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陵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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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偷骗诈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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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光阴如流沙滑过,恰够磨平一场惊天动乱留下的斑驳痕迹。

当年,邴吉依张贺之计,将两份亲笔判词分别呈送廷尉府和张安世。此后风云变幻,步步皆在张贺预料之中,却远出邴吉所料。

刘彻见两份判词互相矛盾,果然召张贺面圣自陈。张贺坚称对太子谋逆毫不知情,更未参与;转而又痛陈自己未尽辅佐之责,有负圣恩,当廷自请下蚕室,以宫刑抵死。刘彻准其所请,命他以刑余之身留用禁中,充作内侍。

经过真假判词一事,廷尉府伪造文书、欺君罔上的罪行败露。刘彻震怒,敕令彻查。这一查如沸汤泼雪——竟牵扯出有人借卫太子案大兴冤狱、铲除异己的黑幕。再深挖下去,连专办钦定要案的司空诏狱也深陷泥淖。

眼见冤案卷宗与平反奏表在御案上堆积如山,刘彻终于察觉事有蹊跷。他密令金日磾(mì dī)暗中重查巫蛊案。金日磾原为匈奴休屠王太子,十四岁降汉后便在宫中养马。从小小马监一路升至侍中、驸马都尉、光禄大夫,深得刘彻信任。刘彻令他查案,正是看中了他因胡人身份备受排挤,与朝堂党争素无瓜葛。两个月后,金日磾果然不负使命,呈上了令刘彻惊怒交加、悔恨终生的真相。

巫蛊一案,全因阳陵大盗朱安世狱中诬告而起。一句“阴行巫蛊”便一举除掉了丞相公孙贺与其子公孙敬声,以及阳石、诸邑两位公主。继而江充告发公孙敬声勾结卫伉、李禹私通匈奴,牵连者尽数问斩。卫伉乃是卫青长子,两位公主亦皆卫皇后所出,公孙贺之妻卫君孺更是卫皇后嫡亲长姐。这一切分明是冲着卫氏一族来的。斩断卫家,便是抽去太子的脊梁。

更毒辣的还在后头:为了逼太子铤而走险,丞相刘屈氂故意泄露与贰师将军李广利的密信,使太子误以为他们要逼宫。太子调兵救驾之际,他们竟派人暗杀了按道侯韩说,只为嫁祸太子。此后便是甘泉宫那场大戏:章赣奔逃出京,苏文谎报军情,李广利假意救驾……直至今时今日,满朝文武纷纷上书,请立李广利外甥、皇五子昌邑王刘髆为太子。

刘彻,这位叱咤风云数十载的一代雄主,此刻没有老泪纵横,唯有无法浇熄的焚天怒火。丞相刘屈氂被腰斩于长安东市,血溅刑台;贰师将军李广利惊惧之下,于阵前投降了匈奴,刘彻当即诛其全族;江充尸骸遭掘,挫骨扬灰,三族尽灭;宦者令苏文被缚于横桥之上,火把掷向柴堆时凄厉哀嚎响彻渭水;就连在湖县下令围捕太子的低阶将官,亦被满门抄斩……

当屠刀染尽最后一滴血,这场席卷十数万人的浩劫终于平息。古稀之年的刘彻再没有了开疆拓土的斗志,他颁下《轮台罪己诏》,宣布大汉从此罢兵停战,务本修农。而他如今颁行的国策,全是刘据曾向他屡次进谏过的与民休息的主张。

晚年丧子的刘彻将太子宫更名为“思子宫”,又在湖县刘据自尽处筑起祭坛,亲笔题为“归来望思台”。曾上书为太子辩白的壶关三老田千秋被擢升为大鸿胪,后又拜为丞相;就连最初收敛太子尸身的两名小卒,也获封了关内侯。可纵使万般追悔,刘彻却始终没有为刘据平反,也没有再立新储。

至此,太子污名虽未洗雪,但太子之冤终得昭世。

彼时,彻查巫蛊案的风暴席卷长安,长安二十六狱几乎尽数卷入。唯独长安郡邸狱所呈判词篇篇铁证如山、量刑精当,无半分罗织构陷之迹。圣上特旨嘉奖:鲁国廷尉吏邴吉断案严明,留用京师,擢为长安郡邸狱廷尉右监,秩千石。

虽不似三所诏狱那般专审事关王公贵戚的钦定大案,但郡邸狱专司羁押各郡国押解进京的刑徒,以及三辅之地的重刑要犯。诏狱办案处处仰承上意,廷尉监不过奉旨行事;而郡邸狱审理民间刑案,反倒更得施展。邴吉这近乎“一步登天”式的升迁,自然引来不少侧目。好在他本人素来沉稳,从不将旁人的闲言碎语放在心上。

邴吉本就在郡邸狱任上,倒省去了交接的繁琐。他接旨当日便雷厉风行地着手整顿:先是严惩了一批滥用私刑、收受贿赂的狱卒,又提拔了数名文笔朗健、处事公正的掾吏;继而重新规划狱中布局,制定了更为严密的守卫轮值制度。不出三月,整个郡邸狱气象一新,秩序井然。

闲暇时,邴吉常会回想当年种种。张贺出狱后发生的一切,是否早在其谋划之中?又或者,那番灵光一现的计策,究竟算到了哪一步?

