。”

张贺的表情僵在脸上,整个人像被冰封一般。在狱中这些时日,他预想过所有最坏的情形:废黜,贬谪,圈禁,流放……却从未想过刘据会死!怎么可能会死?!

可是一切都已经发生了,由不得他不信。圣上与太子,三十八年的父子;与皇后,更是近五十年的夫妻。谁知旦夕惊变,竟决绝如斯!那个一出生便被寄予厚望的皇长子,大汉最仁善的储君,就这么背着叛臣贼子的污名,被逼得走投无路,不明不白地死在这场政治风暴里。

对于张贺来说,刘据不仅是万人敬仰的太子、他发誓效忠的主君,更是他三十载肝胆相照的挚友,自三岁起护持长大的弟弟啊!谁能想到,顷刻间祸起,竟成天人永隔!

见张贺眼底赤红却终究没有一滴泪落下,邴吉默然地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劝慰。

良久,张贺忽然对邴吉深深一揖:“少卿若还顾念昔日搭救之恩,望成全愚兄今日所请!”

邴吉连忙扶住张贺的手臂:“子献兄这是做什么!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我初入城门即遭缉拿,囚于上林诏狱。那里的廷尉监顾念同僚旧谊,这才……”

张贺不愿说下去,邴吉却已了然。上林诏狱的廷尉监不忍亲手把他送上死路,又不敢私纵人犯,只好以监房人满为由,将张贺转押他处。

张贺不再赘言前事,转而正色道:“如今我既身在郡邸狱,此案自当由少卿主理。身为逆犯同党,按律当诛。还请少卿勿辞辛劳,速断此案,也好让我早日追随太子于九泉之下!”

“子献兄!”邴吉立刻就后悔不该告诉他太子的实情,忙劝道:“世人有舍生取义、杀身成仁。君子名节事大,子献兄怎可为求死而自揽污名!何况我明知子献兄已离开太子宫多年,当时又远在外地,定与逆案无关,又怎能胡乱断案!”

“也罢,既然如此,我不为难少卿。”张贺神色平静,显然已经抱定了死志。

邴吉见状,急中生智,厉声道:“子献兄且听我一言!事到如今,太子已死,子献兄以为,这世上除了你,还有谁会替太子完成未竟之事?”

“少卿什么意思?”张贺怔住,不明白邴吉说的未竟之事究竟指什么。

邴吉从袖中取出螭龙玉珮:“子献兄可识得此物?”

张贺只看了一眼便神情一凛,双手微颤接过玉珮,声音哽咽:“侍奉太子三十载,岂会不识他的贴身之物……”张贺忽然顿住,猛然抬头,“此物怎会在少卿手中?莫非太子他……”张贺不敢继续说下去,眼神中万念俱灰的神情一扫而空,反而带着莫名的希冀。

“当日丞相率兵血洗太子宫,太子全族尽遭屠戮。事后,巡城卫士押送数十名逃逸宫婢,其中一人还抱着一个尚在襁褓的男婴。就在方才,那宫婢竟说怀中婴孩乃是太子亲孙,并以此玉珮为证。事关皇室血脉,我难辨真伪,不知子献兄可知道什么内情?”

虽然这答案与张贺心中所想不同,可也足以让他震惊。他又低头看了一眼玉珮:“那宫婢叫什么名字?”

“她自称是太子宫长御,史良娣的陪嫁侍女……”

“赵征卿?”张贺急声打断,“她还活着?可否容我见她一面?”

邴吉并未即刻回答,而是陷入了沉思。张贺的反应证实了赵征卿其人的存在,却并不能证明狱中这个“赵征卿”就是真的。好在现在有了张贺,只需让他二人见上一面,身份之疑便迎刃而解。唯一的问题是,现在非常时期,他邴吉只是个临时借调入京的低阶廷尉吏,整个郡邸狱里,除了伍尊,只怕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心思。今日又是告发太子同党,又是延请医工,已经闹了不小的动静。若再贸然带张贺去面见太子宫救人,实在不是好时机。

张贺见邴吉沉吟不语,又面露难色,顿时明白了其中原委。自己一时情急,只想着立刻见到赵征卿,亲口询问那孩子的身世和太子宫当日情形,却没想此时去见她,可能会给邴吉招致祸端。

