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朔镇城墙之上，镇将杨钧负手站立，面无表情地看向城下开凿工事的部落民。

六镇镇将看似名头等阶一致，实则其中差异大矣。像怀荒镇将于景、柔玄镇将元恭这种，都是因罪贬谪至六镇做镇将。

但他杨钧却是因精明强干来到北地，曾历任洛阳令、河南尹等京城要职，亦曾担任过恒州刺史，如今名义上是镇将，实则督怀朔等诸镇军事。

真正的封疆大吏、北镇之主。

唯独可惜的是，他已经年龄很大了，将近六十的年纪，有人能在这个年纪上阵杀敌，也有人只能病卧榻中，杨钧属于后者。

年龄大，便拖不起。和那些连镇兵都掌握不了的镇将不同，杨钧威望甚隆，若他病死，怀朔、武川二镇恐要生乱。

若是百万部落民尽皆围城，那他自然退守城池，可如今只有五万部落民，杨钧便想行险一试。

毕竟朝廷派来的那位文人主将，实在是令杨钧放心不下。

杨钧并不轻视部落民，尤其是城外扎营的应是怀荒镇民，既有击溃三十万柔然的战绩，又是六镇乱起的元凶，不可能轻易突袭得手。

他在等一个非常好的时机，让部落民既劳累、又放松的特殊时点。

“这个时间点便是沟堑营垒筑成之日。”霍羡笑着向阎望说道。

“熬了这么多天，终于修筑好工事，敌军又一直缩在城里，可以好好休息一夜了。”

“然后，敌从北来。”

“不错。”阎望双掌合拍，恍然道：“我们之所以猜不到其突袭时间，是因为本能地以为防守方的兵力应在镇城中，至少应是在进攻方前面。这种情况下，只要工事筑成便无惧突袭。”

“但实则可以从另一镇抽调兵力，从后面避开修筑的工事，直接突袭我军军阵。若选择时机得当，三千精骑足以冲垮我军。”

“可镇主如何确定，是抽武川以援怀朔，还是抽怀朔以援武川？”

没等霍羡回答，阎望自己便想明白：“然也，武川镇小，一两千镇兵便足以守御，怀朔镇大，守之至少需四千镇兵，根本无力抽调。”

怀朔镇不仅是要塞，更兼着行政首府的职能，故而镇城修得宽敞，防守难度也相应加大。

霍羡点头认可阎望的推断，基本与他一致。

“我已让护骨延暗中同时在背后挖掘沟堑，拼装战车，以备敌军从后方突袭。”

“虽有此推测，但仍不可大意。人之所想变换莫测，我等推断也未必准确。”

——

部落民不长于修建工事，围城堑修了三天才初见雏形，壕沟将怀朔镇城围了一圈，沟后土墙则刚筑起半丈。

除非万不得已，护骨延不打算强攻怀朔镇城，破城的希望渺茫，不过是用族人的性命，以可怜的比例去和镇兵互换罢了。

深壁固垒将怀朔、武川人困死在镇城，便算完成任务了。

护骨延兴冲冲地找到霍羡：“找到了，阿羡，果真找到了。”

他展开随身携带的地图，伸手点在怀朔镇城西北约六十里的地方。

“此地是一处河谷，两侧山脊相夹，不经意处可弯绕进入隐蔽山谷。若非有旧怀朔部落民指引，还真寻不到此地。”

“斥候在河谷中发现了大量马匹进食排泄的踪迹，显然武川人便是藏于此处。纵使其全装出发，半日内亦可抵达我军身后，予以致命一击。”

霍羡眯眼问道：“斥候是今日回来的？”

护骨延理所当然地说道：“自是刚刚回来，一收到消息，我便来找你了。”

“那便传令今夜所有部众都不得休息，准备迎接敌人攻势。”

护骨延眼前一亮：“阿羡的意思是，他们会选在今夜突袭，可沟堑尚未筑成，武川人怎么提前了？”

霍羡摇头道：“不能保证。只是若敌人同样发现了你的斥候，意识到自己位置暴露，就必然会选择今夜动手。”

侦查这种事情就是如此，你凝视军队时，军队也在凝视你。

——

武川镇，吐斤洛周同样在挖沟堑，不过因为武川镇相对较小，沟堑已于今日彻底竣工。

一位柔玄镇军主笑道：“看来怀荒人这次可猜错了，武川人是铁了心要守城，竟无丝毫异动。”

因着护骨延一句话，他们熬了好几个夜，心中不乏怨言，再加上他们有意离间护骨延和吐斤洛周的关系，便不疼不痒地轻嘲了一句。

吐斤洛周倒没有因此就心生隔阂，他虽未必读得出他人话语背后的隐义，但却分得清亲疏远近，护骨延是他结义兄弟，二人利益诉求一致，这些军主可不一定。

“对错且先放下不论，我决定今夜突袭攻城，他武川人不来，我吐斤洛周便去。”

郭雍迟疑道：“酋帅三思，士卒白日挖沟，深夜警醒，已是疲惫万分，如何强攻要塞？”

“郭军主觉得我军不宜出战，武川人同样会如此觉得。他们必然会借着今日最后的机会好好休息，为之后的烈战做准备。”

“况且诸位可莫要小视我部落民。”吐斤洛周神色飞扬，“若论及兵击斗战，部落民不如镇兵。可若论坚忍耐力，我们这些在草原上忍饥挨饿的人，可不愿落于人后。”

见吐斤洛周只是命令，并不欲商议，这些军主和部落首领也无法再劝。

晚饭之时，吐斤洛周将随军携带的肉干拿出大半，用水煮开后与部众分食。

等到了夜间，吐斤洛周先让部众好好休息半夜，于拂晓之时向武川镇城发起了进攻。

吐斤洛周这一招确实出乎武川镇守军意料，等城内守军反应过来时，柔玄镇民已爬上翁城，撕开一个口子。

为了激励部众，吐斤洛周亲自攀上城墙，和护骨延不同，他本身就是武力上乘之人，寻常镇民在他手中走不过一合。

不多时便将守军压到瓮城内，吐斤洛周撤掉城门栓，柔玄镇兵从中突入翁城，将翁城中的武川人杀了个遍。

“武川，也不过如此。”

柔玄军主一边挥舞长矟屠杀，一边放声大笑。

自六镇建立以来，怀朔、武川便是上二镇，柔玄、怀荒则是处于末流，如今以下克上却是让柔玄镇兵们杀爽了。

唯独老将郭雍等少数人察觉出不对。郭雍跳下马查看地上的尸体，冷汗瞬间就流了下来。

“彼其娘之，怎么用半大小子守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