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缚搬进内门弟子居所的第三个月圆之夜，终于在铜镜里看清了自己的模样。

月白袍子穿在身上已不再晃荡，袖口被他用针线仔细收了两寸，露出的手腕上还留着药圃泥土的淡褐色印记。他对着镜子转动手腕，那道被蚀骨散灼伤的疤痕已经淡成浅粉色，像条沉睡的小蛇。

窗台上的碧玉簪忽然泛起微光。

林缚拿起簪子，指尖抚过上面细密的云纹。这三个月来，他渐渐摸清了簪子的脾性——每当他运转《草木心经》到关键处，簪子就会散出暖玉特有的温气，像只柔软的手梳理他体内杂乱的灵力。

“林缚！“

院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林缚慌忙把簪子藏进袖袋，开门看见苏清鸢提着药箱站在月光里，发间换了支素银簪，衬得她脸色有些苍白。

“师姐怎么来了？“

“张长老让你去丹房帮忙。“苏清鸢的声音有些发颤，“他说......说你既然精通草木，正好去处理那些炼废的药渣。“

林缚的心沉了下去。内门弟子都知道，丹房的药渣堆在后山禁地，常年被丹火余威炙烤，草木不生，最是磨人。张长老这分明是刁难。

“我这就去。“他转身要拿药锄。

“等等。“苏清鸢拉住他的袖子，药箱上的铜锁叮当作响，“这是清心散，药渣堆里戾气重，你带着防身。“

她的指尖冰凉，林缚想起前几日撞见她在演武场偷偷吐血，当时她说是炼药伤了元气，可此刻看她眼底的青黑，分明是强行催动灵力所致。

“师姐是不是......“

“我没事。“苏清鸢慌忙松开手，药箱差点掉在地上，“你快去快回，禁地里有夜游的灵兽。“

林缚看着她转身时飘动的衣袂，忽然发现她月白道袍的下摆沾着几点暗红，像溅上的血珠。他攥紧袖袋里的碧玉簪，那温润的触感竟有些发烫。

禁地方圆十里寸草不生。

林缚刚踏入禁地边界，就被一股灼热的气浪掀得后退三步。空气中弥漫着焦糊的药味，地上的药渣凝结成黑红色的硬块，踩上去咯吱作响，像是踩碎了无数干涸的骨骼。

“杂役就是杂役，连这点戾气都受不住。“

张长老坐在禁地中央的青石上，手里把玩着枚丹炉，炉底的余烬还在闪烁。他身后站着两个穿紫袍的弟子，腰间的玉佩比苏清鸢的还要透亮。

“弟子参见长老。“林缚躬身行礼，指尖悄悄捏碎了苏清鸢给的清心散。

“听说你能让枯木逢春？“张长老嗤笑一声，抬脚踢翻身边的药渣堆，“这些都是炼废的'固元丹'药渣，里面混了十七种相冲的灵药，你要是能让它们重新发芽，我就认你这个内门弟子。“

林缚看着那堆冒着黑烟的药渣，胃里一阵翻涌。固元丹的主药是千年雪莲，辅药却是至阳的烈火草，两者本就相冲，再加上其他十五种药性各异的灵药，这哪里是药渣，分明是毒药堆。

“怎么？不敢了？“张长老身旁的紫袍弟子阴阳怪气，“我就说杂役登不上大雅之堂。“

林缚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眼。按照《草木心经》的心法，他试着将灵力沉入丹田，再顺着经脉流向指尖。袖袋里的碧玉簪忽然发烫，一股温和的气息顺着手臂蔓延开来，与他体内的灵力交织成淡绿色的光带。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那些原本焦黑的药渣竟然泛起微光。

最底层的几片枯叶先是舒展边缘，随即冒出嫩黄的芽尖；被丹火烤成硬块的根茎裂开细纹，渗出透明的汁液；就连那些凝结的黑红色药渣，都渐渐褪去火气，露出里面暗绿色的纤维。

“这不可能！“紫袍弟子失声惊呼。

张长老猛地站起身，手里的丹炉“哐当“落地。他死死盯着那堆重新焕发生机的药渣，脸色铁青如铁：“你......你用了什么妖术？“

林缚没有回答。他能感觉到那些药渣里残存的灵力正在被碧玉簪的温气中和，原本相冲的药性像被梳理的乱发，渐渐变得温顺。这不是他的本事，是簪子里藏着的秘密。

“看来苏清鸢没看错人。“

清冷的声音从禁地入口传来。林缚抬头看见个穿玄色道袍的老者，鹤发童颜，腰间的玉佩是罕见的墨玉，上面刻着“青云宗主“四个古字。

“参见宗主！“张长老慌忙跪倒在地，额头抵着滚烫的地面。

宗主没理他，径直走到林缚面前，目光落在他袖袋里露出的碧玉簪上：“这簪子是清鸢给你的？“

林缚点点头，手心沁出冷汗。

“暖玉能温养灵力，却解不了十七种灵药的相冲之气。“宗主的指尖轻轻点在他的眉心，“你这杂灵根，倒是比那些纯灵根更懂万物相生的道理。“

指尖离开时，林缚感觉一股清凉的气息流入丹田，原本被药渣戾气搅乱的灵力瞬间平复。他这才发现，整个禁地的药渣都在悄悄发芽，黑红色的地面竟泛起淡淡的绿意。

“张长老，“宗主转身时，墨玉簪在月光下闪着幽光，“内门不是靠灵根纯度论高低的地方。“

张长老的脸埋在地里，声音像被踩碎的药渣：“弟子知错。“

离开禁地时，林缚回头看见宗主正站在药渣堆前，玄色道袍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那些重新发芽的药渣在他脚下蔓延，竟渐渐连成一片翠绿的地毯。

