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思索时。

忽然门敲开了。

暗香盈盈，婀娜的女侍捧来几盏酥山——所谓酥山，便是古代版冰淇淋，用酥油和蜂蜜塑造山形，冷藏后食用，味道着实不错！

秦稚川几下把酥山吃了。

不多时。

女侍们鱼贯而入，陆陆续续捧上佳肴——烧鹿脯，莲叶羹，脆鹅掌，黄金鸡，火腿炖野猪肘……都用银盘装着，摆盘极优雅，精致到仿佛艺术品，菜上泛着诱人的光泽，有些是食物本身的光润，有些却是一闪一闪的油星。

顷刻间。浓烈异香弥散了整个阁间，嗅觉细胞受到轻抚和刺激，甚至连毛孔都能感受到食物的美味，心里的馋虫猴上猴下，噪个不停。

无怪长安城有句谚语，哪怕只是在仙客来里嗅一口味道，也死而无憾。

如此仙家菜品，对馋嘴之人来说，真可以死而无憾！

然而。

看到菜肴珍馐上个不停……武父鼻尖额头沁出盐粒般的细细汗珠：“我们似乎没点这么多菜？！”

女侍啭着喉咙，面堆微笑：“大人，夫人，少爷，你们今晚的宴席，统统由我们掌柜请了，我们掌管特意为三位贵客换了九个主菜，待会还会有特等招牌菜呈上来，只为了贵客尽兴。”

啊？

辉煌的烛光照耀下，陈氏和武父的惊诧，纤毫毕现。

想起几年前，他们一家也是庆祝，千盘万算，点了两个主菜，三个小菜，三个时令蔬菜。那时，他们谨慎肉疼得跟什么似的！

谁曾想到会有这一天？

竟然被仙客来的掌柜，主动加菜，而且一加就是九个，而且还要免单！

坊间有言，若能在【仙客来】获得免单，不是非富即贵，就是前途无量。

两个字：体面！

四个字：体面之极！

两人朝着秦稚川看去……脸上肌肉，渐渐牵扯出掩藏不住的笑意。

那笑意深处，有着惊奇，有着骄傲，惊奇于自家竟然体面到这般层次了吗？

骄傲则是因为体面的根源，是他们一直都望子成龙的子。

“我常说我的儿以后会有出息，你看是不是？”陈氏又一次耐心给秦稚川捋着领口褶皱。

“我当然知道，正是恨他不把聪明用在正途上，才会天天叱骂他！”

武父先是咳嗽一声，然后拿起腔调来：“多谢潘掌柜，替我家小犬再带几声道谢。”

“诺！”

“请大人夫人少爷慢用，我们不敢打扰雅兴。”

说着，女侍们一一退下。

“吃吃吃。趁热吃。我听说，仙客来的珍馐，趁热吃才最美味。”

武父感觉脸上无比体面，整张脸都泛起了红光。

“吃吃吃！”

秦稚川早已经饿的不行了，拿起筷子端起碗就开始吃肉夹菜。

“安儿吃这个，烧鹿脯……”

“安儿吃这个，野猪肘……”

秦稚川虽然吃得快，但耐不住陈氏一直夹，碗里一直堆得老高。

“娘，你自己吃。别光顾着给我夹。”秦稚川立刻夹了一些肉，放进陈氏碗里。

“趁热吃，这些菜都是免费的，免费的东西，味道好了几十倍呢。”

宇宙第一定律——白嫖就是爽，而白嫖这种高端场所，更是爽得卷边。

不多时。

又有女侍捧着银盘来了。

“大人夫人少爷，这是我们仙客来最新款的招牌菜，蛟龙细脍，由蛟龙脊柱边上的肉，细细切成半透明的‘鱼片’。一共六十六片儿。”

“嘶——”

武父只感觉阁间内的凉气，不受控制纷纷往肺内涌来。

“这个……蛟龙细脍，价值五百两！免费赠送？”

