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天晴筋骨鸣》
第2章 《天晴筋骨鸣》
雨住了。仿佛一张被无形巨手骤然掀开的厚重幕布,沉沉压了整夜的乌云裂开缝隙,天光如同利刃般刺破黑暗。一线、两线……无数线微光挣扎着倾泻而下,穿透枝叶缝隙,在湿漉漉的院子里投下斑驳晃动的光斑。陈青蜷缩在硬板床上,眼皮沉重得如同坠着铅块,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动着胸腔深处那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滞涩感。他闭着眼,身体里似乎还残留着昨夜那场诡异大雨带来的、近乎灼烧的滚烫余烬。
然而,这一次的吸气,却有了天翻地覆的不同。
空气涌入鼻腔,竟像初春解冻的山溪,清凉、甘冽,带着雨后泥土、草木被洗刷过的清新气息,毫无阻碍地一路向下,冲刷进他干涸了十六年的肺腑。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顺畅!仿佛堵塞了无数年的河道被汹涌的洪水瞬间冲开,淤积的泥沙被涤荡一空,每一寸肺泡都在贪婪地扩张、战栗,发出无声的欢呼。胸口那团常年盘踞的、沉甸甸的阴霾,竟在这一吸之间,被这清冽的气息无声无息地吹散了,只余下一种近乎虚脱的轻盈感。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不再是往常病中视物时那层挥之不去的灰翳。窗棂上残留的水珠折射着初绽的天光,每一颗都晶莹剔透,宛如最纯净的水晶,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水珠内部细微流动的杂质纹理。对面墙上糊着的旧年画,那褪了色的胖娃娃脸上憨态可掬的笑容,每一丝笔触都历历在目,纤毫毕现。整个世界,从未如此清晰、明亮、充满生机地撞入他的眼底。
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晕眩的狂喜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仿佛害怕这奇迹般的顺畅只是一场随时会破碎的幻梦。然而,下一口气息吸入,那冰凉的畅快感再次毫无阻碍地贯穿了全身。没有痛!没有那熟悉的、撕裂般的咳嗽冲动!胸腔里一片坦途!
他猛地坐起身,动作快得连自己都猝不及防。平日里这简单的起身,往往需要他咬紧牙关,借助手臂的支撑,伴随着一阵撕心裂肺的喘息才能完成。可此刻,身体轻盈得不可思议,意念方动,脊背便已离开了床板,轻松得如同拂去一片羽毛。他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那双瘦骨嶙峋、此刻却微微透着健康红润的手掌。昨夜那场穿透瓦顶、将他笼罩的龙吟,那浩瀚如海的金色光芒,那烙印在灵魂深处的伟岸身影……绝非虚幻!
“爹……”一声沙哑的呼唤,带着强烈的试探和无法抑制的激动,冲口而出。
“吱呀——”
木门被一只布满厚茧的大手从外面急切地推开,带着湿木头特有的沉闷声响。父亲陈大石那高大却习惯性微微佝偻的身影堵在了门口。他显然刚刚从外面回来,裤脚高高挽起,沾满了泥浆,粗布短褂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勾勒出长期劳作形成的结实轮廓。那张被岁月和忧愁刻下深深沟壑的黝黑脸庞上,浓眉紧锁,眼神里是化不开的疲惫和忧虑。他手里小心翼翼地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碗里盛着大半碗浑浊的汤水,正冒着稀薄的热气。
“青儿?”陈大石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夜未眠的干涩,目光习惯性地投向床上那个他以为依旧孱弱的身影,“咋醒了?外头雨停了,爹刚去村头王婆那儿……”他的话戛然而止。
他看到了坐在床沿的儿子。
陈青背对着门口,清晨微凉的光线勾勒出他单薄却异常挺拔的脊背线条。他缓缓地、极其稳定地转过头来。那张苍白了十六年的脸,此刻竟透出一种陈大石从未见过的、玉石般温润的生气。尤其让陈大石心脏几乎停止跳动的是儿子的眼睛——那双以往总是蒙着一层灰败水汽、黯淡无神的眸子,此刻竟亮得惊人!如同被雨水彻底洗刷过的深潭,清澈见底,里面燃烧着一种陌生而蓬勃的生命火焰,锐利得几乎能刺破晨曦。
陈大石端着碗的手猛地一抖。
“哐当!”
一声脆响,粗陶碗狠狠砸在泥地上,瞬间四分五裂。浑浊的药汁泼溅开来,在潮湿的泥地上洇开一片深色的痕迹,散发出苦涩的气味。滚烫的碎片甚至有几片飞溅到了陈大石的裤腿上,但他浑然不觉。他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雷霆劈中,僵立在原地,眼睛瞪得滚圆,死死地盯着陈青的脸,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是一种极致的震惊、狂喜、难以置信混杂在一起,几乎要将这个铁打的汉子瞬间击垮的复杂情绪。
陈青看着父亲瞬间扭曲的脸和地上碎裂的陶碗,心中一紧,下意识地站起身,想要走过去:“爹!您……”
“青儿!”陈大石终于爆发出一声嘶哑的、近乎野兽般的嚎叫。那声音里饱含了十六年压抑的绝望、沉重的期盼和此刻山崩海啸般的狂喜。他像一头失控的蛮牛,一步就跨过了门槛,泥水四溅,带着一股冷风和浓重的汗味、泥土味,猛地扑到陈青面前,一双粗糙如树皮、沾满泥浆的大手,死死抓住了陈青瘦削的肩膀,力道之大,几乎要将他揉碎。
“青儿!我的儿!”陈大石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语无伦次,浑浊的老泪瞬间决堤,顺着他脸上深刻的皱纹汹涌而下,“你……你的脸!你的眼睛!老天爷开眼了!开眼了啊!”他猛地将陈青紧紧搂进怀里,那力道大得让陈青几乎窒息。父亲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滚烫的泪水混合着泥水和汗水,滴落在陈青的脖颈上,烫得他心头一颤。
“爹……”陈青艰难地从父亲铁箍般的怀抱里稍稍抬起头,脸颊贴着父亲粗糙的、带着泪水和泥浆的衣襟,声音也有些哽咽,但更多的是一种新生的力量感,“我……我好像……好了。真的,不咳了,喘气……特别顺!”
