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陵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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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昊天罔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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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里被迷迷糊糊地叫醒,又稀里糊涂地被带出监狱,直到现在坐在铺着羊毛垫的软榻上,胡组还觉得自己像在做梦一样。环顾四周,看房子和陈设,这户人家虽算不得大富大贵,却比寻常百姓好了不少。她回头瞧了瞧榻上睡得正香的病已,轻轻给他掖好被角。只要病已好好地在身边,不管到了哪里,她心里都是踏实的。

再看软榻另一头的赵征卿,自打到了这里,她就一直眉头紧锁,整个人都坐立不安。在胡组的印象里,赵征卿识文断字,又谈吐不凡,定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物。可她此刻却这般魂不守舍,胡组迟疑半晌还是没忍住:“阿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胡组压低了声音,生怕惊醒病已。

赵征卿看着胡组沉默了好一会儿,一时不知从何说起。这些年,胡组为病已付出了多少,她全看在眼里。孩子白天打个喷嚏,她就能熬上整夜给他缝件小坎肩。病已随便撒个娇,她什么都能答应。赵征卿明白,胡组是真把病已当亲生儿子疼着,所以她有权知道真相。

赵征卿起身,声音压得更低:“随我出来。”

胡组一脸茫然,回头看了眼熟睡的病已,这才起身跟着赵征卿走到院子里。

院中月色如水,赵征卿深吸一口气:“你可知道已故太子刘据?”

……

一刻钟过去,胡组仍站在原地发愣。赵征卿讲第一遍时,胡组只觉得耳朵嗡嗡响,满脑子只剩“皇曾孙”三个字,别的什么也没听进去;讲第二遍时,她拼命想理清思路,可那些宫廷秘闻还是听得她云里雾里;直到赵征卿口干舌燥地说到第三遍,胡组那茫然的眼睛里,才终于透出一点点似要开悟的光。

赵征卿紧盯着她的脸,追问道:“胡组,你看着我,我刚才说的,你到底听明白没有?”

胡组猛地一激灵,眼睛骤然睁大,像被火烫到一样,声音都变了调:“阿姊!你是说……当今圣上……五年前杀了病已的全家……今夜……他……他又找到了病已!所以,他又派人来杀病已?!”

赵征卿看着胡组圆睁的双眼,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话。她以前竟不知胡组的总结能力这么强,可这……这完全不是她想表达的重点啊!

胡组浑身发抖:“阿姊!我们快逃吧!再晚病已就没命啦!”说完转身就要往屋里冲,恨不得立刻裹起孩子就跑。

“胡组!”赵征卿一把抓住胡组,强迫她定在原地:“听我说!廷尉监让我们安心等到宵禁结束,若那时还没消息,我们立刻就走。但我要说的是:病已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他是天家骨肉,是当今圣上的皇曾孙,更是那位‘谋逆太子’的后裔。这其中利害,你到底明不明白?”

胡组怔愣半晌:“阿姊,我只知道他是我的病已。只要他还认我,他就永远都是我的孩子……”

“嘘——!”赵征卿耳尖一动,猛地捕捉到院墙外细微的响动,一把攥紧胡组的手腕,示意她不要出声。

几乎同时,院门外传来三声轻叩:“是我!伍尊!”

赵征卿心头一松,急忙上前开门。既然伍尊能安然返回,说不定事情还有转机。

门扉吱呀打开,站在伍尊身旁的是邴吉,而邴吉身后那张陡然出现的面孔,却让赵征卿瞬间僵在原地。

“令、令君?……您还活着?!”赵征卿声音颤抖,难以置信。

张贺却无暇叙旧,目光急切地扫过院内:“殿下何在?”

多年未曾听见的“殿下”二字,瞬间驱散了赵征卿的茫然,她几乎本能地按宫中礼仪深深一福:“回令君,小殿下安好,正在屋内安睡,令君放心。”随即转头对胡组道:“快,去抱病已出来。”

“他还在睡……”胡组话未说完,对上院子里众人肃穆焦灼的目光,只好将到了嘴边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转身去里屋寻病已。

听到皇曾孙平安,张贺紧绷的身形终于松弛下来。他望向赵征卿,眼中满是欣慰和感激:“这些年,辛苦你了!如今圣上已认下小殿下,你们不用再躲藏了。太子殿下与良娣泉下有知,亦可瞑目了!”

“令君您说……圣上认了小殿下?!”赵征卿心中又惊又疑,“圣上打算如何安置小殿下?”

张贺正欲作答,忽见病已揉着眼睛从里屋摇摇晃晃走出来。张贺浑身一震,几乎是本能地扑通跪地,双手交叠于额前,伏地叩首:“臣:掖庭令张贺,拜见皇曾孙殿下!”

病已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后退半步。赵征卿连忙俯身,在他耳边低语:“病已,这是君臣稽(qǐ)首大礼,快还礼!”

病已茫然地眨着眼,小小的脑袋显然无法理解眼前的一切。

“无妨!无妨!老臣此生能得见殿下认归宗室,死而无憾了!”张贺直起身,早已激动得眼周泛红。这句谒拜之语在他心底埋了整整五年,此刻终于能堂堂正正地说出口!

