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汉服社的塑料云肩
第7章 汉服社的塑料云肩
“江姐!江姐你看我这假发弧度对吗?是不是还得再喷点发胶?”赵小曼顶着一头夸张的、泛着廉价蓝紫色荧光的及腰假发,在汉服社狭窄的更衣间里急得直跺脚。她身上套着件大红绣金的“改良汉服”,后背开了个深V,露出大片肌肤,腰身勒得极紧,裙摆却短得只到大腿中部,配着一双带铆钉的黑色厚底松糕鞋。
被唤作“江姐”的社长江南月,正对着一面模糊的塑料镜子,小心翼翼地将一对毛茸茸的粉色猫耳发箍固定在精心梳成的双螺髻上。她头也不回,声音带着一丝不耐烦:“哎呀你急什么!发胶在窗台上!自己拿!我这猫耳朵还没粘牢呢!下个月‘樱花祭’跟隔壁日漫社联动,咱这‘大唐喵娘’造型可不能输!”
汉服社的活动室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劣质发胶味、外卖炸鸡的油腻气,还有布料堆积产生的淡淡霉味。几盏光线惨白的节能灯管嗡嗡作响,照着满室狼藉:本该挂着传统纹样图样的墙壁,贴满了日系动漫海报;角落里堆着几口落满灰尘的樟木箱子,里面塞着被遗忘的、正儿八经的织金马面裙和素纱襌衣,箱盖上则胡乱丢着印有日文LOGO的帆布包和假发支架;唯一一张大桌子上,摊开的不是《三礼图》或《天工开物》,而是几本翻得卷了边的日文原版动漫杂志,旁边散落着吃剩的薯片袋和几只色彩斑斓的塑料水杯。
活动室的门被“砰”地撞开,副社长王浩冲了进来,手里挥舞着一个巨大的、印着知名快餐品牌Logo的黄色外卖塑料袋,脸上是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成了!成了!姐妹们!快看我的天才发明!”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只见王浩三下五除二,把那个油腻的塑料袋展开、拉扯、折叠,然后用几个亮闪闪的、带着HelloKitty头像的粉色塑料发夹,七扭八歪地固定在了一件皱巴巴、勉强能看出是仿唐制半臂的衣料肩头。
“铛铛铛铛!”王浩得意地转了个圈,展示着他肩膀上那坨刺眼的、印着“吮指原味鸡”广告语的明黄色塑料,“怎么样?‘外卖袋云肩’!绝对原创!百分百环保!还自带话题度!这要穿去‘樱花祭’,绝对引爆全场!不比那些死沉死沉的绣花云肩酷炫一万倍?”
“哇——!”活动室里瞬间爆发出一阵惊叹和哄笑。
“王浩你太有才了!”
“这脑洞绝了!又省钱又吸睛!”
“快给我也整一个!我要红色的可乐袋!”
江南月终于粘牢了她的猫耳朵,凑过来仔细端详王浩的肩膀,啧啧称奇:“不错不错!有想法!这塑料袋的质感……嗯,有种后现代解构主义的感觉!很潮!”她完全无视了旁边樟木箱里,那件被压在最底下、缀着真正珍珠和累丝银边、绣着四合如意云纹的清代古董云肩正散发着微弱而幽怨的光泽。
角落里,一个叫吴明的男生一直没说话。他带着厚厚的眼镜,手里拿着一本封面磨损严重的《营造法式》,试图在嘈杂的背景音里研究斗拱结构。此刻,他实在忍不住了,小声嘟囔了一句:“那个……我们下周不是要去市博物馆参加传统服饰体验日活动吗?穿这个……不太合适吧?”
他微弱的声音瞬间被更大的喧嚣淹没了。
“博物馆?多老土啊!”赵小曼一边往头上狂喷发胶一边翻白眼,“又闷又热,还要听那些老头老太太讲什么织布绣花,无聊死了!哪有‘樱花祭’好玩?有coser表演,有周边卖,还有超帅的coser小哥哥!”
“就是就是!传统服饰体验?不就是让我们穿那些灰扑扑、硬邦邦的老古董拍照吗?土掉渣了!”另一个女生附和道,顺手把一本介绍缂丝工艺的画册垫在了自己摇晃的椅子腿下。
“吴明你就是太死板!”王浩拍着吴明的肩膀,差点把他眼镜拍掉,“这叫创新!懂不懂?老祖宗的东西也得与时俱进!我们穿汉服,玩cos,这叫文化融合!是潮流!你看我们社多火?隔壁古琴社、书法社,加起来还没我们一半人多!为啥?不够酷呗!”他指了指自己肩膀上那个明晃晃的“吮指原味鸡”云肩,“这才叫国际视野!懂?”