唯有一点邴吉确信无疑:张贺入宫必是早有预谋,而且这才是整个计划的关键所在。当时卫太子门客尽数连坐论死,以张贺与太子的情谊,无论是否参与谋逆,都难逃株连。所以他自请宫刑抵罪,圣上念及他是张汤之子,又自幼在宫中长大,知其并无反心,这才愿意网开一面。待到卫太子冤情大白于世,圣上立刻擢升张贺为掖庭令,可见对其信重。

邴吉比谁都清楚,张贺甘受奇耻大辱也要苟活偷生,全是为了皇曾孙——那是卫太子存于世间的最后一点血脉。张贺选择入宫为宦,以身入局,不仅让自己成为那孩子与皇室之间的纽带,更是在离权力最近的地方静待时机。

如今那孩子已年满五岁。张贺曾悄悄来探望过几回,每每看见那孩童眉目间酷似太子少时,便忍不住眼眶泛红。孩子一天天长大,却仍只能隐藏于监狱之中,张贺焦躁的心情灼烧着肺腑。邴吉只得宽慰他:狱中虽清苦,到底性命无虞。

当初小殿下能活下来,全赖邴吉,况且圣心难测,张贺也只能强自按捺。幸好赵征卿通晓诗书,暂可为病已开蒙启智。可是狱墙外的张贺哪里知晓,五岁的病已早已成了赵征卿的“心头大患”。

这小家伙自幼在监狱牢房的栏木间钻爬长大,整座郡邸狱于他,就如同自家后院,没有一处不被他“寻宝探奇”,就连审讯室里各种骇人的刑具,也早成了他玩腻的旧物。待狱中百物玩厌,他便将目标转向了活人,日日去撩拨那些囚犯。说来也奇,在外头一个个都是凶神恶煞的匪徒,到了这里反被一稚童耍得叫苦连天。时日久了,囚犯们便也学乖,尽量不去招惹他。只是那些新入狱的囚犯,不防着他这看似天真无邪的孩童,三言两语便被套出老底。而后病已必定花样百出地折腾他们,直闹得这些新犯哭爹喊娘,痛悔当初不该作奸犯科,否则也不至于落到这“小阎罗”手中。

病已乐此不疲,狱卒们也乐得清闲。他这般闹腾了一年有余,哪个牢里关着何人,犯过何等勾当,他比专管卷宗的掾吏还要清楚。每逢提审,狱卒便会先向病已“请教”如何让那人尽快开口:是该以利相诱,还是动之以情;是晓之以理,还是直接绑上刑架?这小家伙的点子屡试不爽,总能事半功倍。

只是这些狱卒不免渐渐心头打鼓:眼下狱中在押的囚犯还够他玩上一阵,可若哪天他玩腻了这些犯人,将心思转到他们这些狱卒身上,那可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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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汉后元二年,二月初四,丙辰日。

天刚蒙蒙亮,胡组盘坐在囚室角落,就着窗缝透进的晨光缝补衣衫。

赵征卿抬头望了望天色,将几卷竹简在破旧几案上排开,朝被窝里鼓起的小包唤道:“病已,天亮了。”

被窝里毫无动静。

“病已!”赵征卿又提高声调,“起身了!”

被子里的小家伙懒懒地翻了个身,含糊地嘟囔:“姨娘……再睡会儿……”

胡组见状心疼不已,转头对赵征卿劝道:“阿姊,天色还早,让他多睡片刻吧。”

“不行!”赵征卿斩钉截铁,“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规矩要从小学起。病已,快起来!”说着一把掀开病已身上的棉被,将他拽了起来。

此时正是春寒料峭,胡组慌忙扔下手头的针线,抄起棉衣将病已裹得严严实实,“哎呀阿姊!他这要着凉的!”

“你总这般护着他!慈母多败儿!”

胡组低头帮病已穿好衣服,又系紧衣带,轻声道:“咱们病已已识得许多字了,我看都够用一辈子了。”

“你……”赵征卿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反驳。

这一番折腾,病已倒是清醒了七八分,只是眼皮还耷拉着。赵征卿取来脸巾,还没递到病已手上便被胡组半道截去。只见胡组绞了热巾子,从额头到脖颈给病已细细擦了个遍,又利落地束好总角。一切收拾停当,这才放他跪坐在几案前的草席上。

赵征卿每日照着《仓颉篇》教病已识字、写字,次日再用他写的字考校。起初每日教他二十个字,未料病已过目成诵。赵征卿只得渐次增加,如今日习八十字,犹有余力。

她从架上取下一匣习字的竹简,将最上面几片并列案上:“昨日学的字,可还记得?”

病已闭目点头,赵征卿便拈起第一片竹简举到他面前。

病已勉强抬起眼皮,瞥见开头两个字便又合上眼,摇头晃脑地背诵起来:“汉兼天下,海内并则;饬端修法,但致贡诺。”

虽背得一字不差,赵征卿却蹙眉道:“考你识字,不是背书。看清楚再说!”说着故意跳过一片,拿起第三条竹简。

病已不假思索道:“已起臣仆,发传约载;盏表书插,颠愿重该。”

这次病已虽睁着眼,可那飞快的语速分明还是在背书。赵征卿不禁扶额,这般下去,怕是把整本书倒背如流,也还是认不得几个字啊。

赵征卿只得另想办法,随手抽出一片竹简,指尖点着倒数第二个字:“这个字念什么?”

病已果然被难住了,只得从头往下捋:“逋逃隐匿,往来前路;趣遽观望,步行驾服……是‘驾’字!”