邴吉适时上前扶住有些摇晃的张贺:“子献兄,还是抓紧宣旨吧。”

张贺平复心绪,嗓音恢复了几分威严:“传圣上口谕——皇曾孙接旨——”

赵征卿立刻拉着茫然的胡组跪下,又去拽病已的衣袖。

病已本就因连夜折腾没睡踏实,大清早又被二娘从被窝里拽出来,此刻还要莫名其妙跪在这群陌生人面前,积攒了一夜的委屈和起床气终于爆发。他小嘴一瘪,扭着身子不肯就范:“姨娘……这是做什么呀!我要睡觉!”

“听话!快接旨!”赵征卿焦急地小声催促。

病已无奈,只好气鼓鼓地伸出两只小手:“好好好!接就接!你扔吧!”

院中众人闻言先是一愣,继而又被这孩子气的话逗得忍不住笑意浮上嘴角。

邴吉最先笑出声来,温声道:“罢了,都起来吧!子献兄就不必拘泥虚礼了。”

“哎呦——”正当众人说笑之际,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尖细的嗓音:“小殿下,原来您在这儿啊!”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三名身着宫装的宦官不知何时已立在了院门外。邴吉心知这是宫中事务,自己不便在场,当即不动声色地带着伍尊退进了里屋。

“掖庭令,您可叫小人一通好找啊!”为首的宦官笑吟吟地提着个朱漆食盒踏进门,朝张贺利落地躬身行礼,“小人是宣室殿黄门陶安,见过令君!”

张贺在后宫任职,与前廷宦官并不相熟,但也知道陶安是圣上身边伺候的近侍,于是拱手还礼:“陶贵人客气,不知贵人所为何事?”

陶安的目光瞟向一旁的病已:“倒也不是寻令君您,主要是奉旨来接咱们这位新晋的小殿下。”

张贺眉头微蹙:“本官正要带殿下入宫面圣,圣上为何又另遣贵人前来?”

陶安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实不相瞒,圣上等不及了,特意让小人备了马车和点心,就盼着早些见到小殿下呢!”说着晃了晃手中的食盒,“您瞧,圣上对小殿下可是疼爱得紧呐!”

张贺面上客气一笑,对着虚空一拱手:“圣恩浩荡!”

陶安俯身蹲在病已面前,捏着食盒上的金钮轻轻启盖,殷勤道:“小殿下尝尝,这可是御厨特制的,保准您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点心!”见病已迟疑,陶安从食盒里取出顶上一块晶莹剔透的玫瑰糕,递到病已面前,“殿下跟小人去见圣上,路上边走边用,可好?”

病已被那点心的香气勾得有些心动,正犹豫着要不要伸手,谁知胡组突然如虎狼般扑来,没等任何人反应,便一巴掌狠狠打落了陶安手中的糕点!赵征卿下意识伸手去拦,却已来不及。只见胡组夺过食盒,用尽全身力气往地上狠狠一掼!朱漆食盒顿时四散碎裂,各色点心滚落一地!

“谁也不能带走我的孩子!”胡组像护崽的母兽,浑身颤抖着将病已死死掩在身后。赵征卿给她讲的那些旧事秘闻,她拢共也没听懂多少,脑子里只死死烙着方才的那一句:当今圣上杀了病已全家,还要杀了病已!眼前这人要带病已去见圣上,那岂不是带病已去送死!

“大胆!”陶安勃然变色,扬手就是一记重重的耳光甩在胡组脸上,“哪里来的疯妇!竟敢打翻御赐之物!”

“贵人息怒!”赵征卿慌忙抢步上前赔罪,“胡组一时情急,绝非有意冒犯!”

“你敢打我二娘!我跟你拼了!”没想到病已突然从胡组身后猛地蹿出,像只发怒的小兽般扑向陶安,一口咬住他的手腕,同时手脚并用,不管不顾地在他身上又踢又踹!

“啊——”陶安猝不及防,疼得直跳脚,扬手要打,却又生生停在半空:“哎呦!哎呦!小殿下饶命啊!”

众人手忙脚乱地上前劝阻,可任谁说什么,病已就是死死咬住不松口。最后还是胡组强忍着脸上火辣辣的疼,一把搂住病已:“病已,快松口!二娘没事!”

病已这才松口,却仍气鼓鼓地瞪着陶安。

张贺不禁心中一沉。这陶安日日侍奉御前,随口一句“闲话”,都可能动摇君心。如今圣上认下皇曾孙,不过是出于对太子的追悔和一时心软,哪有什么祖孙情分可言?若是方才的场面被陶安添油加醋地编排一番,传到圣上耳里……只怕小殿下日后在宫中的日子就艰难了。

张贺不动声色地将陶安拉到一旁,压低嗓音:“贵人海量,小殿下年幼不懂事,一时情急失了分寸。本官代小殿下向贵人赔罪了!”说话间,一个鼓鼓的钱袋已不动声色地从张贺的袖中滑出,塞进陶安掌心,“这等小事,就不必徒惹圣上烦忧了,您说呢?”

陶安原本还满眼怒气,手心里那沉甸甸的触感却让他眉眼倏地一松,钱袋瞬间消失进袖管深处。“令君这话可折煞小人了!小殿下心里不痛快,拿小人撒气,是小人的福分!再说,这么点芝麻绿豆的事儿,要坏了圣上与殿下的天伦之情,小人岂不成了罪人?”

