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出发。我也十分的饿了。”

武父早早换上了体面的衣衫和官帽，不仅脸上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胸膛也比往日挺直了许多。俨然有点‘枯木逢春’，‘老树开花’迎来人生新春的即视感。

“把两个老嬷嬷带上，菱香，雪晴还有何嬷嬷留守看家。”

陈氏吩咐好一切，便坐上马车。

车辚辚马萧萧。

自武家府宅，往皇城驶了有一刻钟的路程……

前头越发喧闹了，十几种声音混在一起，浪一样涌来。

隔街河面上带着腥气的湿润水汽，被夜风送入心坎，令人沁凉。

忽然。

有亮光透过帘子射进来。

掀帘往外张望，一座牌楼高高耸起，插入夜空。

一条巨型龙灯缘上牌楼顶空，灯烛欲燃的脊背起起伏伏，照得【仙客来】这三字牌匾，愈发明亮晃眼。

“这就是仙客来……消费高得可怕，想想都觉得有些肉疼……”陈氏喃喃自语，下意识捂紧了钱袋。

“孩他娘，不要扫兴，今晚是庆功，扣扣搜搜不像话！”武父连忙摇手，该显示体面的时候，就得显示体面，尤其是今天安儿得了地字甲等国运灌顶，更应该体面庆祝。

“是……”

陈氏点点头，带着慨叹，仰头望去——

【仙客来】是长安城最为奢侈的酒楼之一，有好事者曾排出长安城最有名的温柔富贵乡，花柳繁华地，并赞其为‘三十六洞天胜境’。

三十六洞天胜景，囊括酒楼，茶楼，歌舞楼，熏香楼，博楼，诗楼，画楼，琴楼等各色玩乐，每一个地方都是妙不可言的仙境。

美食鱼脍，咬掉舌头；天下名茶，洗涤灵魂肉身；歌舞柳腰，蚀人骨髓；香楼画境，可长梦三天；诗楼……

而眼前的【仙客来食府】就属于食楼，以美食著称，吃上一次，永生难忘。

它由七座款式相同的七层高楼组成，各层之间有飞桥露梯，即可相互走通往来，又可凭栏俯眺街景，或仰头赏月，而楼内的阁间，布置得流光溢彩，富丽堂皇，有着不弱于皇室奢侈的体验。

“就是这里了，五年前安儿吃了一次，就经常吵着要再吃的仙客来！”

陈氏望着那辉煌的牌楼，语调竟有几分愧疚和淡淡的忧伤，似乎在愧疚没能满足小儿子的愿望。

可怜天下父母心！

武耕安眼眶热热的，把住陈氏手臂：“娘，今天下午，我又得了个二等奖赏，又能拿到一百五十两，所以不必担心银子的事情，一切消费，武公子买单！”

“什么？又是一个二等奖赏？你又破了大案？”陈氏一惊，瞪大眼睛。

武父也是心颤了一下。

惊疑不定的目光，立刻锁定在秦稚川身上，上下揣测了起来，似乎觉得秦稚川在说大话，然而秦稚川的神色，全不像是胡说八道！

他忍不住暗暗吸气，心想：怎么自己的二儿子变了个人似的？把二等奖赏当水喝了？他干一辈子，都没领取过二等奖！结果自己的二儿子短短一天两个二等奖赏？！

不对，上午的奖赏其实已经升级了，甚至超过了一等奖赏，直接获得了国运灌顶仪式！相当于一天之内一个特等奖一个二等奖……

真是淘气了几年，一朝乘风扶摇直上啊！！找谁说理去？！

武父渐渐理解。

气运这件事情，谁人能说得明白？

天不得时，日月无光；地不得时，草木不生；水不得时，风浪不平；人不得时，利运不通；若是得了时运，天地日月，也来助力！一天之内，一个特等奖，一个二等奖，也不能算过分！

武父深深颔首，脸上浮现出了难以抑制的骄傲和自豪，脊梁用力挺直，并用力拿出一家之主的气概，缓缓走下马车，一步步跨上七级台阶，走得非常有范——好似梦回二十多年前调回京城的那一天……

武耕安和陈氏跟在后面。

入口的接待们耳听八方，眼观四路，一个个都非常机灵。

只是一扫武父的纱帽，便知道这是个六品官，连忙满脸堆笑迎上来。

“大人，里边请！夫人！少爷！里边请！”

武父捋了捋下颌胡须，昂首踱进去。

“大人是有预定么？”