“好!好!好了就好!好了就好啊!”陈大石松开儿子,双手依旧紧紧抓着他的肩膀,布满血丝的眼睛贪婪地、一遍又一遍地扫视着陈青的面容,仿佛要确认这不是一场易碎的梦。他颤抖着抬起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碰了碰陈青的脸颊,那温热的触感让他再次泪如泉涌。“祖宗保佑!祖宗显灵了!昨夜那……那动静……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想起了昨夜那撕裂苍穹的龙吟和笼罩一切的异光,巨大的敬畏和无法言说的感激瞬间淹没了他。
狂喜过后,一种更沉重的踏实感迅速占据了陈大石的心头。他胡乱地用粗糙的手背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和泥水,留下一道道滑稽的痕迹,眼神却亮得惊人,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断:“饿了吧?爹给你弄吃的!有力气没?有力气就起来活动活动!躺了十几年,骨头都锈住了!今天日头好,爹去后山砍点硬柴!你……”他顿了顿,看着儿子亮晶晶的眼睛里透出的渴望和跃跃欲试,终于重重地一点头,带着一种近乎豪迈的喜悦,“你也跟着!慢点走,就当晒晒太阳,透透气!咱爷俩一块儿!”
陈青用力地点点头,脸上绽开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那是十六年来从未有过的、真正属于少年的、充满阳光的笑容。
灶膛里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黑黢黢的锅底,柴火噼啪作响,跳动着温暖而欢快的节奏。锅里翻滚的米粥散发出朴实诱人的谷物香气,弥漫在狭小的灶房里。陈青坐在灶前的小木墩上,看着父亲陈大石佝偻着背,动作麻利地忙碌着。他心中那股新生的力量感如同灶膛里的火焰,在四肢百骸间奔涌鼓荡,让他坐立不安。
他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拿起灶台边另一个闲置的、同样有些豁口的粗陶碗。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陶壁,一种奇异的冲动涌上心头。他下意识地,几乎是带着点好奇和试探地,微微用力一捏。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的碎裂声响起。在粥锅的咕嘟声和柴火的噼啪声中,这声音细微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陈青却像被针扎了一下,猛地低头看去。
只见手中那只粗陶碗靠近碗沿的地方,赫然多了一道细如发丝的裂痕!裂痕边缘甚至崩飞了一小片细微如米粒的陶片碎屑。
陈青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一股混杂着震惊和些许不安的情绪瞬间攫住了他。他几乎是本能地、闪电般地将那只碗放回了原处,还用手指悄悄将那点微小的碎屑拂落在地,然后迅速把手藏到了身后,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看着锅里的粥。掌心似乎还残留着刚才那瞬间的触感——那陶壁在他指下脆弱得如同干燥的土块。昨夜那场龙雨带来的,不仅仅是病痛的祛除,还有这……这难以理解的力气?
“粥好了!”陈大石的声音带着未散尽的喜气,他用一块厚布垫着,端起了滚烫的锅,“快,青儿,拿碗来!”
陈青心头一跳,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那只被他捏出裂痕的碗。他强自镇定,迅速伸手拿起了旁边另一只完好无损的碗,小心翼翼地递了过去,动作甚至显得有些僵硬。
陈大石全然未觉,一边将浓稠滚烫的米粥舀进儿子递来的碗里,一边絮絮叨叨,声音洪亮,充满了劫后余生般的畅快:“多吃点!多吃点!吃了才有力气!一会儿跟爹上山,咱也不急,你就慢慢走,看看树,听听鸟叫,比闷在屋里强百倍!爹砍柴,你在边上给爹递递家伙什儿就成!”他舀了满满一大碗粥,几乎要溢出来,重重地放到陈青面前的破旧小木桌上,“快吃!趁热!”
陈青看着眼前这碗热气腾腾、散发着纯粹粮食香气的稠粥,胃里仿佛苏醒的野兽,发出强烈的渴望。他拿起筷子,夹起一大块,迫不及待地送入口中。
“唔!”
滚烫的米粥入口的瞬间,陈青整个人都僵住了!他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大,瞳孔深处似乎有细微的光芒一闪而逝。
烫!这是第一感觉。但紧随其后的,是一种他十六年人生中从未体验过的、爆炸般的味觉冲击!那不再是记忆中糊弄肠胃的、寡淡无味的糊状物。每一粒米都在舌尖上清晰地舒展开来,释放出难以形容的清甜!那甜味纯净、饱满,如同新碾出的稻米在阳光下曝晒时散发的原始芬芳被浓缩了千百倍!米粒本身的质感变得无比分明,软糯中带着恰到好处的韧性,咀嚼时甚至能感受到淀粉在唾液作用下微妙转化的过程。粥汤的顺滑、谷物的醇厚、柴火赋予的独特烟火气……所有的滋味都像是被放大镜聚焦了,无比清晰、无比强烈地冲击着他迟钝了太久的味蕾!
他甚至能清晰地分辨出,这米大约是去年秋收的陈米,带着一丝极其细微的、沉淀后的谷物气息,但恰恰是这丝气息,赋予了这碗粥难以言喻的厚重底蕴。这哪里是食物?这分明是一场味觉的盛宴!是生命本身的礼赞!