“林缚！“

苏清鸢的声音从山道传来。林缚抬头看见她提着盏灯笼，素银簪在灯光里闪着柔和的光，比月光还要温润。

“宗主怎么会去禁地？“她的声音带着惊喜。

“我也不知道。“林缚摸出袖袋里的碧玉簪，“倒是这簪子......“

“别告诉别人簪子的事。“苏清鸢慌忙捂住他的嘴，指尖的药香混着淡淡的血腥气，“这是我娘留给我的遗物，里面......里面藏着些修炼的心得。“

林缚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忽然想起前几日在丹房外听见的对话——张长老说苏清鸢为了给他求内门名额，自愿去极寒之地采集冰魄草。那地方常年飘雪，就连金丹期修士都未必能全身而退。

“师姐是不是为了我......“

“不关你的事。“苏清鸢打断他，灯笼的光晕在她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我去极寒之地是为了突破筑基期，跟你没关系。“

她转身要走，林缚却抓住了她的手腕。那只手比上次见面时更瘦了，青色的血管在苍白的皮肤下若隐隐现，像条脆弱的青藤。

“簪子还给你。“林缚把碧玉簪塞进她掌心，“我已经不需要了。“

苏清鸢愣住了，灯笼“啪“地掉在地上，火苗舔着干燥的落叶，映得她眼底的泪光格外明亮：“你知道了？“

林缚点点头，喉结滚动着说不出话。他想起自己在药圃住的第一个夜晚，苏清鸢蹲在紫韵草前，指尖的灵光温柔得像月光；想起她把《草木心经》递给自己时，书页上画着的发芽种子；想起她挡在自己身前，对张长老说“弟子愿意担保“。

原来有些守护，从一开始就带着代价。

“其实......“苏清鸢的声音低得像耳语，“我娘也是杂灵根。她告诉我，灵根杂不是缺点，是能看懂更多生命的语言。“

她捡起地上的灯笼，重新点燃：“这簪子你留着吧，我娘说过，好东西要给懂它的人。“

林缚看着她消失在山道拐角的背影，忽然发现那支素银簪在夜色里闪着微光，像颗快要熄灭的星星。他握紧掌心的碧玉簪，温润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到心底，那里有株嫩芽正在破土，带着点甜，又有点疼。

回到居所时，林缚发现窗台上多了盆植物。

那是株从未见过的小草，叶片呈淡紫色，根茎却泛着金色，像是用两种不同的草木拼接而成。他刚把碧玉簪放在花盆边，小草就突然舒展叶片，根茎上的金色纹路竟与簪子上的云纹渐渐重合。

“这是'两生草'。“

林缚回头看见宗主站在门口，手里拿着本线装书：“你娘托我交给你的。“

书的封面上写着《杂灵根要术》，字迹娟秀，与苏清鸢手抄的《百草谱》有七分相似。林缚翻开第一页，看见夹着张泛黄的信纸，上面画着个女子的画像，眉眼竟与苏清鸢有几分相像。

“你娘是我师妹，当年因为杂灵根被宗门排挤，只能在药圃当杂役。“宗主的声音带着叹息，“她临终前说，要是有天你能让两生草开花，就把这本书给你。“

林缚抚摸着画像上女子的眉眼，忽然明白为什么苏清鸢会对自己格外照顾——她们都从他身上，看到了那些被偏见掩埋的光芒。

窗外的月光忽然变得浓郁，林缚低头看见两生草正在开花。淡紫色的花瓣层层叠叠，中间的花蕊一半金黄一半翠绿，像是把日月都揉碎在了里面。碧玉簪躺在花盆边，上面的云纹与草根的纹路完全重合，散出的温气竟让整个院子的草木都泛起微光。

“杂灵根不是残根。“宗主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是能容纳万物的容器。“

林缚握紧那本《杂灵根要术》，指尖的碧玉簪烫得像是有生命。他想起苏清鸢在极寒之地的风雪里跋涉的身影，想起娘塞给他糙米饼时泛红的眼眶，想起那些被踩碎又重新发芽的药渣。

原来所谓的仙途，从来不是一条只有纯灵根才能走的路。

就像两生草能在绝境中开花，杂灵根也能在偏见的土壤里，长出别人看不见的参天大树。

林缚把碧玉簪重新别回发间，对着铜镜里的自己笑了笑。月白袍子的袖口虽然还留着修补的痕迹，但穿在身上，已经有了几分内门弟子的模样。

窗外的两生草在月光里轻轻摇曳，像是在跟他说，明天的太阳，一定会很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