“投机取巧!”赵征卿将竹简盒重重推到他面前,“这样不算,今天把所有字在地上写二十……不,四十遍!”

“凭什么?我明明答对了!”病已顿时不依,在席上扭成了麻花,“那么多字,要写到天黑呢!我不写我不写!”

正巧此时狱卒敲着梆子送朝食来了。

病已眼睛一亮:“我饿了!饿得前胸贴后背!”

赵征卿一把按住病已的肩膀:“你说,你写是不写,不写就不许吃!”

病已眼珠一转,扭头向胡组求救:“二娘!我快饿死了,二娘!”

胡组刚从狱卒手上接过热粥,闻言忙劝道:“阿姊,病已昨晚就没吃多少,先让他用饭吧,可别饿坏了身子!”

“不行!不想写就不许吃饭!”

病已见硬的不行,立刻服软:“好好好!我写!用完朝食马上写!”

赵征卿刚一松手,病已就像条泥鳅般溜出掌控,一个箭步蹿到栏门前,侧身从栏木中间钻了出去,还不忘顺手抄起个鸡腿和蒸饼。

等赵征卿起身追到栏门前,病已早跑出老远。她气得直拍打栏木:“病已,你给我回来!否则看我怎么收拾你!”

病已转身咬了口鸡腿,边嚼边含糊喊道:“姨娘放心!我很快就回来!今日定能写完!”边说边得意地晃了晃手中的鸡腿。

胡组也凑过来,趴在栏门边叮嘱:“慢点跑!别噎着!记得再去找狱卒要碗热粥!”

赵征卿望着这一大一小,只得摇头叹气。

病已正得意地挥舞着鸡腿,冷不防旁边监房里突然探出一只脏手,一把就将鸡腿夺了过去。病已转头一看,只见一个蓬头垢面的囚犯正缩在墙角,两眼放光地捧着鸡腿,正要下口。

“哎呦——”病已突然捂着肚子栽倒在地,痛苦地翻滚起来,“这鸡腿……有毒!啊——疼死我了!”他蜷缩着身子抽搐,活像中毒的虾子。

那犯人吓得手一抖,鸡腿脱手飞出。病已随即鲤鱼打挺跃起,凌空接了个正着。

病已拍拍衣袍上的尘土,抬头看了眼栏木上挂着的名牌:“赵大酉?小爷记下了!一个新号儿,也敢抢小爷的东西?”他掂了掂手中的鸡腿,“回来再收拾你!”

晨雾未散,一道小小的身影悄然穿过重重栏门。

自邴吉整顿郡邸狱以来,几经改造,格局已焕然一新:南门内开阔场院直通廷尉监审案的正堂,其后连着办公休憩的后堂。东西两排厢房相对而立——东边是狱卒轮值歇息的营房,西边则是文吏办公、存放卷宗的签押房,两边各司其职,互不干扰。穿过排房向北,一方小广场映入眼帘,西北角设兵器库,东北角为审讯室,中央一口深井,供给着整个郡邸狱的日常用水。广场东、北、西三面牢区环绕,每区皆设一正门直通广场,并有狱卒日夜把守。为了方便狱卒往来,东西两区的北面各有一角门与北区相连,白日有人值守,入夜便会落锁。

病已轻车熟路地避开东区正门,猫着腰溜到甬道尽头的角门旁。他悄悄钻进最靠近角门的一间监房,突然发出吃痛惨叫,随即贴着墙根隐入阴影。狱卒闻声赶来查看,病已趁其走过身边,立刻钻出栏门,从狱卒身后溜进了北区。其实这些狱卒一直都由着他四处玩耍,并不会拦他。只不过,如果不被人发现,他便能在外头多玩一会儿,况且他也格外享受这种“瞒天过海”的乐趣。

北区的监房更为简陋,靠过道一侧竖着一整排栏木,里面关着什么人一目了然。最西头的监房最近来了个新人,栏木上不见名牌。据说是个神偷,五年前连盗三户侯府,却在刑讯时咬紧牙关,至今连姓名都未曾吐露。此人原本关在京兆府监狱,京兆尹指望着撬开他的嘴找出赃物下落,奈何此人死硬到底。京兆尹无计可施,只得将他判为流寇,转押至郡邸狱。

病已轻松钻过栏木,见那人仍如昨日般以手撑头,面壁而卧。

“喂!昨天说好的,我给你带好吃的,你就教我本事!”

那人闻言一个翻身坐起,一把将病已揽入怀中,眯眼笑道:“好不好吃,得尝过才知道!”

病已急忙往衣襟里摸,却摸了个空——方才放在衣襟里的鸡腿竟不翼而飞了!

“嗯,火候不错,就是淡了点。”

病已抬头一看,鸡腿竟已在那人手中!原来方才那一揽之间,油亮亮的鸡腿便换了主人。病已不怒反喜,两眼放光地扯住那人袖口直晃:“这个好玩!你是怎么做的?快教我!你教我吧!”摇得那人几次都没能把鸡腿送进嘴里。

那神偷倒也和气:“真想学?”

“想想想!”病已小脑袋点得像啄米鸡。

“好!那便教你!”神偷将啃了一半的鸡腿塞回衣襟,顺手在病已衣衫上抹了把油渍,又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放入病已衣襟:“这翻窗之道,首要是看,要察言观色,相人富贵;其次是听,断出金石碰撞之声;再次是探,找准目标所在。待时机成熟,近身轻触,顺袖摘桃。”他掌心在病已衣襟前面轻轻一拂,那块石子又奇迹般回到了他手中。

病已眼睛瞪得溜圆,欢喜得直拍手——这世上竟有这般神不知鬼不觉的妙技!往后姨娘再藏他玩具,可就不怕了!