他虽然没来吃过，但也听说过仙客来的美食，最近一款新招牌，就是以蛟龙为食！

而五百两的价格，足以让六品京官都望洋兴叹！

陈氏瞪大眼睛：“……这么昂贵吗？相当于你三年年俸。”

秦稚川也微微惊讶，没想到掌柜竟然下此重本。看来这掌柜消息倒是灵通啊。

“吃吧，不吃白不吃。”

秦稚川分发洁白瓷碟和酱汁，然后给两人分别夹了一块鱼片。

蛟龙鱼片跟薄如蝉翼，闪着水晶光泽，放在桌上，点缀着冰块，菜叶，散发着凉森森的香气。

武父啧啧称奇：“我做梦都没想过，自己还能吃到仙客来的招牌菜！我要赶紧尝尝。”

他挤着嘴角的皱纹大笑，一边将鱼片蘸入白梅蒜酱汁的小碟子中——

吃鱼脍的蘸酱也很有讲究，得依据季节气侯时令来调

春天要用葱姜等制成的酱汁。

夏天需用白梅蒜酱汁。

秋天用芥末汁。

冬天蘸的则是橘蒜酱汁。

事实证明，这样会更美味。

“唔——！！人间至味！”

武父竖起大拇指，眉飞色舞拔高了音调：“入口即化，一团味道妙不可言的嫩肉和沁人心脾的鲜香，直冲灵魂深处！能吃上这样的美味，天王老子不如吾！”

闻言。陈氏也不觉咽了咽口水，夹起鱼片，轻轻蘸酱，放入嘴中。

霎时间。

她的眼睛瞪大，俨然是在惊叹：“安儿，你快尝尝！”

“哦？”秦稚川心中好奇心满意，立刻尝了一片。

入口即化！肉的鲜嫩清香满嘴，随后是冰冰凉凉的能量，化作透骨的香气，在五脏和六腑、在颅内和头皮，在灵魂和意识中漾开，把叫做幸福的东西，深深刻进意识里。

宛似做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按摩，灵魂仿佛都要出窍升天。

“吊哉！好像筋骨得到了一次洗涤？”

诧异中。

秦稚川又夹了一片蛟龙鱼脍放进嘴里，秦稚川的眼眸越来越明亮，真感觉体内污秽，藏在肌肉与肌肉凹陷处的杂质，消逝了一些。

“无怪要五百两！”

再夹。

再吃。

在妙不可言的美味中，肉身也得到洗涤。

不一会儿，一家三口吃完了蛟龙鱼脍。

女侍踩点送来独参汤。

喝完汤，今晚的宴席，就算是告一段落了。

十三个菜，全部吃得干干净净——本来菜的量就不多，以精致为主，加上秦稚川有着五星蛟龙级的肉体，银盘扫得干干净净。

“怎么样？吃饱了么？”

“吃饱了。”

“还剩几块蛟龙鱼脍，快几口吃掉，别浪费了。”

“吃不下了，这东西别看只有薄薄几片，但吃多了也腻。”

秦稚川摇了摇头：“帮我拿个深盏小碗碟，把这几片鱼脍打包带走，晚上当夜宵吃。”

女侍没想到还有这种操作，瞪大眼睛，但很快就藏起了惊讶：“好的，少爷，稍等。”

武父：“……”

这不体面啊……

实在是不体面！

但看到自家二郎，昂首挺胸完全不在乎的样子，他也难以开口，只是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眼神躲闪。

打包完毕。

秦稚川将小瓷碟袖了起来。

“吃完了一顿绝世佳肴，我们一家出去散散步，消消食？还是回家？”

武父想了想：“我今晚还有一个应酬。得赶过去。”

“什么应酬？”

“大理寺的官员宴会！我终于也有资格加入了。”武父颇有些春风得意的自豪在脸上闪着光，当然那也可能是一层油汗。

陈氏忍不住笑：“行。按这样说，我家倒是三喜临门勒！”

武父汗颜：“其实是沾了大儿二朗的光，不过你懂就知道了，莫要拆穿。”

“马车就给你们了，我走路过去，吹吹夜风。”