张贺立刻赔笑:“贵人如此体恤圣意,难怪圣上如此倚重贵人!”

“承令君吉言!”陶安也跟着拱手,随即话锋一转,“耽搁了这一会儿,圣上怕是等着急了。”

张贺会意:“那就有劳贵人费心照看小殿下了!”

陶安满意地颔首,朝门口使了个眼色。两名宫人立刻上前,不由分说地一把钳住病已的手臂,硬生生将他从胡组身后拽了出来。

“放开我!我不去!放开我!”病已声嘶力竭地哭喊,小小的身体拼命挣扎,双腿凌空乱蹬,奈何力量悬殊,怎么也挣不脱宫人的钳制,“二娘——!姨娘——!救我——!”

胡组见状心如刀绞,几次要冲上去,却都被赵征卿死死拽住:“胡组!你不要闹了!”

直到眼看着病已被带出院子,胡组无奈地瘫坐在地,泪如雨下地拽着赵征卿的裙角:“阿姊!不能让他们带走病已!圣上……圣上杀了病已全家,还要杀了病已!你快救救他啊!”

“住口!”张贺大惊失色,一把擒住胡组的胳膊,将她反剪着压在地上,“你这疯妇!是真不要命了吗?!这大逆之言若被人听见,皇曾孙殿下立时大祸临头!”

“令君息怒!”赵征卿也慌了神,连忙求情,“胡组向来温顺!她……她只是一时情急……还请令君手下留情!”

“发生了何事?”邴吉闻声从里屋快步走了出来。

胡组挣扎得力竭,只剩无声的呜咽。张贺这才松开手,强压怒气:“念在你哺育殿下的情分上,今日暂且饶你。再敢胡言,休怪本官不讲情面!”

“令君……”赵征卿心中其实同样忐忑不安,“今日之事太过蹊跷。圣上……当真认下了病已?太子的事……真的不追究了?”

张贺眉头紧锁,沉吟道:“虽无明旨,但圣上确曾提及立储之事,也许心中已有主张……”他话未说完,忽又想起什么,转向邴吉,语速急促,“少卿,圣上怎会突然知晓皇曾孙的身份?”

邴吉踌躇片刻:“我问了未央卫士丞,昨日太常进言,称他夜观天象,发现长安狱中……有天子气。圣上便派郭穰传旨,要将狱中囚犯,无论轻重,尽数处决。我别无他法,这才……”

在场众人皆是倒吸一口凉气。张贺脸色骤变:“不行!我这就回宫!你们在此等候,万勿再生事端!”说罢已大步流星向外冲去。

“诶?胡组呢?”赵征卿猛然回神,惊慌地四下张望——刚才瘫软在地的那个身影,竟在几人的眼皮底下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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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天刚放亮,宵禁未解,街上空无一人,只有一辆宫车辘辘前行。

车厢四壁垂着金线流苏,身下是触手生滑的锦缎软垫,每一寸都透着病已从未想象过的奢华。他蜷缩在车厢最深的角落,小小的身躯因为哭泣而不停抽动,那又红又肿的双眼,此刻却像两把淬火的小刀,死死钉在对面的陶安脸上。

陶安堆起谄笑,声音甜得发腻:“小殿下莫怕,小人是奉圣上的旨意来接您进宫的!圣上,就是您的皇祖父,他想您想得紧呢!”陶安从袖中抽出一条丝帕,“瞧瞧,这脸都哭花了。要是让圣上瞧见了,该心疼了。小人给您擦擦。”

陶安捻着丝帕伸手过来,病已却警惕地偏头避开。陶安的手僵在半空,笑容有些挂不住。他暗自咬牙,重新伸手入怀,摸索出一个布包,打开是一块碧莹莹的糕点,看着甚是可人。陶安献宝似的将那糕点递到病已鼻尖下:“小殿下饿坏了吧?幸好小人这里还有一块儿!”

病已的肚子适时地咕噜一声,那糕点散发着清甜的气息,更是勾得他口中津液暗生。他迟疑地伸手:“这是什么?”

“这是宫里特制的青饼,又甜又糯,您尝尝!”

病已接过青饼,乌溜溜的眼睛直直望进陶安眼底:“你想吃吗?”

陶安一噎,随即赔笑:“这等御用珍品,小人哪有福分享用?”

“那你怎么知道它好吃?”

陶安眼珠一转:“小人伺候圣上时,曾有幸得赏过一块!”他舌尖咂摸了两下,“那滋味,甜糯可口,当真是好吃极了!”

病已轻轻点头,将那块翠绿色的青饼缓缓拿起,作势要往嘴里送。陶安眼底那丝得意刚要爬上眉梢……谁知病已的手腕突然在半空定住!紧接着,他小手往前一递,反将青饼推回到陶安面前:“既然你喜欢,那就给你吃吧。”

陶安的笑容瞬间凝固,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他猛地按住病已的肩膀,声音陡然阴沉:“小东西!你敢耍我?!”说着就要强行将糕点塞进病已口中,“给我张嘴!老老实实吃下去!老子可没这份闲心陪你耗着!”

