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天命靡常
第4章 天命靡常
赵征卿和胡组早在雷雨初起时便被惊醒,伸手一摸,发现病已不在身边,便知这小祖宗又溜出去野了。苦等一刻钟不见人影,赵征卿的怒火终于压不住了:“这回我非得让他长长记性不可!待会儿你不许拦着!听见没有?”
胡组也忧心如焚,淋雨染了风寒可不是小事,这回确实不能再纵着他了,只得叹气道:“阿姊打归打,手上可得留神。他人小骨头嫩,皮肉也薄,打几下吓唬吓唬就成……”
“我这还没动手呢,你就……”赵征卿话未说完,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她霍然起身,只见廷尉监邴吉带着伍尊和另外两名狱卒已到了囚室门口。狱卒利落地打开牢门,赵征卿还未及行礼,便看见浑身湿透的病已软软地躺在邴吉臂弯里。
“病已!”胡组一个箭步冲上前,将病已接过轻轻放在草榻上,“病已?醒醒!别吓二娘啊!”她连声呼唤,手指颤抖着抚摸病已冰凉的小脸。可孩子双目紧闭,毫无回应,急得胡组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望着昏迷不醒的病已,赵征卿只觉一股慑人的寒意从脚底窜起,瞬间冻结了她的四肢百骸。但她终究比胡组沉着些,强压心悸,抬头直视邴吉:“监君,病已这是怎么了?究竟发生了何事?”
“适才有人逃狱,挟持病已为人质,后来……”邴吉声音低沉,“病已不慎坠井。医工已瞧过,所幸只是呛了些水,并无大碍。此刻昏迷,许是受惊过度,又或是……坠井时撞到了头。”邴吉略作停顿,从袖中取出一小盒药膏递给赵征卿,“他身上想必还有擦碰,你们再仔细看看,好生上药。”
赵征卿赶忙与胡组一同动手,轻轻褪下病已湿透的衣裳。小家伙身上果然有多处淤青和擦伤,右手腕处的伤口最为明显,暗红色的血污覆满整个右臂。胡组颤着手,用温水一点点清洗,才在层层血痂下找到伤口所在。
邴吉一直默默立在旁边,看着她们小心翼翼清理伤口、为孩子换上干净衣服,直到一切妥当,才转身准备离去。
“监君执法如山,铁面无私,罪妇——‘钦佩’之至!”
邴吉被赵征卿的话叫住,那语气中满是讥讽与愤恨。也难怪她会误会,病已被当作人质挟持,必是用来谈判的筹码。如今“人质”重伤昏迷,任谁都会疑心是他这个廷尉监不惜牺牲人质也要捉拿逃犯。不过前头还有大堆善后等着处理,邴吉无意在此时此地浪费口舌,更何况当着众人之面,多说无益,于是沉默地转身离开了囚室。
待邴吉与其余狱卒离开,唯独伍尊留了下来。他走到赵征卿身旁,低声解释:“事情并非你所想。那逃犯劫了病已,又以投毒入井相威胁。病已本可脱身,却主动去夺那毒药,这才失足坠井。你切莫错怪了廷尉监。”
赵征卿闻言恍然,连忙躬身致歉:“史君恕罪,是罪妇鲁莽了!”
“无妨。”伍尊抬手虚扶她起身,“想来监君不会计较这些。你们今晚好生照料他。若明日午时仍未苏醒,我再去请外间医工来诊。”
赵征卿迟疑片刻,终是开口:“若……若病已不见好转,可否……送我们去狱外医馆诊治?”
“这……”伍尊垂眸思量片刻,“此事容我先行回禀监君,再作定夺。”
“唯。多谢史君!”赵征卿连忙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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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滂沱大雨足足下了两个时辰。待晨光初透,长空如洗,万里澄澈无云。
狱卒们天未亮便已起身,忙着疏导积水、清扫庭院。邴吉熬了一宿,彻查清楚孙决越狱的来龙去脉,严惩了因大意而未能锁牢牢门的陈立,又写了详陈过失的请罪文书呈送廷尉府。幸而那孙决本就是待决的死囚,廷尉府并未过多苛责,这场逃狱风波便算揭过去了。
当邴吉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郡邸狱时,虽然身心俱疲,却没有丝毫困意。自从亲眼目睹病已坠井的那一刻起,四个沉甸甸的字便在他脑中反复激荡——敬德保民。
这孩子昨夜所为,带给他的震撼太大。他不相信一个五岁的稚童懂得何为“舍生取义”,何为“亲当矢石”,可就是这么一个懵懂初开的小儿,竟能不惜自己坠入深井也要去扑那毒药。究竟是一时不假思索的冲动,还是出于他的本能天性?《尚书》有云:“欲至于万年惟王,子子孙孙永保民。”难道,那就是流淌在他皇族血脉里、刻入骨髓的对天下生民的担当?