说着。

武父昂首挺胸，背着手，一往无前闯入辉煌如白昼的灯光中。

陈氏脸上也含着笑意：“我们去哪走走？”

“去长安渠边散散步。那边临水，夜风舒服，街景也热闹。”

“好。”

于是，秦稚川和陈氏并肩行在灯火中，两个老嬷嬷跟在身后。

在夜风湿润的临河街道逛了半个时辰。

年近五旬的母亲，渐渐有些乏了。

秦稚川便和母亲一起回家。

回到家，先到厨房拿了两双筷子袖起来。然后直奔东边堂屋，也就是他的居所。

房间里灯微微亮着，里头安安静静，拿起门环叩了叩。

“谁呀？”

“还能是谁？肯定是菱香姨娘的安二爷回来了呗。”

雪晴一边高声吆喝，一边开门，把秦稚川迎进去：“我去烧水。”

“先不急。我有好东西给你们。”秦稚川将嗓音压低成万分机密的频段。

“什么好东西？净神神秘秘的。”正伏在床边描花样子的菱香抬起头来，满脸好奇，忍着酸痛的双腿，柔柔弱弱一步一步移了过来。

秦稚川随手关住房门，嘴角一扬，就开始当面解裤腰带。

看到这粗鲁野蛮的一幕，菱香脸色唰一下惨白，双腿下意识微微合拢。

雪晴眼睛瞪大，两颊霞烧，红霞霎时烧到锁骨位置，丰盈的通红脸蛋，竟让她多了几分妖艳。

“呸呸呸，光天化日，登徒子！不知羞！”两人一边像受惊的麋鹿般逃去后屋，一边轻啐。

秦稚川恍惚间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啧！不好意思——解错了……差点让你们占了大便宜。”

“过来过来，跟你们开个玩笑而已。看少爷纯真的眼神，像是那种坏蛋吗？”

“你就是！”

“要使坏，让菱香姨娘伺候着！反正她已经是姨娘了！刚才还浪言浪语，你的胸膛坚硬像铁，力气像牛，想拉良家下水呢！”

雪晴惟妙惟肖模仿起了菱香的语气。

菱香面红耳赤：“呸！良家？早晚是姨娘！”

两人虽然斗嘴，但又结成了一个‘阵营’，齐刷刷躲到床后面，眼睛闪闪发光，小麂鹿般警惕往这边瞅。

“哟，说我胸膛坚硬像铁？力气像牛？你们两个在背后这么涩涩吗？”

秦稚川一边取笑，一边从袖口里取出小瓷碟，缓缓打开，放在茶几上。

“过来尝尝仙客来的招牌菜，蛟龙鱼脍！”

瓷碟打开，顿时香气弥散整个屋子，菱香和雪晴闻到香气，不由自主吞咽着唾沫。

“快来吃，时间久了不好吃了。”

两女交递了一个眼神，携着手走近来，蹲在茶几前，好奇打量。

菱香轻嗅了嗅，抬起衣袖，遮住脸，吞了吞唾沫。

雪晴情态复杂：“少爷，果真给我们吃么？”

“当然！快尝尝。”秦稚川又取出筷子，一人塞一双，催促道。

两女小心翼翼，脸色庄重无比，又显得拘谨：“是这样夹着吃么？我们从没吃过，看都没看过……”

“对，蘸些酱。”

“好。”

两女屏住呼吸，张开小小的美丽嘴唇，将薄如蝉翼的鱼脍放进去，下一秒，两女眼睛不约而同闪出星星似的光芒。

“好吃吧？”

菱香点头似鸡啄米，一双杏眼含情脉脉望着秦稚川，眼眸里的情意仿佛要拉出丝儿来，真让人树然起茎！

至于雪晴……她的情态复杂得更多：紧紧抿着的红唇越来越颤，从小到今到记忆，不知为何全都在脑子里打转，凑聚在了心头。

下一秒。

眼泪簌簌滑过丰盈的脸颊，一滴一滴的泪珠，砸在地板上，发出令人心碎的轻响。

“怎么啦？！晴儿？”菱香声音微颤，她还是第一次看到雪晴哭泣，她和雪晴也算一起相处了整整七年了，雪晴一直都是诤直的性子，又好强，又能干，仿佛什么事都想着要争一口气，绝不在任何人面前表现出柔软。