张贺忙拱手道:“少卿见谅,是我唐突了。”他略作思忖又道:“赵征卿名义上是史良娣的陪嫁侍女,实为良娣的远房表妹。只因父母早亡,自幼养在史家,与良娣一道受学,姐妹情深。元鼎四年,良娣入选太子宫,年方十三的赵征卿自请以陪嫁侍女的身份入宫,以报史家养育之恩,算来今年有三十六岁了。数年未见,她的容貌和身形或有变化,不过少卿若以这些入宫前的往事去问她,真伪立判。”

邴吉细思片刻,缓缓点头。他不禁暗自感叹,张贺竟连一个宫婢的陈年往事都记得这般清楚,难怪能得卫太子如此器重。正思量间,张贺突然双膝跪地,对着邴吉重重叩首。邴吉大惊,急忙俯身搀扶:“子献兄这是做什么!”

张贺却按住邴吉的手不肯起身,肃然道:“愚兄有要事相托,望少卿勉力相助!”

邴吉见他神色坚决,也不再强扶,侧身避过他的礼:“子献兄但说无妨,我定当尽力而为。”

张贺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后对邴吉分析道:“赵征卿此人,敏慧忠顺,略懂诗书,是史良娣最信任之人。若太子真有血脉在世,良娣可全心托付之人必是赵征卿。再者,这枚玉珮乃太子贴身之物,不可能轻易赠人。既有此物为证,又有赵征卿作保,那婴孩必是太子血脉无疑。”

邴吉闻言眉头微皱。他这边还没有确认赵征卿的身份,张贺那里却已经笃定了那孩子是太子之后……果然是关心则乱啊。

张贺却不管这些,继续道:“太子身为汉室正统,却遭奸佞构陷,含恨而终。然而即便阖族遇难,仍有皇孙幸存,足见天意所向。故愚兄一请:望少卿看在太子的份上,保全这个孩子!此事若败露,必招杀身之祸。但我深信,既然上天有意保全太子血脉,他日必有真龙归位之时!”说罢,俯身叩首再拜。

良久,张贺缓缓直起身子,神色却不复方才的凛然,断断续续道:“太子遗孤尚在,贺……不敢轻言赴死……故愚兄二请:请少卿……保我一命……”张贺说完再次叩首,却是久久地以额触地,双拳紧握,羞愧地将头深埋在臂弯之间,仿佛他方才所言是这世上最忝颜无耻的话。

邴吉看着张贺颤抖的脊背,既知他在哽咽。世人皆赞叹慷慨赴死的豪气,又有几人能理解忍辱苟活的羞愤与苦涩。邴吉俯身将张贺扶起,温言劝慰:

“搭救之事若还需子献兄开口来求,那我邴吉也就枉自为人了。其实刚才来的路上,我就在思量营救之法。只可惜……”邴吉神情黯然,“我官微言轻,并无面圣之权。以眼下的情势来看,即便呈上判词,具表子献兄不涉逆案,只怕到了廷尉府那里也不会核准。”

“这正是我要说的。少卿,你需将判词亲笔誊录两份:一份照例呈送廷尉府,另一份交予舍弟张安世,让他带着这份判词去面圣陈情。”

同在官场浸染多年,邴吉立时便洞悉了张贺的谋划。

纵使他将判词写得铁证如山、滴水不漏,只要结论是张贺无罪,廷尉府必会驳回。待发回重审,他自当维持原判。这样一来,廷尉府就只能仿冒笔迹另拟判词,将结论篡改为“张贺附逆,当处大辟”。张贺毕竟是朝廷命官,刑决需要圣上朱批。若在廷尉府呈递伪造判词之时,身居光禄大夫的张安世亦奉上一份笔迹相似却结论迥异的判词,以圣上多疑的性格,定会详查,甚至可能召张贺面圣——生机便在其中。

邴吉暗叹张贺竟能瞬息间设此奇谋,转而不禁又想:若当时张贺在太子身边,是否也能想出一个绝处逢生的办法?是否今日的一切就都不一样了?未及深想,更现实的疑虑涌上心头:那张安世乃张汤嫡子,少时承父荫入未央宫做了郎官,此后平步青云,官至尚书令、光禄大夫,成了出入禁中的天子近臣。虽说他与张贺都是张汤的儿子,可毕竟嫡庶有别,身份悬殊。邴吉从未与张安世打过交道,不知其为人心性,不敢确定他是否愿意在这种时候搭救庶兄。只是这种话,终不该由自己这个外人问出口。