“这手艺全在手上功夫。”神偷展开五指,灵活地翻动演示,病已也跟着比划起来。接着又教他如何摩挲辨物,如何二指夹取,还特意放慢动作让病已看个真切。再教听声辨位之术,从走路的声响判断钱袋所在……各种手法,各种技巧,毫无藏私。

病已学得入迷,不觉已日影西斜。眼看快到放饭的时辰,他急忙告辞,一路飞奔,恰好赶在狱卒放饭前溜到赵大酉的监房附近。

赵大酉听见梆子声,早早将陶碗摆在栏门外。谁知狱卒刚舀了饭进去,忽见一个小身影闪电般窜出,抄起碗将饭菜扣进泥地,汤汁溅了赵大酉满脸。赵大酉捶着栏木暴跳如雷,病已早窜出三丈远,清脆的笑声在甬道间回荡。

第二天一早,病已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赵大酉的饭碗换成了一个有沿无底的破碗,还特意往土里按实,乍看与寻常碗无异。狱卒按时来放朝饭,舀了一大勺稀粥进去。起初只在碗底一圈慢慢洇开,待赵大酉端起碗来,粥水顿时如竹篮打水般漏了个干净。

自那日起,病已日日提着鸡腿去寻神偷“学艺”。他本就伶俐,又正值学东西最快的年纪,不过四日光景,便已能将各种手上功夫使得行云流水,连唇典切口也背得滚瓜烂熟。

神偷终于满意地点点头:“还有最后一样。”说着从鞋帮夹层里面抽出一根细铁签,走到栏门前招手道:“过来,把耳朵贴在锁上,仔细听。”

病已乖乖将耳朵贴在大铜锁上,眼见神偷将铁签探入锁孔轻轻捻动。还未等他发问,只听“咔哒”一声脆响,铜锁竟然应声而开!

病已惊得嘴巴都忘了合拢。神偷握着他的手教他如何捻转铁签,带他听锁芯簧片跳动的微响。一炷香后,病已手里的锁也在他的捻转下弹开!病已兴奋地跳了起来:“太好了!这下他们再也拦不住我了!我可以去外面玩了!”

正欢喜间,病已忽然想到什么,转头问道:“你既会开锁,为何还待在这里?你不想出去吗?”

“出去?”神偷不禁仰天大笑,“这儿多清净啊!”他低头看着这个懵懂的小家伙,轻哼一声,“你还小,说了也不懂。你只要记住,外头的人心,比这锁芯复杂多了。所以,千万不要乱跑,知道吗?”说完拍拍病已的屁股,“好了,自己玩去吧,我要补觉了。”话音未落,人已倒回草垫,背过身去再不理会旁人。

“小郎君!小郎君!这儿!过来!”

病已刚钻出栏木,就听见有人压低声音唤他。抬头环视一圈,只见对面监房里一男子正扒着栏木朝他招手。

那人连日来始终眯着一双三角眼,紧盯神偷的“教学”,尤其是当病已学会开锁以后,那透着无限渴望的目光便如蛛丝般黏在病已身上,再未移开。

病已见此人看着面生,必定又是个新来的,顿时起了兴致,挺起胸膛踱近几步:“你叫我?”

男子堆起谄笑:“小郎君可否帮我把锁打开?我……我给你好多好吃的,怎么样?”

“好吃的?”病已不屑地哼了一声,“我多的是,比你还多呢!”

男子眼珠一转,又哄道:“那我带你出去玩怎么样?外面可好玩了,你不想去看看?”

“外面?”病已眼睛一亮,“当真?”

“那是自然!”见病已将信将疑,男子忙又补充道:“他们不放你出去是因为你年纪小,可我是大人啊,有我带着你,他们准保放行!”

“那好!”病已二话不说掏出铁签开始开锁。

男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可病已鼓捣了半天也没打开,最后无奈地撅着嘴嘟囔:“怎么打不开了呢……”

男子大失所望:“笨死了!学了这些天,什么也没学会!”

“谁说的!我还会偷东西呢!”病已气鼓鼓地反驳。

男子眼波微动,双臂环抱在胸前,斜睨着病已道:“得了吧,我看你就是什么都没学会!”

“我会我会!我就会!”病已急得直跺脚。

“有本事你把钥匙偷来我瞧瞧!”

“你等着!”

病已朝东西两边的岗哨各望了望,西边今日当值的是陈大叔,东边稍远处那个身影像是何大叔。看清后,他转身就朝东岗跑去。

病已蹦跳着蹿到何五跟前:“何大叔!”

何五低头拍了拍病已的脑袋:“你这皮猴,这几天怎么总往北牢跑?”

“我发现了个大秘密!你过来,我悄悄告诉你!”病已神秘兮兮地踮脚招手。

何五不疑有他,俯身凑近。病已一手假意附在何五耳边,另一手却悄悄摸向了他腰间那串钥匙。就在何五侧耳倾听时,病已突然对着他耳朵大叫一声,正好掩盖了钥匙的响动。

“哎呦!”何五被震得耳蜗嗡鸣,“你个小混蛋!再胡闹扒了你的皮!”

病已早跑出三丈远,回头冲何五做了个鬼脸。他兴冲冲地跑回那男子的监房门口,得意地晃着钥匙串叮当作响:“看!我说我会吧!”