邴吉不禁发出一声长叹。想当初他决心在狱中保下这个孩子,绝不仅仅因为他是太子之孙,更是因为一句简单的“稚子何辜”。然而自昨夜之后,他似乎再也无法将他视作一个普通孩童了。他不再是什么公孙病已,他是当今圣上嫡亲正宗的皇曾孙,真真正正的皇天贵胄。
也许,上天让他逃过当年那场浩劫,本就是命运的安排。他肩负着必须承担的责任——那是他活下来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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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言道“春雨贵如油”。这场酣畅甘霖为春耕备足了墒情。种地的农户自是喜上眉梢,不过长安城里的市井百姓却无心农事,街头巷尾热议的,尽是昨夜那诡谲的龙形闪电,也不知那究竟是天降祥瑞还是大凶之兆?
夕阳熔金,最后一缕余晖斜斜探进未央宫宣室殿,将平整的乌金地砖烫成一片耀眼的赤金色。
刘彻已年逾古稀,枯瘦的身子深深陷在高大的御座之中,一身雍容华贵的冕服几乎将他整个人包裹起来。这些日子,刘彻每日都要宫人为他将这身繁复冠冕穿戴齐全,即便不祭祀、不临朝,亦要如此。仿佛只有穿上这绣满十二纹章的金龙玄袍,他才能真切地感觉到自己是这万里江山的主人;只有那缀满珠玉的沉重冕旒压在额前,方能令他时刻不忘肩上扛着的千钧重担。唯有如此,他才能勉强自己在这御座上多撑一刻,日复一日受群臣朝拜,为万民所仰。
刘彻怔怔地望着夕阳投在大殿上的金光逐渐收窄,忽然一名宫人踏入门槛,身形恰好挡住了全部的余晖,耀目的金芒骤然消失。刘彻眉心微蹙,若在从前,他定要责骂一番,但此刻却只是疲惫地阖上双眼,连话都懒得说。
“陛下,太常魏不害求见。”宫人躬身轻声道。
太常位列九卿之首,执掌宗庙祭祀、吉凶卜筮、天象谶纬。刘彻心中不由生疑:太常突然求见,莫非出了什么大事?
虽未得天子明示,那宫人却已会意,退出殿外高呼:“宣:太常当塗侯魏不害,觐见——!”
魏不害应声入殿,精瘦的身形颇有几分松形鹤骨之姿。他小步急趋至大殿中央,伏地行礼:“臣:魏不害,叩见陛下。”
侍立在刘彻近旁的黄门陶安依礼代天子回道:“谢行礼。”
魏不害起身,拱手作揖还礼,继而奏道:“启禀陛下:昨夜长安骤降暴雨,其间风雷大作,隆隆震地,更有电光酷似巨龙蜿蜒腾舞,炫目异常,久现不去。”
刘彻微微垂眸,显出一丝不耐。前太常郦(lì)终根不久前才因巫祝之罪被腰斩,事后擢升魏不害接任,正是看中他耿介持重,不事钻营。岂料上任未久,此人竟也学起那些谄媚之臣,拿些天降祥瑞的鬼话来讨巧。不过,魏不害毕竟是侯爵之尊,不便当面训斥。刘彻虽心中不悦,却仍默不作声,只等他快快说完打发便是。
魏不害见皇帝默然,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道:“……故而今日长安城中流言四起,市井纷纭,皆言此乃真龙降世之兆。更有望气者妖言惑众,妄称‘潜龙已出,头角既成;兴云布雨,泽济苍生。’”
刘彻不禁眉梢轻跳,这哪是奏报祥瑞,分明是说灾星现世!不过类似的市井谣传每隔几年总要闹上一回,他早已司空见惯,并未太过上心,只随口问道:“依卿之见呢?”
“回陛下:空穴来风,必有所出。大雨过后,臣夜观天象,确见星斗有异,黄旗紫盖之气,现于东宫苍龙之位……”魏不害略一迟疑,终是道出:“‘黄旗紫盖之气’应(yìng)……天子之气。”
刘彻闻言顿时警觉。市井流言不足为虑,但若天象有异,便非同小可了。他沉声道:“卿是说,我大汉气数已尽,将有新主兴起,代天牧民?”刘彻语气中的寒意令殿中众人心头一凛。
“陛下息怒!”魏不害慌忙跪地叩首,强忍天子威压回道:“天宫虽有黄旗之气显现,然紫微帝星耀亮如常,足见我大汉国祚绵长,陛下无需忧心!”