邴吉虽未言语,张贺却好像看穿了他的疑虑,反倒首先安慰道:“少卿放心,救人者,自救也。”

张贺的意思是张安世实为自保?诚然!若廷尉府坐实了张贺的附逆之罪,又岂会放过张安世?一个简单的连坐之法就足以扳倒他。所以就算是为了自保,张安世也定会全力周旋,至少不会让张贺被扣上可能株连的大罪。

邴吉心下慨然。他长年执掌刑狱,自诩明察秋毫、析案入微。但今日看见张贺才知道,这些能耐还不足以让他在诡谲莫测的朝堂安身立命。若想在京城官场立足,他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既已商定了计划,邴吉不再耽搁,取了张贺手书便驱车赶往张安世府邸。名帖递入不久,这位光禄大夫便现身相迎:中年微胖的身形正衬他稳重寡言的性情,虽身居高位,却没有颐指气使的态度。无论是当初太子当权时,还是倒太子派得势的当下,张安世始终不偏不倚,稳坐御前谋臣之位,足见其持身中正,心中自有丘壑。

简短寒暄之后,邴吉呈上张贺手书,又将张贺嘱托之言转述。张安世听罢,竟未有半分犹疑,当即应承。邴吉暗自揣度,这兄弟二人虽性情迥异,却皆称得上端方君子,许是承袭了其父张汤的风骨。作为廷尉吏,张汤虽然用法严苛,断案也有阿谀上意之嫌,但论及私德操守,确是当之无愧的廉吏典范。

归途车马摇摇,邴吉沉浸思绪,不觉已至郡邸狱门前。他如常下车,自南门而入,眼前景象却惊得他浑身冰凉:只见一道暗红血痕从郡邸狱门口一直蜿蜒到牢区,七八名狱卒正拖拽尸身往外搬运,地面上诡异的褐红色污泥被往来步履踏起四溅。

邴吉提起官袍疾步向内,转过廊角,只见数十具尸骸已然垒作小山,两名狱卒将尸体一个一个抛上板车。黏稠的血浆从车板的缝隙滴落下来,在青石地上积成一片血泊。邴吉凝神细看,双腿骤然发软——这满地尸身全部穿着宫人服饰!

“伍尊!”邴吉嘶声厉喝,“这是怎么回事!”邴吉眼底猩红,声音里透着掩不住的焦躁和一触即发的愤怒。

伍尊疾步奔来,面带愤懑:“监君外出不久,宦者令苏文突然率禁军而至,假称提审太子宫人。卑职带他到西区监房,他却又说奉圣上口谕——凡太子宫人立斩不赦!卑职说监君未归,不敢接旨。可那阉竖竟喝令禁军劈开牢门……”他喉头滚动,指向血泊中堆积如山的尸骸:“将四个监房里的三十一口全部斩杀!”

邴吉听完伍尊的禀报,双手止不住地颤抖。他望着狱卒们清理完最后几具尸体,空荡荡的监房里血污遍地,栅栏上还挂着半截被劈断的铁链。邴吉弓身拾起地上另外半截铁链,突然暴喝一声:“王法何在!”话音未落,铁链裹着风声狠狠砸向栏木,震得整排栅栏嗡嗡作响。

众狱卒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吓得僵在原地,大气都不敢出。

“那孩子呢?”邴吉猛地转身,盯着伍尊问道。

伍尊连忙压低声音快速回道:“监君放心,卑职已按监君吩咐,将那宫婢和婴儿安置在东区单独的囚室。”

见伍尊办事依旧稳妥,邴吉这才长舒一口气,转向其他狱卒吩咐道:“将这些宫人的尸首运往城外,好生安葬……不必立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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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东区囚室前,伍尊拿出钥匙亲自打开牢门。赵征卿见是邴吉,立即欠身行礼,急切问道:“监君,妾方才听见呼救声,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邴吉抬手截断她的问话:“本官尚有些疑问,不知可否为我解惑?”