病已被按得骨头生疼,小手在空中无助地抓挠推打。慌乱间,手指碰触到陶安腰间一块圆形硬物,指尖一勾便将其不动声色地藏进袖中。

“我吃!我自己吃!”病已眼见难以挣脱,突然大喊道。

陶安闻言,手上力道稍松。病已眨眼间便在袖中将青饼调换成了刚摸来的腰牌,随后猛地扬手,从车窗直直丢了出去!

“你——”陶安勃然大怒,扬手就要打人。

“病已!”就在此刻,胡组焦灼的呼喊声穿透车壁。

“二娘!二娘救我!”病已猛地扑向车窗,只见胡组正跌跌撞撞地追着马车狂奔。病已那小小的身体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竟不管不顾地纵身从马车上跃下!

陶安伸手去抓,却什么也没抓到。

胡组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扑上去,将滚落在地的病已紧紧搂在怀里。

“停车!”陶安气急败坏,狠狠拍打着车板。

马车在刺耳的嘶鸣声中猛然顿住,陶安已狰狞追至。胡组用尽全力死死抱住摔晕的病已,任凭陶安的拳脚狠狠砸向她的背脊和肩头,却始终紧咬牙关,臂膀如铁箍般纹丝不动。

“找死——”陶安眼中凶光一闪,猛地抽出一柄匕首!

噗嗤——匕首深深刺入胡组后背,鲜血瞬间浸透她背后的粗布衣衫。胡组整个身体猛地一弓,却爆发出垂死前最后的巨力,将病已抱得更紧。

“胡组!”赵征卿的惊呼声从不远处传来,邴吉等人也同时赶到。

张贺飞身上前,三两下便将暴怒挣扎的陶安狠狠制伏在地,另两名宫人早吓得跪地求饶。

看着血泊中的胡组,邴吉面色铁青:“我去找医工!”

“胡组!胡组你撑着!医工马上就来了!”赵征卿跪扑过去,徒劳地按住胡组汩汩流血的伤口。没想到她不过晚出门片刻,追上时竟已是这般惨烈!

见到赵征卿,胡组原本紧绷的身体终于软塌下来,松开了怀里的病已,嘴里却不停地唤着:“病已……病已……”

赵征卿伸手探了探病已的鼻息,转头安慰胡组:“病已没事,只是晕过去了,是你救了他!”

胡组嘴角浮起一丝笑意,目光却渐渐涣散:“阿姊……我听见病已唤我‘娘’……他唤我……娘……”

赵征卿再也无法抑制,泪水夺眶而出。她用力点头:“是!是!你就是他的娘亲!永远都是!”

胡组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嘴角那抹微弱的笑意彻底凝固在她脸上。那双望向虚空的眸子,带着最后的满足和欣慰,沉沉地合上,再也没能睁开。

伍尊刚将陶安三人捆缚妥当,正要向邴吉请示如何发落,却见张贺猝然拔剑!两道凌厉的剑光之下,两名宫人甚至未来得及哼一声,便如断线木偶般无声扑倒在地!

“掖庭令!”伍尊骇然失声。

张贺却置若罔闻,手腕一转,剑锋已抵住陶安的喉头:“说!何人指使!”

陶安眼见张贺不由分说连杀两人,吓得像筛糠一般:“自、自是圣上!”

“胡言乱语!”张贺不再与他废话,手腕一抖,剑柄重重磕在陶安后颈。陶安眼前一黑,立时软瘫在地,没了声息。

“掖庭令!”伍尊怒目而视,“你怎可动用私刑?!那二人不过听命行事,罪不至死!”

张贺漠然地收剑入鞘:“办事不力,回到宫中也是个死,我不过给他们个痛快。”话音未落,他已俯身抱起地上气息微弱的病已,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邴吉按住一脸怒气的伍尊。看着张贺决绝的背影,邴吉心中郁结。记忆里那个温厚端方的张贺,如今竟变得这般果决狠厉……这些年,他究竟独自扛过了多少翻云覆雨的世情冷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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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认了病已并无大碍以后,张贺嘱咐赵征卿好生照看,然后独自一人先行入宫面圣。他脚步匆匆,心头却像坠了一方巨石。陶安几乎与他同时找到皇曾孙,能够这么快得知消息并做出反应,说明他背后主使必在未央宫中。此刻张贺已然确信:今日这场杀局,定是赵婕妤的手笔!

这位赵婕妤便是坊间大名鼎鼎的“钩弋夫人”。当年圣上巡幸河间时,郡守奏报,说乡间有位奇女子,出生时掌心便攥着枚玉钩,因此得名“钩弋”。圣上心知这不过是编造出来的祥瑞,可瞧那女子面容清丽乖巧,便幸了她。钩弋,钩弋,还真应了她这名字——不知她施了何等手段,竟在短短时日里将天子心神牢牢勾住,最终带回了长安。沉寂多年的后宫,因着这位钩弋夫人的出现骤然热闹起来。太始三年,她更以怀胎十四月诞下皇六子,民间皆传此子乃帝尧托世。圣上龙颜大悦,不仅晋封婕妤之位,还将她所住的披香殿更名为钩弋殿,甚至在殿前建起衡门,御笔题写“尧母门”三字。可谓荣宠盛极,当世无双。

如今皇六子刘弗陵已满八岁,是未央宫里唯一的皇子。赵婕妤必是得知皇曾孙的存在,怕圣上动念传位,这才不惜痛下杀手。

张贺转念又想起赵征卿刚刚的诘问,也忍不住反复问自己:圣上当真认下了皇曾孙?太子当年的事,在圣上心里,真的过去了吗?