男子眼中精光一闪,一把夺过钥匙就急不可耐地试了起来。可眼看一串钥匙都快试完了,锁却纹丝不动。就在他急得满头大汗的时候,病已突然退后两步,扯着嗓子大喊:“快来人啊!有人要逃狱!快来人啊!”

何五和陈立闻声赶来,正撞见那人拿着钥匙拼命开锁的狼狈样。陈立利索地掏出腰间钥匙打开牢门,两人提着哨棒冲进去,对着那人就是一顿暴打。剩个病已在牢门外笑得直打滚,眼泪都出来了。

男子终于反应过来,趴在地上咬牙切齿地骂道:“你个小杂碎!你敢耍我!看我不弄死你!”

病已捂着笑疼的肚子,眼里带着泪花:“那你出来打我啊!不过你得自己去偷钥匙了!哈哈哈!”

直到那人被打得爬不起来,何五和陈立才停手。何五捡起地上的钥匙串,拎小鸡似的一把提起病已,将他夹在腋下:“你这臭小子!幸好没把真钥匙给他,否则谁也救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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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五抱着病已回到狱卒休息的营房,见众人正围着赌骰子,随手将病已往地上一撂,便扎进人堆里吆喝起来。

邴吉治狱严明,狱卒们自然不敢真的赌钱。只是这群汉子整日困在狱中,除了五日才轮到一天的休沐以外,吃住都在狱里。日子枯燥难耐,便拿骰子消遣解闷,至于赌注,不过是输家替赢家多站几班岗罢了。邴吉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小兔崽子,又溜出来了!”

病已才刚从人缝里钻进去,便撞到宋应的大腿上。宋应笑着将病已拎到怀里掂了掂,“几日不见又沉了!你二娘给你喂什么好吃的了?”宋应是郡邸狱的狱丞,统领一众狱卒,又是看着病已长大的,有他护着,这孩子便是掀了房顶也没人当真计较。

“来来来!新一局!大小一押定,输赢天注定!赢了睡大觉,输了守通宵!”吴勇摇着骰盅吆喝。

破木案上用炭灰写着“大”“小”两个字,外面各自画了个圆圈,十几块符牌已经压在了两个圈里。

“宋头!该您了,快下注吧!”

宋应随手将自己的符牌甩进“大”字圈:“老子押大!”

骰盅一开,一个“五”,一个“九”,合计不足十六,小!

“他娘的!”宋应和几个同样押大的狱卒齐声啐道。

吴勇在轮值板上给输家各记一笔,又开始上下翻飞地摇起骰盅。宋应性子急,见他摇个不停还絮絮叨叨,忍不住骂道:“有完没完?磨蹭个屁!”

吴勇赔着笑赶紧落盅。这时一直盯着骰盅的病已悄悄凑到宋应耳边:“小。”宋应眉头一挑,半信半疑地看了看病已,上把押大输了,这把换小试试手气也好,便将符牌扔进了“小”字圈。

谁知开盅一看,果然是小!

“还真让你小子蒙对了!”宋应喜笑颜开,指着吴勇:“快记上!老子今晚要睡大觉喽!”

“才不是蒙的!”病已挣着身子辩解,却无人理会他。

骰盅又哗啦啦响起来,这次病已改变策略,骰盅方一落定他便大喊一声:“大!”

“你会看骰子吗就在这瞎嚷嚷!”何五笑骂道。

话音未落,病已早踩着几案蹦起来:“骰子十八面,十六面刻数,两面刻字!两骰点数相加大过十六就是大,否则就是小!”

宋应闻言大笑:“好小子!小小年纪就懂这个,有出息!不过老子不信你次次都能蒙对!”说罢亲自打开骰盅一看,一个“八”,一个“十”,果然是大!

宋应不可置信地盯着病已:“你怎么猜的?”

“我听得见骰子翻身!”病已一脸得意,“上个月北牢甲字号那个大胡子教我的!只要看摇盅的手法和听骰子相撞的声音,就知道啦!”

众人无不称奇,纷纷要求再试。宋应拎过骰盅猛摇三下,“嘭”地砸在案上。

病已不急不慌地道:“十四。”开盅一看,果然一个“四”,一个“十”。

“这小东西神啦!”狱卒们眼冒精光,“往后带着他去赌,咱们兄弟可就发财啦!”

“可不!这可是个摇钱树啊!”

正热闹间,方维气喘吁吁闯进来,怀里还抱着一只大公鸡。众人皆知,这方维是个光棍,休沐日总在外面厮混。听说近来迷上了斗鸡,今日这般兴奋,想必是赢了不少钱。

方维见病已站在几案上,忙凑上前:“小祖宗,原来你在这啊,叫我这顿好找!你知道吗?上回你挑的那只‘威武将军’简直所向披靡,赢的钱都数不过来了!”

病已却不关心他赢了多少钱,只仰着小脸问道:“答应我的东西呢?”

“在这呢!”方维忙从怀里掏出一个油布包,里面是捏成小兽模样的五色饴糖,“全都是你的!来来来,快帮我看看这只如何?”

病已挑了块兔儿糖含住,余下仔细包好塞进衣襟,这才慢条斯理地打量起方维怀里的大公鸡,不时扯扯翅膀,拉拉鸡腿。

半晌,病已摇头道:“这只不成。毛太厚,打架碍事;脚趾虽大,腿却太细,力道不足;眼珠乱转,必输的货!”