吴明扶正眼镜,看着眼前这群沉浸在廉价塑料和动漫元素中的同学,看着他们身上那些不伦不类、被改得面目全非的“汉服”,又看看角落里被遗忘的樟木箱和垫桌脚的《天工开物》,默默地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低头继续看他的斗拱,只是书页边缘被他捏得发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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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花祭”活动当天,体育馆临时搭建的会场人声鼎沸,灯光迷幻,震耳欲聋的动漫主题曲轰炸着每个人的耳膜。空气里混合着汗味、香水味、发胶味和油炸食品的浓烈气息。穿着各种奇装异服的coser们摆着造型,闪光灯此起彼伏。
汉服社的摊位被挤在一个角落,紧挨着一个卖章鱼小丸子的推车。油烟孜孜不倦地飘过来,熏得江南月头上的粉色猫耳朵都有些耷拉。但这丝毫不影响社员们的热情。
江南月顶着猫耳双螺髻,穿着那件深V束腰短裙“汉服”,正对着手机前置摄像头嘟嘴比V,背景是王浩和他肩膀上那个越发醒目的“吮指原味鸡”外卖袋云肩。赵小曼的蓝紫色假发在灯光下像个行走的霓虹灯,她正兴奋地和一个穿着女仆装、背后插着巨大羽毛翅膀的coser小姐姐交换联系方式。
“哇!姐姐你这翅膀太绝了!哪里定的?我也想要!”赵小曼满眼星星。
“某宝爆款!链接推你!”女仆装小姐姐热情回应。
吴明缩在摊位最里面,穿着自己唯一一件规规矩矩的素色直裰,显得格格不入。他手里还拿着那本《营造法式》,眼神却空洞地望着眼前光怪陆离的一切,感觉自己像个误入异次元的古人。
“快看快看!那边!是‘银魂’的cos团!”王浩突然激动地指着不远处一群奇装异服、发型夸张的人,“我去要个合影!”他扛着他的“外卖袋云肩”就冲了过去。
江南月也立刻来了精神:“等等我!我也去!”她拉着赵小曼紧随其后。
摊位瞬间空了,只剩下吴明和堆在角落的几个装着真正汉服的旧箱子,在震天的音乐和喧嚣中沉默着,落寞得像被时代抛弃的尘埃。
吴明叹了口气,弯腰想把箱子挪到里面一点,免得被兴奋的人群踢到。他刚打开其中一个樟木箱的盖子,一股陈旧而干净的樟脑混合着丝织品特有的气息幽幽飘出。箱子里,一件折叠整齐、颜色依旧鲜亮的清代品月色缎绣折枝花卉纹氅衣静静地躺在那里。细腻的缎面在昏暗角落的光线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精巧的折枝花卉刺绣仿佛还带着百年前绣娘的呼吸。吴明的手指轻轻拂过那冰凉滑顺的缎面,指尖传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时间和技艺的厚重触感。
这触感如此真实,又如此遥远,与外面那个充斥着塑料、假发和快餐袋的喧嚣世界形成了令人心悸的割裂。他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酸涩,迅速合上了箱盖,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也怕被外面震耳欲聋的声浪彻底淹没这微弱的历史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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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花祭”的热浪还未完全退去,市博物馆传统服饰体验日就到了。汉服社一行人磨磨蹭蹭,拖到活动快开始才到。江南月一脸不情愿,猫耳朵发箍虽然摘了,但头发还保留着夸张的卷度。赵小曼的蓝紫色假发倒是洗掉了,发根处却露出明显的黑色,显得有些不伦不类。王浩则空着手,肩膀上自然没了那个夺目的外卖袋——在博物馆穿那个?他还没那么“勇”。
负责接待他们的是博物馆一位姓周的老研究员,头发花白,穿着整洁的中山装,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气质温润儒雅。他微笑着将一行人引到一间布置典雅的体验室。室内光线柔和,墙上挂着工笔人物画,红木长案上铺着墨绿色丝绒,上面整齐地摆放着几套精美的传统服饰,旁边是配套的首饰、鞋履,还有几件珍贵的点翠头饰被小心地放置在玻璃罩中。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令人心安的檀香。
“欢迎各位同学,”周老师的声音温和清晰,“今天请大家体验的,都是馆藏文物或依据出土文物、古代文献记载精心复制的传统服饰。我们一件件来看……”
他走到一件月白色的素纱襌衣前,小心翼翼地托起一只袖子:“看这料子,马王堆汉墓出土的素纱襌衣,重量不足50克,薄如蝉翼,轻若烟雾,代表了汉代丝绸纺织工艺的巅峰。古人形容‘轻纱薄如空’……”周老师的声音充满感情,指尖轻轻滑过复制品那细腻的经纬。
然而,回应他的是一片心不在焉的沉默。