自太子含恨而终,储君之位久悬,朝野上下人心浮动。群臣不免暗中揣度前程,却在选主择路时犯了难:皇二子刘闳(hóng)幼年夭折无后;太子事败后,皇三子燕王刘旦竟然自请入宫。此举触怒天颜,被削去食邑,从此失宠。皇四子广陵王刘胥以为自己时机已至,开始筹备入京受封,气得圣上在朝会上当着百官的面把话挑明了:“广陵王动作无法度,不得为嗣”,生生断了他的妄念。至于皇五子昌邑王刘髆,巫蛊祸事本因他而起,圣上处置了所有参与者,唯独对刘髆未加半句斥责。就在朝臣们以为圣意原在刘髆身上时,年仅二十二岁的昌邑王竟暴毙于昌邑王宫!

待到此时,满朝文武的目光才真正投向未央宫内这位八岁的皇六子。可群臣心头始终悬着疑虑:圣上当真要舍弃成年的皇子,将江山社稷托付于一个黄口稚子吗?

宣室殿那两扇厚重的朱漆殿门紧紧闭合,将内外声息彻底隔绝,连平日值守的郎官都被屏退至三丈开外。

张贺垂首疾行,不知不觉已行至宣室殿高阶之下,正被值守的郎官拦住。他朝郎官拱手一礼:“敢问郎君,里头是……”

郎官微微欠身,低声答道:“回令君,圣上单独召见奉车都尉议事,已近半个时辰了。”

张贺心头一紧,目光不由地落在紧闭的殿门上……原来里面是霍光,他如今可是圣上最倚重的股肱之臣。若论托孤人选,霍光必在其中。难道圣上果真打算传位于皇曾孙?!

正思忖间,厚重的殿门无声地开合。霍光缓步而出,正与阶前等候的张贺打了个照面。张贺当即躬身长揖:“下官拜见霍都尉。”

霍光脚步未停,既未寒暄也无探询,只是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在张贺身上一扫而过,便径直拾级而下,身影很快消失在宫道尽头。可就是这一瞥,让张贺心头的巨石又沉了三分。

“宣——掖庭令张贺见驾——”

殿内传唤声起,张贺不敢耽搁,当即敛袖整冠,趋步行至殿中,伏地叩首:“臣张贺,叩见陛下!”

彻夜未眠的刘彻端坐御座,眼中血丝密布,腰背却挺得笔直。见张贺独自前来,眉头骤然锁紧:“人呢?”

两个短促的字眼裹挟着沉甸甸的威压。张贺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回禀陛下,臣已寻得皇曾孙殿下。然,回宫途中突遭刺客截杀!”

“刺客?”刘彻眼中寒光乍现,“何人如此大胆?”

张贺将陶安的腰牌和青饼一并举过头顶:“是……未央宫黄门陶安,欲以此毒饼谋害皇曾孙殿下!幸赖苍天庇佑,殿下虽受惊昏厥,但性命无虞。臣斗胆先行复命,待殿下苏醒,即刻护送入宫觐见。”

刘彻盯着那块看似寻常的青饼,眼中寒光闪烁。派张贺去寻人后,他确实起了疑心,怕这位曾经的太子家令会顾念与太子的往日情分,暗中将孩子藏匿,这才命贴身近侍前去“接应”。岂料这陶安早已另投了新主,而且提前替他做了决断!其实他方才单独召见霍光,问的正是该如何处置这凭空出现的“太子之孙”。

霍光倒是没有纠结如何验证孩子的血统真伪,而是目光坦荡地迎向天子,字字清晰:“臣为社稷计,不敢不言。倘若陛下已有属意的储君人选,便当以雷霆手段,为其肃清枝蔓,以固国本。”

刘彻手上一顿。霍光的话,他听得分明:幼主临朝,最忌横生枝节,扰动人心。

“陶安何在?”殿内沉寂良久以后,刘彻才幽幽问道。

“暂押郡邸狱,静候陛下发落。”

刘彻眉峰微动。郡邸狱无权过问宫闱之事。张贺此举,分明是要避开宫中耳目。看来张贺已经猜到陶安背后之人了。

“张卿先下去吧。待那孩子醒了,带来见朕。”

“臣遵旨。”张贺心头一紧,不知是否说错了什么,想要再解释几句,却终究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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钩弋殿内,巨大的鎏金铜盆里炭火烧得正旺,将初春的料峭寒意尽数驱散。

殿门轻启,陶安躬身入内,正见一袭纱衣的婀娜身影斜倚软榻,纤纤玉指正从青玉盘中拈起一颗裹着糖霜的青梅。

赵钩弋听见动静,眉头微蹙,拈着青梅的手停在半空:“从何时起,进我这‘尧母门’,竟无需通禀了?”她缓缓转身,待看清来人竟是面色惨白的陶安,眼中掠过一丝愕然。见陶安手中端着一个方木盘,她调整了下姿态,重新拾起那份凌人气势:“罢了,念你是圣上近前侍奉的,恕你无罪。说吧,圣上又赏了什么好东西?”