陈青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着,他甚至忘了咀嚼,滚烫的米粥滑下喉咙,带来一阵灼热却畅快无比的暖流。他猛地低下头,几乎是狼吞虎咽起来,筷子与碗沿碰撞发出急促的声响。
“慢点!慢点吃!烫!”陈大石被儿子这近乎凶狠的吃相吓了一跳,随即又开怀大笑起来,眼角再次湿润,“好!好!能吃就好!能吃是福!爹看着你吃,比吃龙肝凤胆都香!”他坐在对面,手里捧着自己的碗,却几乎没动几口,只是咧着嘴,目不转睛地看着儿子,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舒展着,盛满了失而复得的巨大幸福。
一碗粥很快见了底。陈青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感觉一股温热的暖流自胃部升腾而起,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与体内那股新生的、不断奔涌的力量感交融在一起,仿佛干涸的土地得到了甘霖的彻底滋润。他放下碗,只觉得浑身都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精力,恨不得立刻就去奔跑、跳跃,去尝试那些被病魔禁锢了太久的动作。
“爹,我饱了!”陈青的声音清亮有力,带着一种蓬勃的朝气,“咱啥时候上山?”
陈大石看着儿子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渴望和活力,心中最后一丝担忧也烟消云散,豪气顿生:“好小子!走!咱爷俩这就走!让后山那些柴禾瞧瞧,咱陈家的小子,站起来了!”
山风带着雨后特有的清冽,卷过层层叠叠的翠绿,掀起阵阵林涛,发出低沉而悠远的呜咽。湿漉漉的泥土气息、腐烂落叶的微酸、草木汁液的清新、野花若有若无的甜香……无数种气味混杂在一起,被风裹挟着,如同汹涌的潮水般涌入陈青的鼻腔。他的嗅觉从未如此敏锐,每一种气味都无比清晰,他甚至能分辨出十步之外那株野山姜被雨水打湿后散发的辛辣芬芳,以及更远处一片苔藓在阴暗处生长的湿润气息。
脚下是松软的、吸饱了水分的腐殖层,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噗噗声。陈青跟在父亲身后,脚步轻快得像是踩在云朵上。他贪婪地呼吸着,每一次吸气都仿佛在痛饮琼浆玉液,清凉的空气冲刷着肺叶,带来无与伦比的畅快感。目光所及之处,一切都纤毫毕现:叶片上残留的水珠折射着天光,如同镶嵌在翡翠上的钻石;树皮粗糙的纹理里,一只小小的甲虫正奋力向上攀爬,它细腿上的绒毛都清晰可见;一只色彩斑斓的山雀从头顶掠过,他甚至能看清它翅膀扇动时带起的细微气流是如何拂动下方嫩叶的。
“青儿,累不累?要是腿软就跟爹说,咱歇歇。”陈大石扛着一把磨得锃亮的柴刀,背上是一个空的大背篓,走在前头,不时关切地回头看看儿子。山路湿滑,有些地方陡峭,他生怕儿子初愈的身体吃不消。
“爹,我不累!”陈青的声音带着一丝兴奋的喘息,他快走几步,轻松地越过了父亲,走到前面一段相对平缓的山路上,“这路……走着真舒服!”他忍不住张开双臂,像是要拥抱这扑面而来的山林气息。身体里那股力量感随着行走和呼吸,似乎在不断地沉淀、夯实,变得更加可控,也更加磅礴。
陈大石看着儿子挺拔矫健的背影,心头涌起一股暖流,咧开嘴无声地笑了。他加快脚步跟上,指着前方一片相对稀疏、生长着不少硬木杂树的山坡:“就那儿!那坡上的青冈木和栎木,烧起来火硬,烟小!够咱家用一阵子了!”
很快,父子俩来到了目的地。几棵碗口粗细的青冈木和栎树伫立着,树皮湿漉漉的,泛着深褐色的光泽。陈大石放下背篓,将柴刀递给陈青:“青儿,你就在边上看着,帮爹把砍下来的枝杈归拢归拢就成。爹来砍,这树硬,费力气!”
陈青接过沉甸甸的柴刀。冰冷的木柄握在手中,一种奇异的熟悉感油然而生,仿佛这刀天生就该属于他。他掂量了一下,以往觉得颇为压手的分量,此刻却轻若无物。
“爹,让我试试吧?”陈青看着父亲,眼神里充满了跃跃欲试的光芒。他迫切地想知道,自己身体里的这股力量,在需要爆发的时候,究竟能达到何种程度。
陈大石愣了一下,看着儿子眼中那不容置疑的自信光芒,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脸上带着慈爱和纵容的笑意:“行!那你试试,就那棵小点的。”他指了指旁边一棵稍细些的青冈木,“砍不动就歇着,别逞强,小心伤了筋骨!慢慢来,就当活动活动手脚。”
陈青点点头,走到那棵青冈木前。他学着父亲往日的样子,双脚微微分开,略略下沉,稳住下盘。双手握紧柴刀的木柄,高高举起。目光落在树干上那一点,精神前所未有地集中。深吸一口气,胸腔里那股灼热的力量感瞬间被调动,如同沉睡的岩浆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奔腾着涌向他的双臂!
刀锋划破潮湿的空气,带起一声短促而尖利的呼啸!那速度远超陈青自己的预期!他甚至没看清刀锋下落的轨迹,只觉双臂肌肉一紧一放,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顺着刀柄倾泻而出!
“嚓!”
一声极其干脆利落的闷响,如同快刀切入熟透的瓜果!
刀锋深深地、毫无阻滞地嵌入了坚硬的青冈木树干!入木极深,几乎没入了小半截刀身!被切断的木质纤维发出沉闷的呻吟。
陈青愣住了。保持着挥刀下劈的姿势,一时忘了动作。
陈大石更是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那棵碗口粗的青冈木有多硬?他比谁都清楚!就算是他这样常年劳作的壮汉,抡圆了柴刀,也得用尽全力、反复劈砍几十下才能放倒!可儿子这一刀……这轻描淡写、仿佛随意挥出的一刀,竟有如此恐怖的威力?那切口平滑得像是被刨子刨过!这……这还是他那连桶水都提不动的病秧子儿子吗?