刘彻沉吟不语。若真如魏不害所言“无需忧心”,他又何必专程进宫面圣?这魏不害素来快人快语,今日却言辞闪烁,问一句挤一句。刘彻终于失去了耐心:“够了!有话直说,不必吞吞吐吐。”
魏不害心中确有顾虑,此刻圣命难违,只得拱手直言:“陛下明鉴,这团黄旗紫盖之气,现于箕(jī)、斗二宿之间,正应长安京畿之地。且此气营困而不得兴。依臣愚见,此人……当困于长安狱中。”
刘彻缓缓向后靠入御座,陷入长久的沉默。
宣室殿内死寂一片,魏不害甚至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良久,刘彻终于有了动作,却是转向侍立一旁的陶安:“召郭穰(ráng)。”
“唯。”陶安躬身领命,趋步退下。魏不害眉头紧锁,却不敢多言。郭穰乃是未央宫的内谒者令,专掌内外通传、宣诏传命之职。圣上此刻召他前来,只怕自己担心的事即将成真。
不到半刻,陶安已引着郭穰匆匆入殿。
“臣郭穰听旨。”郭穰伏地叩拜。
刘彻并未让他起身,冰冷的旨意直接砸下:“着你率一百未央卫士,前往长安各狱传旨,包括三所诏狱在内,凡二十六所官狱,所有在押人犯,无论罪刑轻重,即刻处死,一个不留。”
“……陛下?!”郭穰猛地抬头,这般旨意闻所未闻,叫他如何敢接!
“陛下三思!”魏不害虽早有预料,却仍被惊得肝胆俱颤,当即劝谏道:“此人既困于狱中,想必难成气候。为保万全,只需命长安廷尉严审可疑囚徒,或……或将刑满者暂扣,不得释放即可。长安二十六狱,囚徒数千!其中更有尚未过堂审定的疑罪嫌犯,若不论案情全部处死,臣恐……恐天下物议沸腾,有损陛下圣德啊!”
刘彻静静地听着,待他言尽,才幽幽开口:“卿是想说,朕是暴君,对吗?”他声音陡然拔高,“朕为江山社稷,何畏人言!横竖朕这辈子杀的人多了,暴君之名早已坐实,又何惧再添这一笔?!”其实刘彻心知魏不害所言在理,这番震怒并非冲他。待怒气稍平,刘彻的声音低沉下来:“魏侯,朕老了。这大汉百年基业,容不得半点差池。若有人敢觊觎刘氏江山,就必须斩草除根,不留后患。”最后又语重心长地补了一句:“魏侯可明白朕的苦心?”
魏不害哪里还敢再辩,连忙伏在地上:“臣愚钝!陛下圣虑深远!”
刘彻微微颔首,视线转向郭穰:“郭穰,去传旨吧。朕赐你便(biàn)宜行事之权,遇有阻挠,可自行处置。”
郭穰瞥了一眼跪在自己身侧默不作声的魏不害,连当朝太常都不敢多言,他一个小小的内谒者令,又岂敢抗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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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穰领着未央卫士,先到了离未央宫最近的廷尉、上林、司空三所诏狱。这些诏狱直属御前,专办钦命要案,关押的人虽不多,却个个都是重臣贵戚。郭穰圣旨宣到,十余条性命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已糊里糊涂地成了刀下亡魂。
待他马不停蹄地杀到郡邸狱时,已是深夜。未央卫士擎着火把在大门外列阵,守卫狱卒慌忙入内禀报。邴吉闻讯急令打开狱门,快步迎了出去。
见邴吉现身,郭穰摆开架势,扬声宣道:“长安郡邸狱接旨——”
邴吉忙跪地拱手:“臣:长安郡邸狱廷尉右监邴吉,接旨。”
“奉圣上口谕:长安狱中所有人犯即刻处死!”
“什么?!”邴吉脑中轰然炸响,哪还顾得上接旨礼仪,“圣上怎会下这样的旨意?”
类似的诘问,郭穰今日已不知听了多少遍,轮到这郡邸狱时,早已不耐烦到了极点。郭穰冷声道:“监君,下官身为未央宫内谒者令,亲承圣命到此宣谕,难道还能骗你不成?”
论官秩,郭穰六百石的内谒者令,确低于邴吉这千石廷尉监,但身为天子近臣、皇帝钦使,能自称“下官”已是给足他邴吉面子。
邴吉连忙告罪:“钦使息怒!下官绝无此意!只是狱中人犯皆已依大汉律法定谳裁断,即便秋决待斩,亦需待霜降之期,岂能行此滥杀之事?若圣上对个别钦犯另有裁断,亦当由尚书署明发诏旨、备案提点。岂能仅凭一句口谕,便要立时斩杀满狱上下?”
“廷尉监!”见邴吉言辞愈发激烈,郭穰厉声喝斥,“要论律法,尽可去御前跟圣上理论!本使绝不阻拦!这圣谕,也并非单为你这郡邸狱一家!办完此间,本使还要奔赴余下诸狱!监君休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郭穰转头对身后卫士喝令:“还等什么?动手!”