“有的，玉印楼第七层飞仙阁。”

“明白，我这就让丫鬟领着大人过去。大人夫人少爷请。”

进了楼，便有宫妆丫鬟，摇曳着柳腰，在前面领路，时不时回眸一笑，但秦稚川毫无感觉。

庸脂俗粉！不如菱香远矣！更远远不如雪晴玉质高洁，至于观音姑娘，那就更加不如了……

走上如蛟龙饮水般的飞桥。

俯瞰街景，颤动的灯光，喧哗的人声，来来往往的钿车骡马，像是在沸腾翻滚。

忽然——

前方楼阁上，有华服人影朝这边招手。

“安侄儿，武老弟！”

定神一看，原来是杨叔——即大理寺右少卿，从三品大员，进士巅峰之境。

“哎呀，安侄儿，没想到晚上又在这里看到你了，长安城真小。”

“杨叔。”

秦稚川拱手。

武父鞠躬，下意识满面堆笑，显得格外恭顺：“杨大人！”

“杨兄，这位青年才俊，是何许人也？”

原本和杨叔在凭栏谈笑的几人，纷纷走来，只见他们都是宽阔的脸，浓浓的眉，直挺的高鼻，高高的颧骨，一看就是命中注定身居高位的面相。高官厚禄四个字，几乎就在脸上闪着光了。

原本，他们是不会对一个六品官和六品官身边的人投以多少注意力，但杨兄竟然如此热情。

那就有得说道说道了。

说不定是什么背景人物，或者潜力青年。

“这位啊，这位名叫武耕安……武六品的次子。”

“来，安侄儿，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大人，你叫他刘叔。”

“刘叔。”秦稚川乖乖照做。

都察院可是个了不起的机构，监察百官，权利极高！左右佥都御史，属于正四品官员，但身份地位，比一般正四品高，而且担任者，往往是壮年官员，也就是说……左右佥都御史只是跳板，将来还要再升几阶的，可谓是炙手可热之官职。

“安侄儿。”刘大人笑盈盈的，算是回答了秦稚川的称呼。

“这是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大人，你叫他汪叔！”

“汪叔！”

“原来是安侄儿……”两位佥都御史大人笑盈盈的，看似热情，实际上语调里并没有多少感情，只相当于认识了一下而已。秦稚川也不介意，反正就是混个眼熟嘛！

但武父在一旁，却眼热得很，不过他没有站出来，而是微微垂下了头，不去硬插。

“这位是都察院左副度御史大人，你叫他贾叔。”

“贾叔！”

这个就更了不得了，都察院左右副使，正三品职位！手握重权，仅次于正二品的左右都御史。

“安侄儿……身得魁伟有相貌，看来是个前途不可限量之人啊！”贾大人的亲和力，相比于其他两位更高。显得毫无架子。

“安侄儿走的是什么修行之路？”

“武夫。”

“噢？武夫，大概什么层次了？”

“嗯……可能是巨牞级别。”

“咦？快巨牞级了么，那相当于举士了啊。什么年纪？”

“十七岁。”

“哎呀，不得了，十七岁的巨牞级体魄！”贾大人赞赏了一句，对秦稚川有了几分刮目相看的意味。

又攀谈了一会。

杨叔和几个大官员走了，他们要去另一个洞天胜境，享受另一种快乐。

秦稚川一家，于是进入到了已经预定好的阁房。

一旁的侍女，早已惊得眼中泛着异彩。

“十七岁的巨牞级体魄，实在是青年才俊啊，而且三品大官员，都对他那么热情。”

侍女愈加恭敬，不仅伺候得更加用心，还将自己的见闻，告诉了自己的上头，上头又往上传，一直传到掌柜。

“什么？竟然有一位这样的青年才俊？你看真切了，听真切了吗？”

“真切，有都察院的贾大人，汪大人，还有大理寺的杨大人。”

“什么？这……这几位？”

“你刚才说，是大理寺的杨大人主动把那个青年，介绍给其他几位大人的，对么？”

“是。”

掌柜深深吸了一口气，大理寺的杨大人，让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立刻打开抽屉，取出一张镀金的贵宾卡，匆匆忙忙往阁间走去。

灯火辉煌之中。

掌柜的身影穿过飞桥，来到门前，顿足，理了理衣服头帽，咳嗽一声，轻轻推开虚掩的门。

然后挤出那种商人特有的讨好笑容：“大人……我是仙客来的掌柜，你可以叫我老潘。”