陶安端着托盘的手不住地颤抖,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地,木盘也随之砸在地上。他额头触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圣上口谕……赵、赵婕妤……行为无状……有辱宫闱……赐、赐白绫。”

殿内霎时陷入死寂,唯有炭火偶尔爆出噼啪轻响。

赵钩弋僵了一瞬,嘴角挤出一个怪异的伪笑:“你……胡言乱语什么?莫不是失心疯了?!”

陶安抖着手掀开木盘上的蒙布,露出盘底那叠放整齐的素白长绫,“婕妤……请接旨吧。”

那抹刺眼的白,如银针般扎入赵钩弋眼底。“不可能!”她突然暴起,发疯似的冲到陶安面前,一脚将那盛着白绫的木盘狠狠踢飞!

“你个狗奴!竟敢出卖我?!”赵钩弋双目赤红,厉声嘶骂:“圣上不会杀我!我要面圣!”说罢转身就往殿门口冲去。

门外的卫士早有防备,两条铁臂骤然横出,截断了她的去路。赵钩弋猝不及防,踉跄着后退,云鬓散乱地跌坐于地,往日清丽荡然无存。

栽倒刹那,她猛然从卫士的间隙中窥见门外景象:天子步辇静静停在院中,四周跪满了宫人,个个额头抵地,噤若寒蝉。天子端坐于步辇之上,早已将殿内情形尽收眼底。

“陛、陛下……”赵钩弋这才恍悟,自己刚刚分明不打自招了。

刘彻的目光掠过赵钩弋,落在瘫软如泥的陶安身上:“看来,赵婕妤不愿接旨,那朕留你何用?”刘彻抬手轻挥,如同拂去一粒尘埃。两名卫士大步上前,架起陶安,直拖到庭院中央。

陶安顿时魂飞魄散:“陛下开恩!陛下饶命!陛下开……”

寒光闪过,求饶声戛然而止。人头落地,喷溅的鲜血在白玉阶上洇开大片猩红。

“啊——”赵钩弋被这血腥恐怖的一幕吓得失声尖叫,而刘彻由始至终,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两名宫人搀扶着刘彻踏下步辇,缓缓跨进钩弋殿,在软榻上坐定。刘彻手指微动,宫人立即会意,躬身退下。沉重的殿门在赵钩弋身后缓缓合拢,如同一个巨大的棺椁被合上了棺盖。

“过来。”刘彻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

赵钩弋浑身猛地一颤,再顾不得体面,强撑着发软的身子,手脚并用地爬到刘彻脚边。她抬起那张泪痕斑驳的脸,肩膀仍在不住地发抖。嘴唇开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连哭声都化作了断断续续的抽噎。

“好了,”刘彻的声音忽然放柔,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雀鸟,可那双深陷的眼窝里却没有半点温情,“莫哭了,这里没有旁人,朕与你说说话。”

赵钩弋立刻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力止住抽泣。

“朕老了,快不行了,所以你们一双双眼睛,都盯着这皇位呢。可朕还没老糊涂!”刘彻顿了顿,目光虚虚投向远处,“当年太子及冠,朕为他建博望苑,盼他延揽英才,培植根基。谁曾想,最后还是被奸人所害。所以,这些年朕迟迟不立新储,就是不想看到他们为了大位之争手足相残。”刘彻收回目光,落在赵钩弋的发顶,“钩弋,你不该派人去杀那孩子。”

“陛下!妾知错了!妾是一时糊涂!求陛下开恩!”赵钩弋连声请罪,涕泪俱下,叩首如捣蒜。

“朕知道。”刘彻的手轻轻抚平她散乱的发丝,动作温柔得近乎诡异,“朕明白你为何要杀他,你觉得他挡了陵儿的路。但是,你可知道朕为何始终不给太子平反?因为他擅自调兵,视同谋逆,绝不能姑息。这就是国法,这就是皇权的威严,容不得半点轻慢!那孩子是‘逆犯’之后,本就没有活路!”

赵钩弋闻言,抖得更加厉害,连呼吸都凝滞了。

刘彻微微用力,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的泪眼对上自己:“其实,朕早已决意传位给陵儿。他天资聪敏,性情温厚,像极了太子小时候的模样……唯有他即位,才会善待诸位兄弟;也唯有他,才能让刘胥、刘旦相互制衡,不敢轻举妄动。这江山,才能安稳。”刘彻的手指停留在赵钩弋冰凉的脸颊上,“陵儿是朕的儿子,朕自是要为他将一切都筹谋妥当。”

“谢、谢陛下隆恩!”巨大的惊喜如洪水般冲垮了恐惧。赵钩弋破涕为笑,泪水混着劫后余生的喜悦奔涌而出,“陛下对陵儿的深恩厚爱,妾万死难报!”

“不必万死,”刘彻的目光直刺赵钩弋眼底,“一死足矣。”

赵钩弋的笑容瞬间凝固,她茫然地睁大双眼:“陛、陛下?”

刘彻的脸上仍旧不见半分波澜,他轻轻摩挲着赵钩弋光滑的下颌:“子幼而母壮,自古大忌。为保陵儿亲政无碍,为免外戚干政,朕必须这么做。”刘彻又指向地上的白绫,“只要你今日接了这道旨,陵儿便是名正言顺的储君!”