“站住!”邴吉猛然起身,快步退回狱门之内,高声令道:“众狱卒听令,关闭狱门!”
“唯!”数名狱卒应声而动,迅速合力将狱门轰然紧闭。
邴吉这突如其来的决绝举动,令在场所有人俱是一愣!郭穰怔住半晌才回过神,区区一个廷尉监,竟敢给他这个身负皇命的钦使吃闭门羹?!
“尔等大胆!竟敢公然抗旨!你以为这小小的郡邸狱,能挡得住未央精锐吗?”
邴吉何尝不知,门外是披坚执锐的宫廷卫士,若动真格,这区区郡邸狱顷刻可破。但此刻,身后二百多条性命全系于他一身,若放这些人进来,转眼便是尸横遍地。五年前的苏文之祸,便是前车之鉴!
他手脚并用,爬上狱门旁两人多高的望楼,朝下方的郭穰急急一揖:“钦使恕罪!下官绝非有意抗旨,只是这旨意太过蹊跷。邴吉身为廷尉,自当恪守大汉律法,既要惩处有罪之人,也要护其不受法外之刑。圣上此举,置朝廷法度于何地?若日后刑处全凭圣意一时之喜怒,举国廷尉狱吏又当如何……”
“放肆!”郭穰哪有耐心听他讲些大道理,“邴吉!你身为朝廷命官,竟敢抗旨不遵,还口出狂言!岂不闻‘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是这些作奸犯科的卑贱囚徒!”郭穰根本不给邴吉再说话的机会,“本使奉皇命而来,圣上特赐便宜行事之权!众将士听令!郡邸狱廷尉监邴吉,藐视君威,抗旨不遵,即刻拿下!”说罢指着身后擎着火把的卫士:“来呀,给我放火烧!”
邴吉心中大惊——这哪里是要拿人,分明是要将整座郡邸狱付之一炬!这狱门和院墙不过两人高,卫士只需稍一发力就能将火把扔进来,到时里面的狱卒、掾吏岂不都要陪葬?巨大的恐慌摄住了邴吉,一个被自己瞬间否定的念头,竟如绝境中的救命稻草,再次浮现在脑海!
“都——给——我——住手——!!”
邴吉一声暴喝,竟生生压住了所有人的动作。他双拳紧握撑起身子,整个人豁然挺立,居高临下逼视着狱门外杀气腾腾的郭穰和众卫士。
“皇曾孙在此!谁敢造次?尔等今日若敢妄动刀兵,伤其性命,便是谋害皇裔,按律当诛!”
邴吉最后这句“谋害皇裔,按律当诛”果然奏效,几个欲要强攻的卫士顿时僵在原地,面面相觑,又转而齐齐望向郭穰。
郭穰却只觉得额角青筋突突直跳——前头三座诏狱加一起都没这个邴吉难缠,如今竟还搬出什么“皇曾孙”来拖延时间,简直荒谬!
“邴吉!休要胡言乱语!圣上何来皇曾孙?即便有,也该养在深宫,怎会在你这郡邸狱中?”
“钦使明鉴!皇裔之事下官岂敢妄言?”邴吉语气沉肃,“只是此事牵涉宫闱秘辛,可否……容下官近前禀明?”
郭穰一听得“宫闱秘辛”四字果然迟疑:“……好,姑且听你说来。若有半句虚言,休怪本使无情!”
邴吉心中不禁慨叹:方才他费尽口舌论尽律法国体,这郭穰半步不让。一提及宫闱隐秘,倒让他觉得兹事体大了。
邴吉下了望楼,命狱卒重新打开半扇狱门,走到郭穰身前。待郭穰挥手屏退左右卫士几步,邴吉沉声道:“下官今日所行,自会去御前请罪,绝不连累钦使。只是钦使可曾为自己想过?圣上为何不明发诏旨?又为何要绕过尚书署,让钦使您连夜凭着一道口谕四处颁旨?”
郭穰这才反应过来——邴吉哪里是要说什么皇室秘辛,分明是硬的不行,想再试试软的。他张口欲斥,可话到嘴边却猛然噎住。邴吉所说虽是攻心之语,却并非全无道理。其实接旨时这个问题就曾划过心头,只是当时连太常都吓得噤若寒蝉,他一个小小的内谒者令,哪敢多问?
见郭穰脸色变幻,邴吉又逼近半步,声线压得如同耳语:“钦使细思:若陛下明旨昭告天下,如此残戮之举,难免遭后世口诛笔伐,此其一。”邴吉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地刺入郭穰眼中,“其二,钦使连夜处决囚犯,待天明消息传开,朝中御史岂会善罢甘休?定会死缠烂打追索元凶!到时朝野上下怨声载道,钦使以为,这雷霆之怒,最终会劈向何人?”