宋应拎着病已的后领晃了晃:“这斗鸡的门道又是跟谁学的?”

病已腮帮被糖块顶得鼓起,指着西牢方向含糊道:“就是那个胖子啊!”

宋应一愣,转头看向方维:“哪个胖子?”

方维解释道:“常山郡开斗鸡场的那个死囚,油盐不进的东西,竟被这小祖宗撬开了嘴,连看家本事都吐了!”

宋应又好气又好笑:“能耐不小!要是被你姨娘知道,小小年纪就学人家赌骰子、斗鸡,非把你屁股打成八瓣不可!”

“何止啊!现在连偷东西都学会啦!”何五揉着耳朵愤愤道,又把今日病已偷钥匙的事说了一遍,“我这耳朵到现在还嗡嗡响呢,我看打成八十瓣都不冤!”

“慢着!”众人正要哄笑,吴勇突然拦住,眯着眼睛逼问道:“病已,你给我老实交代!是不是你偷换了我的荷包?”

病已一听更乐了,摇头晃脑道:“反正我都还回去了,至于是不是你们自己的荷包,我就不知道了!”

“果然是你!”吴勇欲哭无泪,掏出一个红绸荷包摔在案上,“昨日休沐回家,我媳妇从衣襟里抖出这么个鸳鸯戏水的荷包,非说我在外头与人私通,闹了一整宿!你小子可害苦我了!”

众人正要哄笑,却听另一人惊呼:“咦?我的荷包怎会在你那儿?”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布荷包,又像烫手似的立刻扔开:“这谁的荷包?怎会在我这儿?”

众人忙不迭各自翻检,竟有好几个人的荷包都被调换过。好在比对一番,各自都找回了原物。

“好小子!敢情天天拿我们练手呢!”

病已也不否认,一副奸计得逞的样子。待众人笑罢,宋应将病已拉到跟前,正色道:“病已,你闹归闹,但是以后不许接近那个孙决,就是今天骗你偷钥匙的那个。那瘦干猴可是个疯子,一言不合就毒死了同村几十口!他现在是死囚,什么都干得出来!”

何五也同样板着脸:“宋头说得对,往后可不许再靠近那人,记住了?”

病已很少见到他们这般严肃的模样,只得乖乖点头应下。

宋应这才露出笑容,抱起病已:“好了,看这天色,晚间必有大雨。我送你回去,免得你姨娘担心。”

宋头抱着病已离开营房,众人犹自感叹不已:这小家伙才五岁年纪,就把他们一群大人闹得头晕眼花,将来长大了可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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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东牢囚室,病已轻巧地钻了进去。胡组早已急得不行,见他嘴里含着糖块,这才稍稍放心。

赵征卿虽也着急,却并不表露,冷眼扫过他攥着的小布包:“哪来的?”话音未落,布包已被赵征卿劈手夺去,摊开一看,五块饴糖琥珀般透着光。“没收了!待你背好书才可以吃!”

她本以为病已定要哭闹着往回抢,特意提前将手高高举起严阵以待。谁知病已不争也不闹,扭头就走。满腹训诫顿时噎在喉头,赵征卿怔住半晌,只得将布包揣进衣襟。待坐回木盆边继续洗衣服时,她心里不禁犯起嘀咕:这孩子怎地这般老实?莫不是又闯祸了?可方才宋应送他回来时分明什么都没说啊……

那边胡组见病已额头沁着薄汗,忙替他换下厚外衫:“怎么出这许多汗?可是玩得太疯?快让二娘瞧瞧衣裳可曾湿透,若湿了须得赶紧换下,免得着凉!”

“没有没有,”病已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天气太闷了而已。”

胡组还是将他前胸、后背都摸了一遍,确定没湿才放心,又从架子上取出一件衣裳:“这件薄衫已经补好了,明日出去玩,记得换这件吧!”

“不行!明日不背完书休想出去!”赵征卿厉声道,可抬头一看,病已竟主动坐在几案前,端端正正地读着手里的竹简。赵征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还是他吗?!

“病已?你……”赵征卿话未说完,病已已经乖巧地起身走过来:“姨娘,我帮你添水。”说着舀了一瓢水倒入木盆,又走到她身边,取出帕子踮脚为她拭汗,“姨娘累不累?”

若是外人见了这一幕,定要赞一声“好个孝顺孩子”。可赵征卿太了解这小鬼头了——这般殷勤,必有蹊跷!她放下手中活计,质问道:“病已,你老实告诉姨娘,你今日闯了什么祸?”

“姨娘说的哪里话!病已最是乖巧,怎会闯祸?”病已抬头笑道,然后竟当着赵征卿的面,将那个裹着饴糖的小布包摊在几案上。他先挑了块小的含在嘴里,又拣了块大的递给胡组:“二娘,你尝尝,可甜了!”

赵征卿一愣,下意识摸了摸空瘪的衣襟,再瞧瞧病已手中的糖包,顿时怒火中烧!抄起洗衣棒就冲了过去:“好哇!我说怎么突然转了性!原来是为了偷东西!叫你读书你不好好读,这些鸡鸣狗盗的下作手段倒学得快!今日非好好教训你不可!”

病已万万没料到姨娘会是这般反应。他每次学了新本事,总想回来给姨娘和二娘展示一番。可惜上回学会了听骰子,他却没有骰子;再上回学会了看斗鸡,他又没有鸡。这次好不容易学了这不用道具的本领,却没想到姨娘非但不夸,竟还要打他!