刘彻说罢,手掌在赵钩弋冰凉的后背上轻拍了两下,算是最后的诀别。殿门缓缓开启,宫人们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刘彻登上院中的步辇,起驾离去。

空荡的殿内,只剩下赵钩弋颓然地坐在冰冷的地上。她双眼失神,怔怔地望着地上那条刺眼的白绫,还有一旁炭火正旺的鎏金铜盆。

直到此刻她才终于彻骨地明白:这未央宫的冷,是万古不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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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彻回到宣室殿的时候,郭穰已垂手恭候多时了。

“陛下,”御座上的身影刚落定,郭穰便趋前半步,“查清楚了,陶安带的青饼里淬了莽草汁。初尝无恙,十二个时辰后便药石无灵了。”

刘彻干涩的眼皮微微颤动:“知道了,去准备吧。”过了一瞬,他复又补充道,“换个痛快的。”这已是帝王能给予的最后一点祖孙情分。

“唯。”郭穰躬身退出。

“陛下,”另一名宫人入殿禀告,“掖庭令携一小郎在殿外待召。”

刘彻目光沉沉地望向殿门:“把孩子带进来。”

“唯。”

一个瘦小的身影被宫人牵入殿中。门槛很高,几乎没到病已的大腿根,他双手支撑着门槛才勉强翻过。宫人悄然退下,只剩病已一人怯生生地站在那巨大的空旷里。他胸前戴着那块温润莹白的螭龙玉佩,午后一道刺目的斜阳刚好从背后照来,将他小小的身影笼罩在奇异的光晕中。

刘彻的手指骤然收拢。光尘飞舞中,他仿佛看见五岁的刘据正笑盈盈地向他奔来……那带着阳光气息的身影,渐渐与眼前背光而立的孩子重合,刺得他眼底发烫。

病已茫然四顾,终于看清御座上的人影。他不认得这张布满皱纹的脸,却看见上面挂着两行浑浊的泪痕。懵懂间,他来到御座的台阶前,手脚并用地爬上宽大的脚踏:“太翁,你怎么了?”

刘彻瞳孔骤缩:“你……唤朕什么?”

“太翁呀!”病已歪着脑袋指向殿门方向,“方才领路的伯伯说,我应该叫你太翁。”见眼前人没有说话,病已往他身边凑了凑,抬起小手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泪珠:“太翁,你为什么哭了?”

刘彻眼中的锐光忽地就化开了,他微微侧过脸:“朕……我想起一些人,心里有些难过。”

“为什么难过?”病已索性挨着刘彻坐下,小小的身子靠了过去。

刘彻的视线茫然地投向大殿的虚空:“因为……我很久没有见到他们了。”

“是你的亲人吗?”

“三十八年的父子……五十载的夫妻……本该是世上最亲的人。”

“那以后还能再见到吗?”病已仰着小脸追问。

刘彻嘴角牵出一丝苦笑:“很快就能再见了。”

“那你应该高兴啊!”

刘彻却长叹一声:“……只怕他们未必高兴再见到我。”

病已不解地拧起眉尖:“你惹他们生气啦?”

刘彻浑身骤然绷紧:“是他——动了不该动的东西!”

病已被吓得往后一缩,但很快又凑了上来。他的眼珠忽然滴溜一转:“我懂啦!”

“你能懂什么?”刘彻语气中带着讥诮。

病已挪了挪小屁股,扯着刘彻的袖子往他身边凑近了些:“太翁,我告诉你个秘密。有一次,我在狱卒大叔的营房里捡到一把小刀,被姨娘发现了,硬说小孩子不能动刀子,非要没收!我不依,跟姨娘闹了起来,姨娘就打了我一巴掌。我当时可生气了,就跑到别的牢房里藏了一整宿……”

刘彻轻哼一声:“你姨娘说得对,小孩子不该动刀,男子汉更不该逃走!”

“才不是!”病已突然昂头,“我是想用那刀砍断牢房的栏木,这样姨娘和二娘就都可以出来了!”

刘彻心头一震,蓦地想起当年丞相田千秋为太子辩白的奏章:太子并无反心,举兵是为救驾,而非谋逆,就算要论罪,也不过是“子弄父兵”的罪过罢了。寻常百姓家,儿子拿着父亲的刀剑玩耍,最多挨顿打骂。可到了太子这里,却落得个身死族灭的下场……刘彻眼中寒光乍现:“这些话,是谁教你的?!”

病已撅着小嘴,一脸委屈地嘟囔:“不是太翁你刚才问我的吗?”

过了良久,刘彻缓缓转过头,试探道:“那你说说,我该怎么做?”

“道歉呀!”病已眼睛亮起来,“每次我认错道歉,姨娘和二娘都会原谅我的!”

“可我是皇帝,皇帝从来不跟任何人道歉。”

病已挺起胸膛,“姨娘说,真正的男子汉什么都不怕,当然也不害怕道歉!”

“那道歉以后呢?”

病已狡黠地眨眨眼,凑近以后低声道:“然后你就装病!他们准会心软原谅你!放心,这招可灵啦!”