邴吉停下来观察郭穰的反应,又适时补充道:“钦使可还记得当年的宦者令苏文?”
“苏文”二字如冰针般刺入郭穰后颈,瞬间激出一层冷汗!征和三年,郭穰曾亲眼目睹盛宠一时的宦者令苏文被活活烧死在横桥上,当时的罪名是……矫诏!郭穰顿时明白了邴吉的弦外之音:若他今夜真的遵照口谕,杀尽长安狱中囚徒,待御史们追究起来,他郭穰就是现成的替罪羊。即便没有御史进谏,这等遗臭万年的恶名,圣上又岂会甘愿认下?
郭穰脸色阴晴不定,半晌才冷笑道:“下官佩服监君的口才。可若我今夜不遵旨行事,怕是也活不到御史进谏那日了。”
邴吉心中一沉。此人能当上内谒者令,果然不是三言两语能慑服的。他沉默片刻,终于把心一横,指尖探入袖中,摸索出一样温润冰凉之物,郑重交到郭穰手上:“钦使息怒。皇裔之事,绝非虚言。此乃太子刘据之孙的信物。”
这枚螭龙玉珮被他深藏多年,只因昨夜变故让他忆起往事,这才拿出来擦拭一番,却没想到此刻竟能派上用场。
郭穰低头细看手中玉珮,不禁骇然:这形制、这刀工,怎么竟与宣室殿中那柄赤霄剑的剑坠如此相似?!
“你是说……卫太子尚有遗孙在世?而且……就在你这郡邸狱之中?”
邴吉颔首:“不错,正是故太子刘据之孙,史皇孙刘进之子。钦使可持此玉珮面圣复命。”
见邴吉言之凿凿,郭穰不得不信。而且,若能借此让圣上收回成命,他便不会被当做替罪羊了。郭穰转身对领兵的卫士丞拱手:“劳烦将军暂守此处,待本使入宫回禀圣上,再做区处!”
“卫士听令!”卫士丞高声喝令,“严守狱门,不得放出一人!”
“唯!”众卫士立即从狱卒手中接管狱门,列阵而立。
望着郭穰远去的背影,邴吉心头却仿佛压上了一块巨石,沉窒得喘不过气。
其实他心里雪亮,今夜之事与当年苏文矫诏不同。此次旨意由内谒者令亲传,更有未央卫士丞随行,圣谕确凿无疑。只是这突如其来的屠狱之举太过蹊跷。接到旨意的瞬间,他便想起了一年前那桩旧事:圣上曾因梦中被一身着白衣之人刺杀,翌日便下旨满城搜捕身着白衣者。想来此番多半又是因梦魇、谶纬而起的杀心。
换句话说,圣上要杀的不过是个虚幻中的泡影,既然寻不到真身,那便将所有相似之人尽数诛灭。宁枉勿纵!正因如此,无论他搬出多少明君法理的大道理都无济于事。唯一的法子,就是将那个虚幻之影坐实在某个具体的人身上,比如……一个“谋逆”太子的子嗣?
此举注定是一场豪赌——以病已一人之命,赌长安数千囚徒的一线生机。若圣上信了,仅杀一人便可化解今夜之祸;若圣上不信,则狱中所有囚犯,连同他这个廷尉监,也会一同命丧当场。
诚然,这是急中生智的权宜之计,绝境求生的唯一出路。如果他不这么做,病已今夜同样在劫难逃。但是,堂堂七尺男儿,朝廷命官,竟在危急时刻将一个五岁稚童如祭祀的牛羊般,抛出去做了挡箭牌!当他开口道出病已身份的那一刻,他便做了此生唯一一件亏心事。
当年他曾向张贺承诺,会好生照料这个孩子,决不让他受到任何伤害。可就在方才,他在两难抉择中选择了牺牲病已,亲手将他推回了五年前那个生死边缘……
无论今夜结果如何,他此生都无法原谅自己,更无颜再见张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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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尊找到邴吉时,他正独自坐在小广场的井沿上出神,连脚步声到了跟前都浑然未觉。
“监君?”伍尊轻声唤道。
邴吉这才猛地回神,见是伍尊,只微微颔首,并未言语。
“监君,下官瞧着今夜事有蹊跷。”伍尊压低嗓音,“方才留心看过,那些卫士只把守了正门,侧门方向……并无一人看守。”
郡邸狱后身临街,为了平日运薪炭、倒污秽等事方便,特在东北角开了一个小侧门,可直通巷口。此门自是向廷尉府报备过的,但未央卫士显然并不知情。
“监君?”见邴吉仍是沉默,伍尊心中焦急,索性直言:“窝藏逆犯、抗旨不遵,哪一条都是杀头的大罪。如今事发,您快走吧!再迟就来不及了!”