“青……青儿?”陈大石的声音干涩发颤,充满了难以置信,“你……你……”
陈青这才回过神来,看着深深嵌入树干的柴刀,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握着刀柄的、依旧显得瘦削的手,一股混杂着震惊、狂喜和一丝莫名战栗的情绪冲击着他。他猛地一用力,拔出了柴刀。刀锋离树的瞬间,那棵青冈木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巨大的创口处,木质呈现出惨白的断裂面,清晰得刺眼。
“爹,这……好像不太一样了。”陈青看着父亲,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激动和一丝茫然。
陈大石几步抢上前,伸出粗糙的手指,用力摸了摸那平滑如镜的切口,又摸了摸树干,感受着那坚硬的质地,脸上的表情变幻不定,最终化为一种近乎敬畏的凝重。他抬起头,目光复杂地深深看了儿子一眼,昨夜那撼动天地的龙吟和异光再次无比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他沉默了几息,最终什么也没问,只是重重地拍了拍陈青的肩膀,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好小子!好!好力气!那……这棵树,归你了!爹砍那棵大的!”他指了指旁边一棵更粗壮的栎树,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忧虑。这力量来得太突兀,太……非人。
接下来的砍伐,完全颠覆了陈大石几十年的认知。陈青像是被彻底点燃了斗志,他不再刻意收敛,每一次挥刀,都伴随着短促的破风声和沉闷的入木声。那柄在他手中轻若无物的柴刀,此刻化身成了伐木的神兵利器!坚韧的青冈木在他面前,脆弱得如同朽木。刀光闪烁,木屑纷飞如雨,每一次劈砍都势大力沉,精准地落在上一次的切口附近,加深着那道致命的伤痕。
“嚓!嚓!嚓!”
富有节奏的劈砍声在山林中回荡,带着一种原始而强悍的力量感。陈青的动作越来越流畅,每一次挥刀,身体里的那股暖流就随之奔涌一次,不仅没有消耗的疲惫感,反而越来越澎湃,越来越随心所欲。肌肉的每一次伸缩都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却又协调无比。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刀锋切入不同木质纤维时传递回来的细微差异阻力,并本能地调整着发力的角度和轻重。
不过几十息的功夫,那棵碗口粗的青冈木,便在陈大石呆滞的目光注视下,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巨大的树冠开始倾斜、摇晃,带动着周围的枝叶哗哗作响,惊起一片飞鸟。
“青儿!快闪开!树要倒了!”陈大石猛地回过神,厉声吼道。
陈青早已敏锐地察觉到了树干断裂前的异响和震颤,他身形一晃,敏捷得如同山间的狸猫,瞬间便退到了数丈开外的安全地带。
“轰隆——!”
一声沉闷的巨响,青冈木巨大的身躯狠狠砸在地上,激起漫天泥浆和断枝残叶。地面似乎都为之微微一震。
陈大石看着轰然倒地的树木,又看看旁边儿子气定神闲、连粗气都没喘一口的模样,再看看自己那棵才砍出浅浅一道白印的栎树,巨大的落差感让他一时失语。他抹了一把额头不知是汗还是林中水汽的湿润,走过去捡起陈青刚才用的柴刀,入手沉甸甸的,刀锋依旧闪着寒光,没有任何卷刃的迹象。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心中翻腾的惊涛骇浪压下去,然后闷声不响地走回自己的栎树前,更加用力地挥舞起柴刀,沉闷的劈砍声再次响起,却明显多了几分沉重的心事。
陈青看着父亲沉默劳作的背影,心中那点初次展现力量的兴奋感稍稍冷却。他敏锐地捕捉到了父亲眼神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忧虑。他挠了挠头,不再多言,默默走到倒下的青冈木旁,开始麻利地用柴刀剔除细小的枝杈,将主干砍成适合背负的段木。动作又快又稳,显示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娴熟和力量。
父子俩各自忙碌着,山林间只剩下单调而有力的劈砍声,以及风吹过林梢的低语。
当陈大石终于气喘吁吁地将他那棵粗壮的栎树放倒,并分解成段时,陈青这边早已完工。不仅那棵青冈木被处理得干干净净,断成了整整齐齐的柴段,他甚至已经手脚麻利地将父亲砍下的所有粗壮枝干也一并劈砍整理完毕。地上堆起了一大一小两座柴垛,如同两座沉默的黑色小山。
陈大石拄着柴刀,喘着粗气,汗水浸透了后背的粗布短褂。他看着儿子面前那座明显比自己这边更大、更整齐的柴垛,又看了看儿子那依旧脸不红、气不喘的样子,眼神复杂到了极点。他默默解下背上的大背篓,走到自己那堆柴垛前,开始往背篓里装柴段。他挑选的都是粗壮沉实的硬木柴段,一根根塞进去,用力压实,直到背篓边缘再也塞不下,堆起一个尖尖的小顶。他试着提了提背篓的藤条肩带,沉甸甸的分量让他满意地点点头——这足够家里烧上小半个月了。
“青儿,你……”陈大石刚想招呼儿子过来背他那堆相对小一些的柴垛,话还没说完,就卡在了喉咙里。
只见陈青径直走向了他自己砍伐整理好的那座更大的柴垛。他没有去拿背篓,而是弯下腰,伸出那双在陈大石看来依旧显得有些单薄的手臂,直接探向柴垛底部几根最粗最沉的青冈木段。
“青儿!你干什么!”陈大石心头一紧,失声喊道。那几根木段加起来的分量,怕是比他自己装满的背篓还要重上不少!寻常壮汉想抱起一根都费劲,更别说同时抱起几根!他生怕儿子初愈的身体被这莽撞的举动拉伤。
然而,陈青的动作没有半分迟疑。他的双手稳稳地扣住了那几根粗木段的底部,腰背微微一沉,口中发出一声短促而有力的低喝:“起!”