江南月偷偷拿出手机,调到静音模式,开始回看昨天“樱花祭”上拍的照片,嘴角不自觉勾起。赵小曼则对旁边玻璃罩里一支点翠嵌宝的凤簪多看了两眼,小声嘀咕:“这蓝色羽毛挺闪的……不知道某宝有没有同款发簪卖?”王浩打了个哈欠,眼神飘忽,显然对什么“素纱”“襌衣”毫无兴趣,只盯着窗外一只飞过的麻雀。
吴明倒是听得认真,眼镜片后的目光紧随着周老师的手,落在那件素纱襌衣上,试图想象它穿在身上的感觉。
周老师仿佛没察觉到学生们的游离,继续介绍一件宋代的女褙子,讲解其含蓄雅致的直领设计,以及当时流行的“生色花”纹样如何体现自然意趣。
“好了,下面大家可以挑选自己喜欢的服饰,在工作人员指导下进行试穿体验。”周老师微笑着示意旁边几位穿着素雅工作服的博物馆助手。
江南月、赵小曼她们互看一眼,慢吞吞地挪到衣架前,手指挑剔地在那些或素雅或华丽的服饰上划过。
“这料子摸起来好硬……”
“这颜色也太素了吧?一点都不上镜。”
“这裙子好长,走路都绊脚……”
她们最终挑选的,也多是颜色相对艳丽、款式相对“新奇”的(比如一件清代氅衣,被她们评价为“像戏服”),完全忽略了那些更能代表含蓄内敛东方美学的款式。
轮到试戴首饰环节,问题来了。王浩对一支需要仔细插入发髻的累丝金簪毫无耐心,试了几次插不好就烦躁地丢开:“什么破玩意儿!这么难搞!还不如我的外卖袋方便!”他声音不小,引得旁边的周老师微微侧目。
江南月看中了一支小巧的点翠花簪,隔着玻璃罩指着:“老师,能试试那个吗?蓝色的那个。”
周老师走过来,亲自打开玻璃罩,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极其小心地取出那支花簪。点翠的羽毛在灯光下闪烁着神秘而温润的宝蓝色光泽,镶嵌的小颗珍珠圆润可爱。
“这是清代中期的点翠嵌珠花簪,”周老师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视,“点翠工艺极其繁复,需取翠鸟羽毛,一点点粘贴在金属底托上,对工艺和耐心都是极大的考验。这支簪子保存完好,非常珍贵,大家体验时务必小心。”
江南月敷衍地点点头,伸手就去接。周老师犹豫了一下,还是将簪子轻轻放在她摊开的掌心,同时轻声提醒:“小心托着底部。”
江南月根本没仔细听,她只觉这簪子颜色够亮,够特别,正好配她手机壳。她学着古装剧里的样子,对着旁边一面仿古铜镜,随意地就往自己那还带着卷发棒痕迹的头发上插去。动作又急又毛躁。
“哎,同学……”旁边的女助手刚想提醒簪子的正确佩戴方法。
只听“咔哒”一声极其细微却清晰的脆响!
江南月动作一僵。她感觉簪子插进去的触感不太对,似乎……卡住了?她下意识地用力往外一拔——
一小片指甲盖大小、闪烁着梦幻蓝光的点翠羽毛,飘飘悠悠地从簪子上脱落下来,像一片凋零的蝶翼,轻轻地、无声地掉落在光洁的深色木地板上。
空气瞬间凝固了。
江南月手里捏着那支花簪,尖端还挂着一缕她自己的头发。簪子上,原本完整的花瓣图案,赫然缺了一小块,露出底下暗淡的金属底托,像一个突兀的伤口。那片小小的、无价之宝般的点翠羽毛,正静静地躺在她的脚边,蓝得刺眼。
江南月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眼睛瞪得溜圆,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赵小曼和王浩也吓傻了,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整个体验室死一般的寂静。檀香的味道似乎也凝固了。只有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鸟鸣。
周老师脸上的温和笑容消失了。他没有立刻去看地上那片羽毛,也没有斥责,只是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镜片后的目光,从江南月惨白的脸,移到她手中那支残缺的花簪,再落到地上那片孤零零的蓝色羽毛上。那目光里没有暴怒,只有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疲惫和……悲凉。仿佛透过这片坠落的翠羽,看到了无数被轻视、被误解、被粗暴对待的时光碎片。
他慢慢弯下腰,动作轻缓得像怕惊扰了沉睡千年的梦。他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极其轻柔地、珍重万分地,将那片小小的、价值连城的点翠羽毛,从地板上拈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托在掌心。
他没有看那几个闯祸后呆若木鸡的学生,只是凝视着掌心那片脆弱而美丽的蓝色,声音低沉得像叹息,又像自言自语,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体验室里:
“这抹蓝……是几百只翠鸟的魂,是几千个日夜的功。它飞过了那么长的岁月……”
他顿了顿,抬起头,目光缓缓扫过江南月、赵小曼、王浩惊惶失措的脸,最终落回掌心那片孤零零的蓝羽上,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却飞不过你们的一个哈欠。”
江南月手里的花簪,“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