病已虽满心不解,脚下却利索得很,一个闪身躲到胡组身后:“二娘救我!”

胡组见赵征卿这次不似往常的虚言恐吓,是动了真怒,连忙将病已护在身后:“阿姊!病已才多大,哪里懂得什么叫偷?定是这狱里人教的!你又不是不知道,这里头能有什么好人!孩子在这儿,难免学些不入流的把戏,也不能全怪他啊!”

赵征卿的棒子生生停在了半空。胡组这一番情急之语正戳中了她的心事。孟母择邻的道理,她岂会不知?当年为了避祸,不得不将病已藏在狱中,明知非长久之计,却无可奈何。如今孩子一天天长大,正是伶俐好学的年纪。若再不离开此地,只怕他真的要学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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铛——铛——铛——

“放饭喽!”狱卒敲着梆子高声吆喝。

赵征卿心中已有盘算,早早候在栏门口。待狱卒拎着食盒走近,她接过食盒,微微欠身颔首,低声道:“劳烦差君禀报廷尉监,罪妇求见。”

这狱卒得过伍尊嘱咐,但凡她们有所求,须立即禀报。虽不敢推脱,面上却仍端着架子,慢条斯理道:“今日天色已晚,明日若得空,姑且替你传个话。不过廷尉监公务繁忙,见与不见可说不准。”

赵征卿连连称谢:“自然是等廷尉监……”话未说完,那狱卒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已扬长而去。

“阿姊要见廷尉监做什么?”胡组接过赵征卿手里的食盒,将里面的饭菜一一摆在几案上。

赵征卿略一迟疑:“无事,先用饭吧。”三言两语说不清楚的事,还是等有了眉目再说不迟。

胡组也不多问,悄悄拉着病已到角落的木盆前要给他洗手,却被赵征卿一眼瞧见。

“胡组,你又惯着他!让他自己洗!”

胡组却不理会,一边仔细为病已搓洗小手,一边慢声道:“他倒是能洗,可沾沾水就算完,哪能洗得干净呢?若是吃坏了肚子,还不是得遭罪嘛?”

这些日常琐事,胡组总是事无巨细地替病已操持,仿佛他还是襁褓中的婴孩,恨不得整日抱在怀里。赵征卿虽嘴上严厉,心里却并非真的责怪。胡组待病已视如己出,这份全心全意的疼爱何错之有?其实赵征卿何尝不想如胡组般宠着病已这孩子,只是她比胡组更明白:若病已仍是当初的皇孙贵胄,自然可以一辈子衣食无忧,即便四体不勤也能安享富贵。可惜他早已不是了。来日若得出狱,他必得能够自食其力、养家糊口才行。所以,那些纨绔习气,他沾染不得,也沾染不起。或许,她该寻个时机,将这些道理与胡组说个明白。

病已此刻总算安分下来。在外疯跑半日,又累又饿,此刻见了吃食,伸手就要去抓,却被姨娘一个眼神瞪得缩回手,只得乖乖拿起筷子。那筷子对大人来说长短正好,可对五岁的病已而言,却如同两根小木棍般笨拙。待他好不容易将饼子弄到了自己碗里,赵征卿便不再苛责。病已立刻双手捧起饼子大快朵颐。胡组一边往他碗里添菜,一边轻声劝他慢些吃,自己反倒顾不上用饭,一颗心全系在孩子身上。

病已吃得心满意足,直到打了第三个饱嗝,这才恋恋不舍地起身,独自去墙角摆弄他的石块“收藏”去了。

胡组收拾碗筷时,赵征卿抬头望天,只见阴云密布,料想夜间必有大雨。囚室地面与外面齐平,甚至略低几分,每逢雨天便会渗水。二人忙将怕潮的物什搬到木架上,好在长安少雨,倒不必经常这般折腾。

天光变暗,三人早早躺下就寝,可病已却辗转难眠。不知过了多久,窸窣的雨声钻进耳朵。睁眼一看,外面果然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病已一骨碌爬起来,他早想尝尝雨中撒欢的滋味,偏生姨娘和二娘总揪着他后领不放。今夜难得她们熟睡,天赐良机!

病已暗自欢喜,蹭着身子慢慢从下面退出被窝,踮着脚尖溜出了囚室。当冰凉的雨滴落在掌心时,他险些欢呼出声,又连忙捂住嘴巴。直到蹑手蹑脚走远,这才在雨中欢快地奔跑起来。他光着脚丫专往水坑里蹦跶,溅得满身泥点还乐不可支!

正在他撒欢兴起时,忽见一道黑影闪过!

病已一个激灵缩到最近的角落,借着闪电的亮光看清来人——竟是白日里哄骗他偷钥匙的三角眼孙决!不知此人如何撬开的牢门,此刻正鬼鬼祟祟地乱窜,多半是迷失了方向,竟从北牢摸到了东牢来!

病已四下一扫,离得最近的值岗是东牢正门,偏生孙决正堵在那头。他只好转身往角门跑,到了却发现栏门落锁,竟无人值守——想是狱卒们都去营房避雨去了。病已心下一叹,只能绕路去营房求援。刚要侧身钻过栏木,忽然后颈一紧,整个人被猛地向后拽去!一声惊呼尚未出口,一只湿淋淋的大手已死死捂住他的口鼻,另一只手铁钳般勒紧了他的脖颈!

