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日子像门前那条小河,不紧不慢地淌着。过了年,田垄上还覆着薄霜,寒气未消,但春意已在泥土里蠢蠢欲动。我照例早起,收拾我那间兼作堂屋的诊室。不管世事如何变幻,日子总得过下去。田里的活计是糊口的根本,但悬壶行医,才是我立身的脊梁,是师父传下的衣钵,丢不得。
转眼便是正月十五。清早的雾气还没散尽,檐下挂着昨夜的红灯笼,映着霜色,显得格外清冷。刚沏上一壶酽茶,木门就被推开了,带进一股寒气。来的是坎下住的陈老哥,才三十四的汉子,咳得腰都直不起来。
“老哥,咳得凶啊?”我招呼他坐下,手指已搭上他的腕子。
他喘着粗气点头:“咳…咳…小半个月了,白天还好点,一到晚上就收不住,咳得两肋生疼,跟要断了似的…呼噜噜的,气也紧…”
指下的脉象沉潜滑利,跳得偏快。再看舌苔,舌质偏红,上头腻着一层白苔。这是肺气失了清肃,痰饮淤积,郁而化热了。师父当年指点的话,清晰地在脑中响起:“遇此症,石苇、前仁、桑白皮、田力、商陆、甘草是为底方;咳剧气逆加杏仁、白前;喉痒添虫退、僵虫;痰多则入法下;若兼表邪,麻黄可引。”心中有了计较。
“老哥,你这症是痰热壅肺了。”我铺开处方,提笔蘸墨,“开几剂药清清痰热,理顺肺气。”笔下流出:黄芩清上焦热,石苇、车前子(即前仁)利水化痰,桑白皮(双皮)泻肺平喘,田力(即葶苈子)、商陆泻水逐痰,甘草调和诸药。一气呵成,写了四剂,嘱咐一日一剂,三次煎服。
“好了就不用来,不舒服再来找我。”他咳着道了谢,揣着药方,身影消失在晨雾里。
刚掩上门,还没来得及喝口温茶,门又吱呀响了。这次进来的是对年轻夫妻,男人背着个竹篓,女人怀里抱着个约莫三岁的孩子,小脸蔫蔫的。
“谭医生,快看看我家娃儿!”女人声音带着哭腔。孩子姓曹,才三岁,不住地小声咳嗽,没什么痰,嘴角却挂着粘稠的涎水。两口角连带着下巴颏儿,红赤一片,布满了细小的糜烂疹子,凑近了,一股子腥臭味直冲鼻子。
我轻轻掰开孩子的嘴,舌质鲜红得像要滴血。搭上那细弱的小手腕,脉象又细又快,像受惊的小兔子在跳。这是脾胃虚了,阴津不足,虚火循着经络上灼口舌。
“孩子是脾胃阴虚,生了虚火。”我沉吟片刻,“得养养胃阴,清清虚热。”提笔写下:竹叶、法下(法半夏)降逆和胃,石膏清胃热,寸冬(麦冬)、石斛滋养胃阴,甘草、糯米(粳米)护胃和中,再加鲜灯芯草清心利尿。开了五剂,细细交代煎服之法。夫妻俩千恩万谢,抱着孩子,背着空篓走了。
山里的日子快,晨起暮落间,约莫过了七八日。这天晌午,阳光正好,晒得门前的石板暖暖的。那对年轻的曹姓夫妇又来了。男人背上的竹篓不再是空的,而是满满当当,压得他腰都弯了些。女人牵着孩子,那孩子蹦蹦跳跳,小嘴干干净净,下巴上那片吓人的红赤糜烂竟已平复,只留下淡淡的粉色新肉。
“谭医生!谭医生的大恩啊!”男人一进门,就把沉甸甸的背篓卸在墙角,夫妻俩拉着孩子就要下拜,被我慌忙拦住。女人眼圈红红:“娃儿吃了您开的药,第二天就不淌那粘涎了!烂的地方也眼见着收口,现在全好了!娃儿也能吃饭了!我们…我们实在不知道怎么谢您才好!”男人搓着手,憨厚地笑着:“求谭医生再给娃儿抓两副药,我们想…想再巩固巩固。”
看着孩子红润的小脸和夫妇俩诚挚的眼神,我心里也暖融融的。依言又包了两剂药递过去。他们千恩万谢地告辞,临走前指着那背篓:“一点心意,谭医生您可千万收下!不值钱的东西,您别嫌弃!”我瞥见篓里:一只肥硕油亮的猪蹄髈,码得整整齐齐的十斤挂面,还有一小篮新鲜的土鸡蛋,怕是有二三十个。
“这…这怎么使得!太贵重了!”我连忙推辞。
“使得!使得!没有谭医生,娃儿遭大罪了!”男人不由分说,背起空背篓,拉着妻儿快步出了门,仿佛怕我追出去还礼。女人回头笑着喊:“谭医生您一定收下!自家养的,不值啥钱!”
望着那满篓子沉甸甸的心意堆在墙角,猪蹄的油光、面条的麦香、鸡蛋的圆润,混杂着山里人特有的朴实情义,直往鼻子里钻。推是推不掉了。我站在门口,看着他们一家三口的身影消失在通往坎下的山路上,阳光洒在他们身上,也暖烘烘地照进了我这间小小的诊堂。这正月十五后的春寒,似乎也没那么刺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