赵征卿心下了然:“监君但说无妨。”

邴吉将心中存疑逐条抛出:从赵征卿入宫前的旧事,到破宫当日的逃逸细节,乃至众宫人为何替她隐瞒身份。

史家旧事、宫中经历、被捕经过,一一答得分明。破宫那日事发突然,她只得随手抓了套三等宫婢的衣裳,混在四散奔逃的宫人中出了太子宫,却终究未能逃脱。入狱后,其他宫人见她怀中婴儿,便已知原委。太子与良娣平日里待下宽厚,宫人们竟都默契地保守了这个秘密。不过赵征卿心里明白,若真被挨个过堂用刑,未必人人都能守口如瓶。所幸自入狱以来,尚无人被提审问话。

邴吉负手静听,将今日所闻细细梳理。太子旧事、赵征卿供词、婴孩来历,种种线索环环相扣。若此刻笔墨在手,只怕一篇详实的判词已然写就,而结论不言自明。

邴吉沉默着踱到草榻边,见孩子正安静地睡着,小脸已不似先前那般通红。

“小殿下服了药,发了汗,烧已经退了。”赵征卿轻声道。

邴吉微微颔首,突然开口:“方才宦者令苏文带人,已将太子宫所有宫人就地处决。”

赵征卿闻言浑身一颤。那些朝夕相处的面孔,那些鲜活的生命,竟因上位者一句话就尽数殒命。太子宫破那日的惨状又浮现在眼前,如今活着的,竟只剩她一人。一念及此,她不禁冷汗涔涔:若非今日冒险面见邴吉,只怕此刻她与小殿下也已命丧黄泉。

“赵征卿。”

“……妾在。”邴吉的召唤突然将她拽回现实。

“如今知晓这孩子身世的,唯有此间之人。这狱中比外头安全,你且在此安心将他养大吧。”邴吉顿了顿,“但是记住,他的身份再不可对第三人提起。”邴吉还是决定暂时不告诉她张贺的事。

赵征卿大为感动:“妾代皇曾孙叩谢监君救命之恩!”她刚要跪拜谢恩,却被邴吉拦住。

“切记,‘皇曾孙’三字不可再提!”

“妾……罪妇记下了。”赵征卿迟疑片刻,“……只是这孩子至今还未取名……”

邴吉恍然,沉思良久:“按礼,天家取名,下官万不敢僭越。不过非常之时……”他望向榻上安睡的婴孩,“既已发汗,病也就好了,这孩子以后就叫‘病已(yǐ)’吧。”

赵征卿先是一愣,随即会意。这名字看似粗鄙,却暗藏深意:一来,小殿下日后要隐藏身份,名字自然越低调越好;二来,此二字乍听似是邴吉随口的应景之语,实则却是有出处的。

她不禁轻诵:“枚乘《七发》有云:‘太子据几而起,霍然病已。’监君用心良苦,太子在天之灵必感念监君大恩!”

邴吉眉梢微动,未料到她竟能勘破其中典故。想起张贺说她“略懂诗书”,倒似说得浅了。他不动声色地点头:“先周时,诸侯之孙称‘公孙’,诸侯后裔故以此为姓。这孩子便以‘公孙’为姓吧,以后你便是他的姨娘。”

“唯。罪妇代公孙病已谢监君赐名!”

“为了避人耳目,我不便常来探望。廷尉史伍尊是我心腹,若有任何需要,可以让他转达。”

赵征卿默默颔首。

“另有一事。”邴吉轻唤一声,伍尊随即引入一名妇人。那女子胸脯丰盈,步履却畏缩,甫一进门便伏地叩首:“罪妇胡组叩见君长。”

邴吉正色道:“胡组,本官知你突逢丧子之痛,所作所为并非本意。但是‘以奴犯主’仍是大罪。本官现在问你,若你愿意留在狱中哺育此子,本官可做主将流刑改为监禁。你意下如何?”

胡组闻言猛然抬头,目光在触及草榻上酣睡的婴孩时骤然凝固。丧子之痛犹在心头,此刻忽见这粉雕玉琢的小生命,她浑身颤抖着膝行向前:“愿意!罪妇愿意!”未等邴吉再言,她已迫不及待地将孩子抱起。

赵征卿下意识要拦,却被邴吉制止。只见胡组动作轻柔如捧珍宝,将婴孩妥帖地偎在臂弯里。她粗糙的手指掠过婴儿细嫩的面颊,眼中泪光与笑意交织,喉间不自觉地哼起含混的歌谣。

望着这一幕,赵征卿终于确定:她赌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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