刘彻微微一怔,枯瘦的面容看不出喜怒。他目光沉沉地打量着眼前的孩子,眼底翻涌着难以言说的情绪。

见他不为所动,病已叉着小腰叹了口气:“诶,你们大人真麻烦,脸皮比饼皮还薄!”他拍拍胸脯,“这样吧,我去替你跟他们道歉!”

“好啊……”刘彻瞳孔微缩,“见到他们时,你帮我告诉他们,当年我是被奸人蒙蔽,从未想过要他们母子的命。”

“我记下了!”病已用力地点头,“不过,你得给我准备一样东西。”

“哦?”刘彻眼中闪过一丝警觉,身子微微后仰,“说吧。想要什么?封地?爵位?还是立储的诏书?”

病已困惑地皱起小脸:“他喜欢什么?”

“谁?”刘彻一时没反应过来。

“自然是你要道歉的人啊!”病已急得直比划,“他有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我一起带去,就说是你送的,他肯定原谅你!”

刘彻彻底怔住了,恍惚间仿佛回到多年前。那时的他意气风发,怀中抱着爱子,皇后卫子夫温柔地坐在一旁……

年轻的刘彻低头看着怀中的儿子:“据儿,明日是你的生辰,你喜欢什么?告诉父皇,不管你想要什么,父皇都赏你!”

五岁的刘据歪着小脑袋,认真地想了想:“……我想要父皇明日陪我玩!玩一整天!”

卫子夫闻言,嗔怪道:“你这孩子,休要胡闹!你父皇是一国之君,政务繁忙,怎能整日陪着你戏耍!”

刘据小嘴撇了撇,两手搂住父亲的脖子,奶声奶气道:“父皇能不能不做一国之君,只做据儿的阿父?就一次!”

刘彻的目光落在病已胸前的玉佩上,久久不能回神。他合眼半晌,再睁开时泪水已干:“来人,传掖庭令。”

张贺应召入殿:“陛下。”

“张卿,”刘彻缓缓开口,“这孩子教朕向太子赔罪……”

张贺顿时冷汗涔涔:“陛下恕罪!小殿下年幼无知……”

“你说,”刘彻打断他,“太子会原谅朕吗?”

张贺定了定神:“太子仁孝,怎会怨怼君父?”

“是啊……”刘彻喉间滚过一声叹息,“那孩子最是仁厚。”他凝视着病已许久,枯掌抚过孩子额间的乱发,“这眉眼,的确像极了他。或许……是太子的在天之灵护佑着他,让他长在宫墙之外,远离这里的权谋纷争。既然如此,朕便遂了太子的愿,让他像个普通人一样,自在过活,平安终老。”

“陛下!”张贺难以置信地抬头,向前膝行半步,刚要开口,却被天子抬手截断。

“张卿与太子莫逆相交三十余载,应当能够体会太子的心思,对吧?”

刘彻语气中带着威压,张贺不敢再反驳。“谢……陛下隆恩……”张贺伏地不起,眼中满是不甘的泪水。他想不通,明明天象昭示皇曾孙乃天命所归,却为何兜兜转转,到头来竟是这般结局?

看着张贺领着病已离去,郭穰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中:“陛下,赵婕妤已经接旨了。”

刘彻眼睫微动,面上不见任何情绪。

郭穰悄步上前,从袖中滑出一颗蜜色糖丸,递到御前:“陛下,东西备妥了。”

刘彻目光一凝,沉默半晌:“……不必了。”

郭穰惊疑地抬头,又迅速垂首:“唯。”

“传旨,”刘彻的目光投向殿外虚空,声音沙哑低沉,“皇曾孙赐名‘刘询’,录入宗籍。上天垂怜,福佑汉室。朕顺承天意,大赦天下。”言罢,他眸底深处终于泛起一丝波澜,低声道,“备车吧。既然做了一次父亲,也该好好做一回夫君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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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门外,张贺刚将病已抱上马车,便从来往的郎官口中听闻赵婕妤被赐死的消息。他身为掖庭令,料理宫妇后事自在他职责之内。张贺只得将病已托付给马车上等候的赵征卿,自己则匆匆回宫。

张贺虽料到圣上会因刺杀一事责罚赵婕妤,却万万没想到竟会当即赐死。还未及理清头绪,他又听闻圣上竟不顾太医劝阻,执意拖着病体移驾长安城外闲置多年的五柞(zuò)宫。宫人们都说,圣上这是为了避开那些整日跪在殿外为立储吵个不停的老臣。但张贺知道:五柞宫东门外一里处有座桐柏亭,亭后一座不大不小的坟茔,里面安葬的正是与刘彻相伴近五十载的先皇后卫子夫。

更鲜为人知的是,那年卫子夫生辰,刘彻带她去五柞宫赏雪。宫中五株参天梧桐在冬日里凋零萧索,卫子夫不禁触景伤怀,感慨韶华易逝。刘彻握着她的手,向她许诺:“梧桐相待老,鸳鸯合双死。”

御辇碾过长安郊野,驰道旁春光正盛,飞红如雨。浩荡仪仗渐行渐远,巍巍的未央宫阙最终化成一记墨点。

大汉后元二年二月十五,丁卯日,帝崩于五柞宫,移殡未央前殿,年仅八岁的皇太子刘弗陵柩前继位。

三月初二,大行皇帝梓宫入葬茂陵,谥曰“大汉孝武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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