在陈大石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那堆小山般的沉重柴垛,竟被陈青硬生生地、稳稳当当地从地上抱了起来!陈青的双臂肌肉在粗布衣袖下清晰地绷紧隆起,但脸上却看不到丝毫吃力的表情。他甚至还有余力调整了一下姿势,让那堆高耸的柴垛稳稳地靠在他并不宽阔的胸膛和肩膀上。柴垛的高度,几乎超过了他的头顶一大截,远远看去,就像一个移动的微型柴山!
陈青抱着这令人瞠目结舌的巨大柴垛,稳稳地向前迈了两步,脚步扎实,落地无声,仿佛他肩上扛着的不是几百斤重的硬木,而是一大捆轻飘飘的稻草。他转过头,对着彻底石化的父亲,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声音清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朝气:“爹,走吧?我这边好了!”
陈大石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看着儿子抱着那堆骇人的柴垛,像座移动的小山般稳稳当当地走过来,每一步都踩得地面微微下沉。儿子脸上那轻松的笑容,在陈大石眼中,却带上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心悸的非人感。他下意识地、有些慌乱地低下头,避开了儿子的目光,胡乱地“嗯”了两声,声音干涩得厉害,然后默默地、有些吃力地背起了自己那个沉重的背篓,佝偻着背,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引路。沉重的背篓压在他宽厚的背上,每一步都留下深深的脚印,但他心中的重量,却远比这背篓沉重千百倍。
回程的山路变得异常沉默。只有陈大石沉重的脚步声、略显粗重的喘息声,以及陈青抱着巨大柴垛行走时,脚下发出的那种异常稳定而轻微的“沙沙”声。
陈青跟在父亲身后,心中那点初展力量的兴奋感,在父亲长久的沉默和偶尔投来的、带着复杂难言情绪的目光中,渐渐冷却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失落和困惑。他低头看着自己怀中的柴垛,感受着那沉甸甸的、却丝毫无法对他构成负担的分量。这力量……似乎并没有让父亲更开心?反而让他更加忧虑了?
他尝试着放缓脚步,让怀里的柴垛随着步伐微微晃动,显出一点“吃力”的样子。但这拙劣的伪装,在父亲那沉默而宽厚的背影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就在这沉闷的气氛几乎要凝固时,山路旁的灌木丛里,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窸窣声!
一道灰黄色的影子如同离弦之箭,猛地从一丛茂密的蕨类植物下蹿了出来,贴着湿滑的地面,闪电般地向山坡下方冲去!
是一只肥硕的野兔!它似乎被父子俩的脚步声惊动,慌不择路地逃窜,速度快得惊人,灰色的皮毛在斑驳的林间光影中一闪而逝,只留下晃动的草叶和淡淡的土腥味。
几乎是同时,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近乎本能的冲动瞬间攫住了陈青!那不是饥饿的捕食欲望,而是一种纯粹的、对于速度的极致渴望!仿佛他身体里每一个沉睡的细胞都在此刻被点燃,都在疯狂地呐喊:追上它!超过它!
这股冲动来得如此猛烈,如此不容抗拒!陈青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爹!等我一下!”
他低吼一声,甚至来不及放下怀中的巨大柴垛,双腿的肌肉骤然爆发出恐怖的力量!双脚狠狠蹬在湿滑的泥地上!
“轰!”
脚下的泥土和腐叶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猛地炸开一个浅坑!陈青整个人化作一道模糊的灰影,抱着那堆小山般的柴垛,以一种完全违反常理的姿态,轰然启动!朝着野兔逃窜的方向狂飙而去!速度之快,竟带起一股强烈的劲风,将他身后地上的落叶和尘土都卷得飞扬起来!
陈大石只觉一股恶风从身边猛地刮过,眼前一花,儿子抱着柴垛的身影已经冲出去十几丈远!他甚至没看清儿子是怎么起步的!
“青儿!小心!”陈大石惊骇欲绝的呼喊声在林中炸响,充满了恐惧。抱着那么重的东西,在湿滑陡峭的山坡上奔跑?这简直是找死!
前方的陈青,此刻却陷入了一种极其微妙的状态。启动的瞬间,他只觉得一股狂暴的力量从足底炸开,推动着他向前猛冲,快得让他自己都心惊肉跳!怀中的柴垛因为巨大的惯性猛地向后拉扯,几乎要将他带倒!眼前的景物疯狂地拉成模糊的线条!
失控!绝对的失控!
他就像一匹被点燃了尾巴的野马,空有惊世骇俗的蛮力,却完全不懂得如何驾驭这骤然爆发的速度!他的身体协调性远远跟不上这股力量的节奏!
“砰!”
一声闷响!陈青只觉得左肩猛地一震,一股巨大的反作用力传来,怀里的柴垛都差点脱手飞出!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自己竟在高速奔跑中,毫无缓冲地撞在了一棵碗口粗的松树上!那棵倒霉的松树剧烈地摇晃着,树皮被撞得碎裂剥落,簌簌落下。
然而,预想中骨断筋折的剧痛并没有传来。肩膀处只是传来一阵酸麻,瞬间就被体内奔涌的暖流抚平。反倒是那棵松树,在不堪重负的呻吟声中,根部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声,缓缓地、带着不甘地向侧面倾倒下去!
“轰隆!”又是一声巨响,松树重重砸在地上,激起漫天尘土。
这剧烈的撞击和阻挡,非但没有让陈青停下,反而像是一块投入滚油中的冰块,瞬间激发了他身体里那股力量更加狂暴的回应!一股更加灼热、更加汹涌的洪流自四肢百骸深处奔涌而出,粗暴地冲刷着他滞涩的筋骨!仿佛有无数道无形的枷锁在这一撞之下被硬生生冲破、粉碎!