邴吉却忽然抬起头,嘴角牵出一丝苦涩的笑意:“也好。当年私藏,今日私放,也算有始有终。伍尊听令!”
“下官在。”伍尊本能地应声,心中却不解其意。
“本官命你即刻护送皇曾孙等人从侧门离开!待天明城门一开,速速带他们远避长安!”
“监君!”伍尊一惊,这才明白邴吉已经打定主意要独自担下所有罪责。可看他神色决然,便知再劝也是徒劳。这些年邴吉不便出面,照看病已的琐事大多落在伍尊身上。看着那孩子一寸寸长高,怎能没一点情分?如今危局,也只能护得一命是一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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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已自昨夜被送回,一直昏睡到次日正午方才悠悠醒转。赵征卿高悬的心总算放下,胡组更是喜极而泣,跪在地上将能想到的神明名号挨个叩谢了一遍。午饭过后没多久,病已却又头疼起来,哼哼唧唧地蜷在胡组怀里。胡组抱着他柔声哄了许久才安静睡去。她们两人不敢松懈,只好轮番守在榻边。
夜半时分,赵征卿听见外面突然嘈杂起来,只是侧耳细听了许久也没辨清缘由。待声响渐消,她正欲躺下歇息,却见甬道中有火光乍现,正伴着几串急促的脚步声逼近。赵征卿瞬间警醒,挺身挡在病已榻前。来人站在牢门外,背光而立,面目难辨。
“莫慌,是廷尉监。”伍尊的声音及时响起。
赵征卿这才松了口气。伍尊迅速打开牢门,待邴吉入内后便持立门外警戒。
“午间醒过一次,现下又睡了,应是无碍了。”赵征卿以为邴吉是来探望孩子伤势的,可抬眼撞见邴吉神色凝重,方知事不寻常。
未等她再开口,邴吉已用极快的语速低声道:“病已身份暴露,你们即刻随伍尊离开!”
赵征卿心头一震。藏了这么多年都平安无事,怎会一夜之间败露?但见素来沉稳的邴吉此刻竟如此焦急,想必事态紧迫,绝非细究之时。她刚要转身,忽又顿住:“监君放了我们,您怎么办?”
“不必管我。记住,待天明宵禁一解,立刻出城,切勿迟疑!”邴吉似又想起什么,急急补充,“切勿告诉任何人你们的去向,也不要留下书信,明白吗?”
“唯!”赵征卿不再多礼,转身冲到榻上,一把摇醒胡组,让她赶紧给病已穿衣,自己则去一旁胡乱卷了几件厚实的衣裳塞进包袱。
胡组虽然照着吩咐唤醒了病已,却仍一脸茫然。赵征卿来不及解释,一把从胡组怀里抱过半梦半醒的孩子,又将包袱往胡组手中一塞。
胡组下意识抱紧包袱,浑浑噩噩地跟上赵征卿。迈出牢门门槛的那一瞬,她竟鬼使神差地回望了一眼这间住了五年的囚室。此处无论如何都称不上是“家”,却充满了温暖的回忆,竟让她不由得生出几分留恋。
“快走!”
伍尊引着她们从侧门悄然溜出郡邸狱。深夜犯禁,若遇巡兵,必是才脱虎口又入狼窝。所幸伍尊家离郡邸狱不远,几人专拣昏黑的僻径,不多时便到了家门口。伍尊匆匆叮嘱几句,便独自折返郡邸狱。内谒者令回来发现皇曾孙失踪必会追查,自己若不在狱中,反倒惹疑。若他能及时赶回去,便可多拖延一时半刻,不至于引得卫士立刻来搜查他的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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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穰这边动作极快,一溜烟奔回未央宫,伏在宣室殿冰凉的乌黑石砖上,将郡邸狱廷尉监抗旨之事如实禀报。末了,他双手将那枚玉珮高高举过头顶:“陛下明鉴!事关龙裔,臣万不敢擅专,特请陛下圣裁!”
御座旁侍立的陶安连忙从郭穰手上接过玉珮,呈给刘彻。刘彻近年目力昏花,此刻眯着眼端详半晌,又用手指一遍遍摩挲着玉珮上精细的纹路,抚过背后的刻痕。陡然间,他枯瘦的手剧烈颤抖起来,浑浊的眼底竟泛起了泪光。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年于阗国遣使朝贡,曾进献一块绝世美玉。满朝公卿皆奏请效仿“秦皇琢和氏璧作国玺”的典故,将其雕成大汉国玺,以取代秦玺,传之万世。刘彻却并未采纳,反命匠人将玉料一分为二,又钦点尚方署最精妙的巧工,将玉料雕成一对螭龙玉佩。
那日廷议毕,尚方令将新雕成的玉珮呈至宣室殿。刘彻把玩良久,甚是满意:美玉配精工,果然成就了一对稀世珍品。他将其中一枚系于腰间佩剑,然后带着另一枚去了椒房殿。
宫人们正陪着小皇子玩耍,刘据正追着宫人咯咯地笑。小家伙瞥见父皇身影,立时扑过来拽住刘彻的玄色大氅:“父皇!父皇陪据儿玩!据儿要骑大马!”