雪晴擎起白皙手臂，手忙脚乱拂去泪水，一边脸上显出十分的着急，似乎在恼恨自己不争气，连眼泪都控制不住。

她只好扭过身去，把背对着秦稚川和菱香。

怎么突然小时候的记忆格外清晰了呢？

那时她还小，约莫五岁，家仆抱着她出去看灯会，一转眼的功夫，就被人贩子抱走了。人贩子见她长得丽质，就关起来养着，教女红，教读书识字，欲图卖个高价。

然而她性子直，总是反抗，于是免不了天天挨打，整整挨打了七年，才带到了京城。在奴隶市场，很多主母嫌弃她，以至于和她一起被拐卖的二十个女孩全被挑走，只剩下她一个。

人贩子气急败坏差点要把她卖进娼院，好在即将被卖前两日，遇到了陈主母，愿意花高价买她这个赔钱货。

在武家，她算是来到了天堂——主母很好，伺候的少爷虽然纨绔，却只在外面帮闲，少见在家，也从不打骂她苛责她。

她知道，以她的性格，其实是最难善了的，别说是她的性格诤直，就算是和她一起被卖到京城的那些女孩，性格柔顺得不行的，如今却已经死得不剩几个了——

有的难产而死；有的被虐待而死；有的因为少爷不检点得了血崩之症，活活痛死；有的生了病，就被扫地出门，寒冬腊月，在小庙里喊了一夜母亲。

她早知道焚琴煮鹤从来有，怜香惜玉几个知！

她也早知道自家是个有命无运之人，生在富贵家，却是奴仆命，不曾想，竟遇到一家对她好得不得了的主人。

她何德何能？

本就已经侥幸了。

而令她触动到难以泪水难以自控的，其实是一小碟才五六片的‘蛟龙鱼脍’！

这难道是一点食物么？

不。

不是。

它象征着一份珍重的心。

意味着少爷把她和菱香当成了人，而不是货物，更不是下贱的玩物，绝不像那些纨绔一样，极尽虐待，玩弄，冷漠，无情……

别看她是个悲惨的女奴，可她暗暗里一直把自己当人。她永远有着自己的高洁诤直。

她曾暗暗发誓，如果遭遇欺辱，那就一头撞死。

她渴望是个人，也渴望别人把她当成人。

而如今，她拥有这样一个把她当人的少爷。

雪晴抹着眼泪，瘦削的肩膀用力抖动。

“呜呜呜……少爷……”菱香扑到了秦稚川的怀里，一团柔软在胸怀里变形，秦稚川忍不住心里生出万般的怜惜。

“哭吧，哭吧，有什么委屈都哭出来。”

“哭完记得再吃两片蛟龙鱼脍。”

“唔……”

哭了好一会儿。

雪晴要强地扭过身来，一边擦泪，一边将鱼脍夹紧嘴里——她不舍得浪费少爷的好心意。

“好吃吗？”

“不只是好吃。”

雪晴呶着嘴，红红的眼中，泪痕未干的脸上，忽地漾出可以说得上是‘此心安处是吾乡’的笑容。

“感觉自己不小心撩了个大妹？”

秦稚川诧异，敏锐察觉到雪晴对她的感情变了。

正打量着那张漂亮的脸蛋。

雪晴嘴巴一呶，赶紧别过脸去。

“不许看，哭过之后，丑死了。我去给你烧水。”那婀娜摇曳的身姿，迈着小碎步往耳房去了……

秦稚川摇手：“歇一会吧，我也不急着洗澡。”

“哼！就要给你烧水！”

“行，你开心就好。”

话音末了，他便迈过门槛，往武父的书房走去……

此时有件事情，急需解决！

那就是寻找不用参加时文考试，就能成为举世、进士、乃至翰林学士的捷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