一种难以言喻的明悟感,如同闪电般劈入陈青的脑海!
奔跑!不是用蛮力去蹬踏,而是将力量如流水般灌注于足下!每一次踏地,力量自足跟而生,沿小腿、大腿、腰脊节节贯通,最终传递至全身,形成一种完美的推动!身体的重心要低,要稳,如同滑行!双臂的摆动,呼吸的节奏……所有的一切,都在这股力量的洪流冲刷下,瞬间变得清晰无比!
那感觉,就像沉睡了千年的古老记忆,在这一刻轰然觉醒!
“嗬!”
陈青喉间发出一声低沉而充满力量的咆哮,眼中锐利的光芒暴涨!他猛地调整重心,腰背如弓般蓄力,双腿再次发力蹬踏!
这一次,不再是蛮牛般的冲撞!
“咻——!”
一声尖锐到几乎要撕裂空气的破空声骤然响起!
陈青的身影,连同他怀中那堆巨大的柴垛,瞬间化作了一道模糊的、拉长的灰线!速度比刚才快了何止一倍!他的动作变得无比协调流畅,每一次蹬踏都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却又带着一种奇特的轻盈感。湿滑的泥地和崎岖的山石在他脚下仿佛变成了平坦的大道。他如同御风而行,紧贴着地面,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高速,向着那只已经逃出很远的灰影狂飙突进!
前方那只野兔似乎也感受到了身后传来的、如同实质般的恐怖威胁!它亡魂大冒,将速度提升到了极致,在灌木丛和乱石间疯狂地变向、跳跃,试图甩掉这可怕的追猎者!
然而,此刻的陈青,眼中只剩下前方那道不断变向的灰影。他的视觉被强化到了极致,野兔每一次蹬腿、每一次转向的微小预兆,都清晰地落入他眼中。他的身体如同最精密的器械,无需思考,本能地随着野兔的轨迹高速变向、急停、再加速!
“唰!”
陈青的身影紧贴着地面掠过一片湿滑的青苔覆盖的岩石,带起的劲风将岩石上的水珠都吹得四散飞溅。
“砰!”
他一步踏在一块松动的山石上,石头瞬间碎裂,而他借力高高跃起,抱着柴垛的身影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的弧线,稳稳落在数丈之外,落地无声,继续狂追!
林间的景象在陈青眼中飞速倒退,拉成一片模糊的绿色光带。风不再是阻力,而是被他的身体强行撕开、排向两侧的激流,发出尖锐的呼啸声,刮得他脸颊生疼,却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酣畅淋漓的自由感!力量在血脉中奔涌咆哮,速度在脚下尽情释放!他感觉自己仿佛挣脱了某种沉重的束缚,正在向着天空、向着风、向着无限的可能……展翅!
距离在疯狂地拉近!十丈、五丈、三丈……那只亡命奔逃的野兔,灰色的皮毛在陈青锐利的眼中已经清晰可见,甚至能看到它因极度恐惧而剧烈起伏的腹部!
就在陈青的手指几乎要触碰到野兔后腿那蓬松毛发的瞬间——
“唧唧!唧唧唧!”
一阵极其微弱、却充满惊恐和绝望的稚嫩鸣叫声,如同细针般刺破了风声,清晰地钻入陈青的耳中!
声音来自侧上方!
陈青那如同鹰隼般锁定着野兔的目光,猛地向上抬起!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山路斜上方,一棵高大枫树的枝桠间,一个用细枝和草叶精心编织的鸟巢,因为刚才陈青高速奔跑带起的强烈气流震动,以及附近那棵松树倒下引发的连锁震动,此刻正摇摇欲坠!鸟巢的边缘,一只羽毛稀疏、浑身肉粉色的雏鸟,正惊恐地、徒劳地扑打着它那尚未长齐羽毛的稚嫩翅膀,试图抓住正在崩塌的巢穴边缘!它的半个身子已经探出了巢外,正随着鸟巢的剧烈晃动而岌岌可危!下方,是数丈高的虚空!
那只肥硕的野兔,在陈青分神的刹那,如同鬼魅般猛地一个急转弯,消失在了一片茂密的荆棘丛中,再也无迹可寻。
然而,陈青已经顾不上那只兔子了。他的全部注意力,瞬间被那只即将坠落的脆弱生命所攫取!
没有丝毫犹豫!
陈青狂奔的身影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猛然拉住,由极动瞬间转为极静!巨大的惯性冲击下,他脚下的泥土和碎石轰然炸开一个更深的坑!怀中的柴垛因为骤停的巨大惯性猛地向前倾覆!
就在柴垛即将脱手砸落的千钧一发之际,陈青腰腹核心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硬生生稳住身形!同时,他抱着柴垛的双臂猛地向侧面一甩!
“呼!”
那堆沉重的柴垛,如同被投石机抛出一般,划过一个短促的弧线,稳稳地、重重地落在旁边一块相对平坦的空地上,发出一声闷响,激起一片尘土。
而陈青本人,在甩出柴垛的同时,身体已经如同离弦之箭般再次启动!这一次,他的目标是那棵高大的枫树!目标,是那只即将坠落的雏鸟!
他的速度快到了极致!身体压得极低,几乎贴着地面,双腿的每一次蹬踏都爆发出恐怖的力量,推动着他如同炮弹般射向枫树!短短十几丈的距离,瞬息即至!
就在那只雏鸟终于无法抓住边缘,发出一声凄厉短促的哀鸣,小小的身体无助地脱离鸟巢,向着下方虚空坠落的瞬间!
一道灰影,如同鬼魅般冲到了枫树之下!