刘彻笑着蹲下身,将儿子一把捞进怀里,为他拭去额头的汗珠:“好,父皇依你……”
“据儿!不得无礼!”皇后卫子夫闻声从后殿转出,对刘彻微一欠身,又柔声嗔怪:“都是陛下平日娇纵太过!开了头便要得寸进尺!”
刘彻却浑不在意,索性在席上坐下,将刘据放在膝头。小娃娃最知此间谁说了算,小脑袋一个劲儿往父皇怀里钻,撒娇声又软又糯:“父皇!父皇!据儿要骑大马!”
“还不消停?”卫子夫见劝不住大的,只得去嗔小的,“外头多少宫人由着你骑,还没够?”
“他们不一样!”刘据鼓起小脸,奶声抗议,“只有父皇力气顶顶大!”
其实倒也不是宫人力弱,只是他们哪敢像皇帝那样举着太子殿下抛高戏耍?万一失手摔着,一百颗脑袋也不够砍的!
小皇子扯着父皇的衣袖:“据儿就要骑——这世上最最威风的‘皇帝马’!”
卫子夫闻言心头猛然一跳,正要告罪,却见刘彻竟抚掌大笑,连声赞道:“好!好!好!皇儿此志可嘉!这才是我的好儿子!”
刘彻笑声渐歇,双手扶着刘据在自己身前站定,手掌抚着稚儿的脊背,肃然道:“据儿,父皇有件东西要赐你。”言罢取出怀中那枚螭龙玉珮,放到刘据的小手中。
小家伙自不懂此物珍贵,却被那莹润光泽和精妙龙纹吸引,爱不释手地把玩起来。
“据儿可喜欢?”
“嗯!喜欢!”刘据紧紧攥住玉珮,用力点头。
“来,父皇给你戴上。”刘彻展开玉珮上精致的五彩丝绳,亲手为儿子戴在颈上。又倏地提起自己腰间的赤霄剑,郑重其事地捧到刘据面前:“据儿,你记住,你是朕的嫡长子,是无可争议的大汉储君。待将来——”他的目光深深望进刘据懵懂的眼睛,“朕这半块玉珮、这把剑,还有这大汉的万里河山,都是你的!明白吗?”
刘据懵懂地望着神情凛然的父皇,又看了看忽然掩面啜泣的母后,最后只是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那一年,刘据刚满五岁。
刘彻那布满斧刻深痕的脸颊上,此时已是老泪纵横。可转瞬间,那浸满哀伤的眼底骤然结冰,他猛地抬头,对着虚空怒吼:“你们——!朕要杀了你们!全都该死——!该死啊!!”
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咆哮吓得郭穰与陶安魂飞魄散,双双扑倒在地:“陛下饶命!”连殿外值守的期门卫士也哗啦啦跪倒一片。
吼声骤歇,刘彻却像被抽干了力气一般,佝偻着身子,似哭诉又似哀求:“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朕?为什么?!朕用了全部的心血,全部啊!你们把据儿还给朕,还给朕!”激动之下,他竟一时气息哽住,剧烈地呛咳起来。
“陛下息怒!息怒啊!”陶安连滚带爬扑到御座边:“太医令千叮万嘱,陛下万万动不得气啊!”
过了好一阵,那剧烈的喘息才渐渐平息。刘彻疲惫地垂眼,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掌中温润的玉珮,半晌才抬头问道:“你方才说,那所谓的‘太子之孙’在何处?”
郭穰伏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回、回陛下,在郡邸狱。”
刘彻眉梢轻挑,沉吟半晌:“太子……当年有孙子吗?”
“这……小人实不知情。”郭穰冷汗涔涔。
“太子宫旧人……可有活口?”
“当年丞相刘屈氂血洗太子宫……后来苏、苏文又矫诏屠尽逃亡宫人,故……无人生还。”
刘彻的手指猛地攥紧了玉珮:“不对!张贺!还有张贺!速去!传掖庭令张贺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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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传召,张贺心知非同小可,一路忐忑却不敢耽搁。到了宣室殿外,趁着宫人通报之际,他悄然靠近一名值守的期门郎,低声探问:“敢问郎君,可知圣上因何夤夜传召?”