原来今日陈立教训完孙决,离开时一时大意锁头并未合牢。孙决发觉后却不动声色,直等到天黑雨急才悄悄溜出来。正愁找不到出路时,竟撞见这识路又善开锁的小东西,便一路尾随至此。

“你个小杂碎!还想去报信?麻利点开锁!再敢耍花样,老子立时拧断你的脖子!”

见病已无动于衷,孙决猛地将他整个提了起来。病已双脚悬空乱蹬,双手徒劳地拍打着孙决的手臂,小脸迅速涨成了紫红色。他被迫仰头张嘴喘息,任凭雨水灌入口中。

“开锁!听见没有?!”那掐住脖子的手又加了几分死力。

病已口中呜呜闷哼,只得拼命点头。孙决见他服软,仍死死捂着嘴,另一只手将他托至门锁的高度。病已从鞋里摸出铁签,三两下就撬开了大锁。孙决眼中闪过狂喜,正要腾手去解铁链,却不防腋下猛地一空——病已竟拼命挣了下去!

“来人啊!有人逃狱啦!快来人啊!”病已利落地钻出栏木朝营房奔去,边跑边嘶声叫喊。可惜刚刚闭气太久,一跑起来顿时头晕眼花,整个人重重栽进一个泥坑,恰被追上来的孙决一把擒住。

值夜的狱卒虽在营房避雨,却都醒着,听得动静,立刻抄起兵刃冲出来,正将孙决堵在小广场上。眼见行踪败露,孙决怨毒陡生,掐在病已脖颈上的手指时而收紧、时而微松。若非还要留着这小杂碎当挡箭牌,他恨不得当下就拧断他的脖子!

狱卒们瞬间看清形势,众人一字排开,挺矛持刀,在呼喝声中一步步向前逼近。孙决只得挟持病已步步后退,直退到那口黑洞洞的水井边。

见狱卒完全不顾惜他手中的人质,孙决心知这小东西多半只是个无足轻重的,指望他们因此放自己一条生路,怕是不可能了。想到这里,孙决咬了咬牙,猛地拖着病已绕到井口后方,推搡他站在湿滑的井沿上,左手依旧紧锁着病已的喉咙,右手则从怀中掏出一只小布包,高举在井口上方,厉声吼道:“全都给老子退开!再往前一步,老子就将这毒药扔到井里!喝死你们!”

众人闻言顿时止步。这厮本就是因投毒入狱,若说入监搜身时漏了这包药粉,绝非不可能!而眼前这口井不仅是郡邸狱的水源,更是长安井渠的竖井之一。井渠下水流相通,若此处投毒,整条井渠的水都将被污染,到时遭殃的就是长安城的万千百姓!

邴吉本已脱衣就寝,却忽然听狱卒急报有犯人越狱。按例,各狱主官除休沐日以外都需宿于治所,以备突发之变。邴吉闻讯立时惊醒,随手抄起外袍披上,连伞也顾不得撑,便跟着报信的狱卒冒雨直奔小广场。

见逃犯被众狱卒持械团团围住,外围更有弓箭手满弓待发,此人定是插翅难飞,邴吉心头稍宽。可目光扫见对方手中勒着的“人质”,他顿时大惊:“狂徒放肆!本官命你即刻放人,束手就缚!否则定叫你立毙当场!”

孙决眼中骤然迸出精光!原以为自己穷途末路,手中毒药投与不投都难以脱身,不想廷尉监现身后的第一句话竟是要他放人,却对投毒之事只字未提。难道手上这小鬼对廷尉监十分重要?那他的活路可不就来了吗?!

“事到如今,老子横竖是个死!不如多拉几个垫背的!”孙决扯着嗓子嘶吼,“只是不知该把这小东西扔进井里陪我上路,还是把这包好东西撒下去,捎上百八十人同赴黄泉?这主意让监君来定,如何?哈哈哈!”孙决状若癫狂地大笑着,眼角余光却死死钉在邴吉的脸上。

邴吉见他这般疯魔情状,只道此人自知逃脱无望已决意同归于尽,一时竟束手无策。孙决敏锐地捕捉到邴吉那一瞬的迟疑,心头狂喜翻涌!当即决定先投毒再挟持手上的小鬼脱身。不管他们信不信这是真毒药,只要这玩意儿撒进井里,为保万全,廷尉监必定得分派人手打捞,他的生路便又宽了几分。

主意已定,孙决不再犹豫,嘶声吼道:“都给我退……”

话音未落,一道惨白电光撕裂夜幕,紧随其后的炸雷轰然滚过天际!震耳欲聋的霹雳让所有人都不禁心神一颤。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病已竟使出全身力气,狠狠咬在孙决钳制他的手腕上!孙决吃痛,手上本能一松!

邴吉眼见这转机,心头骤亮!此刻只要病已跳下井沿,早已蓄势待发的弓箭手立刻就能放箭,病已就安全了。只是那包毒药,恐怕就要落入井中。然而事态并未如他所料:病已刚挣脱钳制,非但没有逃开,反而踩着湿滑的井沿奋力一跃,整个人如离弦之箭般扑向了孙决紧攥药包的右手!

接下来的一幕:药包被病已打飞落地,三支利箭破空而出,孙决应声倒地,而病已却因那扑救之势直直坠入井中……

“病已!”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邴吉还未及思索,身体已先一步冲向井边。

恰在此时,又一道惊雷炸响,似要震碎天地。与之相伴的闪电耀亮非常,如银龙般在夜空蜿蜒,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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