陈青看也不看那坠落的雏鸟,他的目光牢牢锁定在鸟巢下方一根粗壮的横枝上!在雏鸟脱离鸟巢、开始下坠的同一刹那,陈青的双腿如同压缩到极致的弹簧,猛地蹬踏地面!
“轰!”
脚下的泥土再次炸开!
他的身体冲天而起!如同一颗逆射的流星,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直扑那根离地数丈高的粗壮横枝!跳跃的高度远超常人想象!
右手五指张开,如同铁钳,精准无比地、稳稳地一把捞住了那只刚刚开始下坠、惊惶尖叫的雏鸟!入手是温热而颤抖的、极其脆弱的小小生命。
而他的左手,在同一瞬间,也牢牢地抓住了那根粗壮的枫树枝桠!巨大的冲击力让整根树枝都剧烈地晃动起来,树叶如同暴雨般簌簌落下。
陈青的身体借着冲势,灵巧地在空中完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翻转,如同猿猴般稳稳地落在了那根粗壮的横枝上。他单膝微屈,左手抓着树枝稳定身形,右手则小心翼翼地摊开,将那只瑟瑟发抖、闭着眼睛绝望尖叫的雏鸟护在掌心。
成功了!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同擂鼓。血液在血管中奔流,发出轰鸣。刚才那电光火石间爆发出的速度、力量、精准的判断和协调性,让陈青自己都感到一阵微微的战栗。他低头看着掌心中那团温热颤抖的粉红小生命,一种奇异的暖流涌上心头,混杂着后怕、庆幸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唧……唧唧……”雏鸟似乎感受到了危险解除,微弱的叫声里充满了委屈和依赖,小脑袋在陈青的手指上蹭了蹭。
陈青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轻轻抚了抚雏鸟稀疏的绒毛,动作温柔无比。他抬起头,看向那个已经倾斜了大半、摇摇欲坠的鸟巢。巢穴里,还有另外两只同样羽毛未丰的雏鸟,正惊恐地缩在角落,发出微弱的哀鸣。
他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姿势,如同最灵巧的猿猴,一手护着掌心的雏鸟,一手抓着树枝,身体在枫树茂密的枝桠间轻盈地移动、攀援。每一次借力都恰到好处,动作流畅而稳定,几个起落,便已接近了那个岌岌可危的鸟巢。
他小心翼翼地将掌心的雏鸟放回巢中,又检查了一下巢穴的稳固程度,将几根松脱的枝条重新塞紧、压实。三只雏鸟挤在一起,发出细弱的叫声,似乎安心了不少。
做完这一切,陈青才松了口气。他直起身,站在枫树一根离地数丈、视野开阔的高枝上,下意识地举目远眺。
刹那间,整个世界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壮阔姿态,铺展在他的眼前!
连绵起伏的苍翠山峦如同凝固的绿色波涛,一直延伸到目力所及的尽头,与淡青色的天际交融。雨后初晴,山间蒸腾起薄纱般的乳白色岚气,在阳光的照射下,如同流淌的熔银,缠绕着青翠的峰峦,缓缓流动、变幻。山脚下,陈家村那几十户低矮的泥墙茅舍、蜿蜒的溪流、阡陌纵横的田地,都变得渺小而清晰,如同孩童随意摆放的玩具。更远处,一条土黄色的官道如同细长的带子,穿过青绿的田野,消失在远方的山隘之后。他甚至能隐约看到官道上几个移动的、如同蚂蚁般大小的黑点。
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带着山林的气息,鼓荡着他身上单薄的粗布衣衫,猎猎作响。阳光毫无遮挡地洒落,温暖地包裹着他。站在这远离尘嚣的高处,俯瞰着脚下苍茫的大地,一种难以言喻的豪情伴随着体内奔流不息的力量感,在陈青胸中激荡、升腾!仿佛挣脱了某种无形的桎梏,整个世界都在向他敞开怀抱!
他忍不住张开双臂,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浩瀚的天地、这自由的清风,尽数吸入肺腑之中!胸膛里那颗有力的心脏,在阳光的照耀下,如同擂响的战鼓,咚咚作响,充满了对新生的无限渴望和对未来的无尽憧憬!
陈大石赶到枫树下时,正好看到儿子站在数丈高的树杈上,张开双臂拥抱天地的背影。夕阳的余晖如同熔化的金液,泼洒在陈青单薄却挺得笔直的脊背上,为他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边。山风鼓荡着他破烂的衣袂,猎猎作响,整个人仿佛要乘风归去。
那一瞬间的画面,深深烙印在陈大石的眼底,让他心头猛地一揪,一种混杂着骄傲、担忧和巨大疏离感的复杂情绪瞬间淹没了他。儿子身上发生的变化,已经远远超出了“病愈”的范畴。那站在高处俯瞰的姿态,那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非人的力量与速度……昨夜那场龙雨,究竟赐予了青儿什么?是福……还是祸?
“青儿!”陈大石仰着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快下来!太高了!危险!”