那期门郎自己也惊魂未定,只能苦着脸摇头:“回令君,今夜殿内动静实在骇人,具体情由,小人也着实不知。”
张贺无奈,只得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冠,趋步入殿。他伏地叩首:“臣:掖庭令张贺,叩见陛下。”
刘彻缓缓睁开疲惫的双眼,目光落在张贺的背上:“张卿,你跟了据儿多少年?”
张贺悚然一惊!浑身的寒毛瞬间倒竖!圣上怎会毫无征兆地提起卫太子?他强压住狂跳的心,垂首恭谨回禀:“回陛下,臣自十岁起入宫陪侍太……太子殿下,至四十岁离开太子宫,前后整三十年。”
刘彻微微颔首,对侍立一旁的陶安示意。陶安立刻将那块螭龙玉珮递到张贺面前。
张贺双手接过玉珮,只一眼,便如遭雷击!这不是皇曾孙的玉珮吗?!怎么会出现在御前?他心中骇浪滔天,面上却竭力维持着平静:“……此乃太子殿下昔年贴身之物。”
“不错。”刘彻对他的回答毫不意外,手指攥紧了御座扶手,“可方才,有人将此玉呈上,言称太子尚有遗孙存世。张卿可知晓此事?”
张贺忍不住悄然抬眼,飞快地瞥了一眼御座上那衰老而紧绷的身影。他心下一横,重重叩首:“敢问陛下……呈上此玉之人,可是长安郡邸狱廷尉监邴吉?”
“你果然知晓?”刘彻猛地倾身向前,浑浊的眼眸中爆发出惊人的锐利光芒,仿佛答案已呼之欲出!
“臣有罪!”张贺以额触地,“当年臣因是太子旧属,被囚于郡邸狱,那时便知……太子殿下尚有一刚满三月的孤孙在世!彼时巫蛊祸起,时局纷乱,太子殿下不及上奏此事,故未曾录入宗籍玉牒。后来太子宫破,一名忠心宫婢拼死携幼主出逃,幸得廷尉监邴吉庇护,将其藏于郡邸狱中,才得保全。如今,那孩子已满五岁了。”
殿内陷入死寂,只闻更漏滴答。
张贺偷眼望去,见御座上那身影沉默如山,只得继续道:“臣出狱后,曾去郡邸狱探望过两次。那孩童眉眼之间酷似太子殿下当年!臣愿以性命作保,那孩子确系太子殿下血脉无疑!”他声音发颤,“想来太子将此玉赐予皇孙,亦是盼着有朝一日,皇曾孙殿下能与陛下骨肉相认啊!”
“……皇……曾孙?”听到这三字,刘彻心头不免一颤。若这凭空出现的孩子当真是太子血脉,便是他第一个曾孙啊!他忽然眉梢微动,太常白日里的奏报再次刺入脑海,令他心头又猛地一紧。天子气……皇曾孙……未免太巧了吧?!刘彻心底冷哼一声:什么天意?他这一生便是信了太多天命谶言,才让那些魑魅魍魉有机可乘!
刘彻重新抬眼,审视着阶下伏跪的张贺,手指在膝头无意识地敲击着。过了良久,他才似漫不经心地开口问道:“朕若立这‘皇曾孙’为皇储,张卿以为如何?”
张贺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难道这些年深埋心底、不敢奢望的梦竟要一朝成真了?!狂喜的巨浪刚要将他淹没,却在抬头瞬间对上了天子眼中那霜雪般刺骨的审视。那目光里分明藏着试探与猜疑,像一盆冰水当头浇下,让张贺瞬间清醒。
自太子殿下薨逝,但凡有人敢提立储二字,必遭圣上雷霆之怒。可如今圣上竟主动问起这禁忌之事,问的还是他这个不涉朝政的内廷宦官……张贺心头一凛,莫非……圣上怀疑皇曾孙之事,又是一场夺嫡阴谋?
“臣惶恐!”张贺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立储乃国本大事,臣不敢妄言!”
“《周礼》有:‘三询之策’,‘询立君’本在其中。朕今日问你,张卿但说无妨。”刘彻的声音沉沉压下。
张贺深吸一口气,字字斟酌:“臣智计短拙,实不敢妄议国政。然则……以臣微末浅见,皇曾孙既已寻回,若任其流落寒狱,恐非皇家体统。不如接入宫中教养,以彰天家恩泽,以慰……太子在天之灵……”
刘彻再次陷入长久的沉默,他的目光投向殿外无边的夜色,终是化作一声喟然长叹:“终究是朕对不住太子……张卿,你去郡邸狱走一趟,把孩子接来,朕想见见朕的曾孙。”
“臣……遵旨!”张贺一头重重叩在金砖之上,再抬头时,已是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