“呃？掌柜亲自来接待？我一个六品小官有这么高的规格吗？”

武父惊奇，身体不由坐直。

仙客来的掌柜，可不是一般人物！

一般举士在他面前，没有任何尊贵可言。

哪怕家世雄厚的世家子弟，见了他也要彬彬有礼，从不敢在仙客来闹事……

如此人物，怎么会屈尊来讨好他一个六品小官？

短暂的惊奇过后，武父看到掌柜发亮的目光，时不时在秦稚川身上揣摩，他立刻明白了——又是因次子武耕安而来……

父凭子贵四个字，又一次上演。

……

武耕安神情淡然：“潘掌柜，有什么事么？”

潘掌柜挤着嘴角皱纹，显出已经熟练得不能再熟练的笑容：“贵客来临，有失远迎！特献上一张仙客来的贵宾卡。”

武父眉心跳了跳。

居然还赠送贵宾卡？

这可是身份的象征，能得到意味着非富即贵，一般官员，比如他这种六品小官，四十七岁没得到，那一辈子也都别想！

但自己次子年仅十七岁就得到了。

人生的差距啊，在此刻对比鲜明得近乎惨烈。

“谢谢潘老板，潘老板生意兴隆。”秦稚川收下了贵宾卡，礼貌道谢，这种玩意，一张能省不少钱呢，起码是七折。比如一顿饭三十两银子，七折就能省下九两。

“那就不打扰了，美味佳肴，马上就来。”潘长官不多叨扰，转身就走。

……

目送潘老板离开。

门缓缓关上。

秦稚川便捏着金光闪闪的贵宾卡，一边举起来晃了晃，一边慨叹：“运气真好，没想到还能蹭到一张贵宾卡，同样的钱，可以多吃两个菜！”

“这就是青年才俊么？体验真高级。”

陈氏讶异得难以置信：“我的儿，怎么一进来，那几个大人对你这么热情，现在掌柜又对你这么热情？你当上了什么大官么？”

她不理解，甚至有些惊悚，一辈子没体验过这种热情，受宠若惊了一样。

秦稚川微微一笑：“当然是看你儿子前途光明，值得结交。”

“但能这么热情吗？你爹一辈子都没这么被热情对待过……”陈氏弱弱的言语，却像尖刀一样扎心。

武父挤着皱纹露出几丝苦意：“……”夸儿子就夸儿子，别拉踩好吗？

拉踩是世界上最难绷的事情！

我不要面子啊？

红温了！

武父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秦稚川看了看武父，又看了看陈氏，语气和表情都非常清醒：“这个嘛，其实也只就暂时而已。”

“他们现在非常热情，是因为我表现不俗，值得赏个笑脸。若是我再过七八年，还在原地踏步，那就要深刻体验体验官场是如何的冷漠和无情了。”

武父像是看到了知己，连连点头，脸上带着某种惨烈的慨叹：“当初我回京的时候，也得到了一些热情，几年后便体验到了官场的踩高捧低……”

“所以我整日呵斥你，都是望子成龙！如果年轻的时候，浪费自己的机警聪明，等老了就只能唉声叹气，低三下气，仰人鼻息，被人忽视……好好努力啊，一定要考上进士！”

“好好的聪明荒废了，到老来就是窝囊废，有数不尽的窝囊气等着你来受！”

武父说这些话时。

声音在颤，宛似有刀在心里刮！

“唉……”陈氏心疼地抓住武父的手，拍拍他手背。

秦稚川则是装模作样点了点头：“有道理……我一定努力。”

表面上斗志昂扬，实际上，他觉得自己肯定不可能凭借文章考上举人，更不可能凭借文章考上进士，因为时尚文章实在是太难做了。

有捷径么？

得找到一条捷径，他才能成为进士，成为翰林！

否则他可能就是一辈子的粗鄙武夫了。

虽然粗鄙武夫也有不俗的武力，但同等级别，武夫只是靠肉体，打不过有文人刀笔，大儒法印，和经卷世界的儒修啊。

想和软禁了他的诡秘组织对抗，魔武双修，达到极境才是王道，否则连参战的资格都没有。

纯路边一条狗！

敌人非常强大，他也必须逼自己一把……

话又说回来，一万多年前，孔圣人也不是靠时尚文章成为的圣人。

可见儒道一定有捷径！

‘回去就翻一翻文本，把具体捷径找出来！’

‘不知道诗词能不能行？如果诗词能行的话，那我就有一个宝藏……’

秦稚川暗暗思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