树上的陈青闻声回头,脸上还残留着俯瞰天地时那种激荡的豪情,但看到父亲布满汗水和泥污、写满担忧的脸庞时,那光芒迅速敛去,化为温和的笑意:“爹,没事!我这就下来!”他答应着,动作却依旧轻捷无比,一手护着鸟巢的方向,一手抓着树枝,几个利落的腾挪转折,便已稳稳落在地上,甚至没有溅起多少尘土。
他走到自己之前甩出的那堆柴垛旁,再次弯腰,轻松地将那座小山抱了起来,动作流畅自然,仿佛那只是随手可拾的稻草。
陈大石看着儿子轻松写意的动作,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背起自己那沉重的背篓,沉声道:“走吧,天快黑了。”
夕阳彻底沉入西山,只在天际留下一抹燃烧殆尽的暗红余烬。深紫色的暮霭如同巨大的帷幕,缓缓垂落,笼罩了起伏的山峦和林木。归巢的倦鸟发出最后的啁啾,声音在寂静下来的山林间显得格外清晰。
父子俩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回家的山路上。陈青抱着柴垛,脚步轻快。陈大石背着背篓,每一步都踏得沉重而扎实,仿佛要将心中的千钧重担踩进脚下的泥土里。
当村口那几棵熟悉的歪脖子老槐树模糊的轮廓出现在视野中时,夜色已浓。点点昏黄的灯火在村舍的窗棂间亮起,如同散落在大地上的星辰,带来一丝人间烟火气的暖意。晚风带着凉意,吹拂过汗湿的脊背。
“青儿,”陈大石忽然停下了脚步,声音低沉地响起,打破了长久的沉默,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今天……你砍柴,追兔子,上树救鸟……爹都看在眼里。”
陈青也停了下来,抱着柴垛,静静地站在父亲身后,等着下文。他能感觉到父亲语气里的沉重。
陈大石缓缓转过身。黑暗中,他的面容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两簇在暗夜里燃烧的炭火,紧紧盯着陈青,一字一句,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爹高兴!真的!比得了金山银山都高兴!老天开眼,让你活过来了,还给了你……给了你这身力气!”他的声音微微发颤,带着浓重的鼻音,那是强忍泪意的哽咽。
“但是,”他话锋陡然一转,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恐惧的警醒,“青儿,你得记住爹的话!这身力气……来得太怪!太吓人!在咱们这地界,是福是祸,谁也说不准!”
他上前一步,粗糙的大手重重地按在陈青抱着柴垛的手臂上,力道大得惊人,传递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告诫:
“藏好它!别轻易在人前显露!尤其是在村子里!更别让……别让那些‘外人’瞧出半点端倪!”他刻意加重了“外人”两个字,眼神在黑暗中闪烁着复杂难明的光,“这世道……怕是要变了。爹活了半辈子,没见过昨夜那样的天象,更没见过……像你今天这样的力气!”
他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寒意的夜气,声音沉得像压上了整座大山:
“爹不知道那场雨,那……那动静,到底意味着什么。爹只知道,咱们陈家,就是土里刨食的平头百姓!天降异象,必有妖孽!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青儿,你记住!平平安安,比什么都强!”
陈大石的话,如同冰冷的山泉,瞬间浇熄了陈青心中因力量而燃起的火焰,只留下一种沉甸甸的凉意。他抱着柴垛的手臂微微僵硬了一下。父亲话语里那深沉的担忧、对“外人”的警惕,以及那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像沉重的石头压在他的心头。是啊,这力量……终究是异类。
“嗯,爹,我记住了。”陈青低声应道,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郑重。
陈大石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重重地拍了拍儿子的手臂,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转身,继续迈着沉重的步伐,朝着村中那点昏黄的灯火走去。那叹息声里,混杂着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以及一种面对未知巨变时,小人物本能的无助与深沉的忧虑。
陈青默默地跟在父亲身后,重新抱起柴垛。他抬起头,望向深邃的夜空。
墨蓝色的天幕上,无数星辰正次第点亮,璀璨得如同撒落的碎钻。那浩瀚的星河,亘古而神秘,静静地流淌着,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宇宙的奥秘。昨夜那场改变了他命运的龙雨,那响彻天地的龙吟,那烙印在灵魂深处的伟岸身影……这一切,是否也如这漫天星辰般,是这浩瀚天地间早已注定的轨迹?
父亲那句“世道怕是要变了”的低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一圈圈深远的涟漪。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那双在星光下显得异常稳定的手上。这双手,昨日还连端起一碗水都颤抖不已,今日却已能轻易抱起数百斤的重物,快若闪电,力能断树。指骨匀称,皮肤下隐隐有温润的光泽流动,仿佛蕴藏着无穷的生机。
力量在血脉中无声奔涌,如同地下潜行的炽热岩浆,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和……隐隐的躁动。他轻轻握紧拳头,指节发出细微却充满力量的爆鸣。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肌肉纤维的每一次舒展与收缩,感受到骨骼深处传来的坚韧回响。这不再是病体沉疴的孱弱,而是脱胎换骨后的生机盎然!
夜风吹拂,带来远处田野里湿润的泥土气息和村舍间飘散的淡淡炊烟味道。这些往日寻常的气味,此刻在他的嗅觉中却呈现出前所未有的丰富层次。他甚至能分辨出隔壁张婶家灶膛里燃烧的是新打的松木柴,带着特有的清香,而自家院墙边那丛夜来香,已在夜色中悄然绽放,散发出丝丝缕缕甜腻的芬芳。
他侧耳倾听。村中土狗懒洋洋的吠叫,邻家孩童睡梦中的呓语,更远处溪水流淌的淙淙声,甚至夏虫在草丛深处摩擦翅膀的细微沙沙声……无数声音汇聚成一张无形的网,清晰地笼罩着他的感知。整个世界,从未如此生动、如此鲜活地呈现在他的面前。
“爹,”陈青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初生牛犊般的锐气,“您放心。我……会小心的。”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那浩瀚无垠的星空,眼底深处,仿佛有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金芒一闪而逝,如同沉入深潭的流星,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但我觉得……这力气,这身子骨,是老天爷……是那场雨赐给我的。总不会……只是为了砍柴吧?”
陈大石佝偻前行的背影猛地一顿。他没有回头,只是那背负着沉重背篓的肩膀,似乎又往下沉了沉,在浓重的夜色里,显得格外苍凉而沉默。过了许久,才传来他一声更低沉、更悠长的叹息,消散在带着草木清香的夜风里,再无言语。
父子俩的身影,一大一小,一前一后,沉默地融入了陈家村点点昏黄的灯火之中。身后的山林隐入浓重的黑暗,只余下风吹过树梢的低语,以及那棵最高大的枫树枝桠间,隐约传来的几声雏鸟安眠的、细弱啾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