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在消毒水的气味里睁开眼时，首先看见的是天花板上盘旋的欧式石膏花纹。

这不是他熟悉的出租屋天花板。那些繁复的藤蔓浮雕在惨白的光线下投出阴影，像某种巨型植物的根系要从混凝土里钻出来。他猛地坐起身，输液针头从手背脱落，血珠顺着皮肤滚进袖口——卡塞尔学院的墨绿色校服袖口，银线绣的校徽蹭着腕骨，有点痒。

“醒了？”有人在旁边说。

林野转头看见个穿白大褂的日本人，金边眼镜滑到鼻尖，正举着记录板写什么。对方胸前的铭牌写着“富山雅史”，字迹清秀得像女生。窗外传来直升机的轰鸣，螺旋桨搅动空气的震动顺着墙壁爬上来，震得牙齿发麻。

“这是哪儿？”他嗓子干得发疼。

富山推了推眼镜：“卡塞尔学院医疗中心。你在芝加哥火车站晕倒了，学生证显示你是新生林野，主修龙族谱系学。”

林野愣住了。他记得自己明明在通宵赶项目报告，显示器突然蓝屏，刺眼的白光里好像有无数金色的纹路在游动，再睁眼就到了这里。他摸向口袋，指尖触到硬纸壳——学生证上的照片确实是他，只是眼神比平时锐利得多，嘴角还噙着抹陌生的笑。

“龙族？”他扯了扯校服领口，布料挺括得硌人，“你们在拍电影？”

富山没回答，反而递来面镜子。镜中的少年有张介于青涩和成熟间的脸，黑发软塌塌地搭在额前，唯独瞳孔颜色很淡，像掺了水的墨。最奇怪的是锁骨处，透过半敞的病号服能看见块淡金色的印记，形状像朵没开放的花。

“这是什么？”他指尖刚碰到印记就缩回手——烫得像被火燎过。

“龙血共鸣的痕迹。”富山收起镜子，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你血统评级 B ，比平均水平高。不过别太骄傲，去年有个新生刚测出 A 就兴奋得从钟楼跳下去了。”

林野盯着天花板上的花纹，突然想起昨晚显示器上的金色纹路。那些线条和石膏浮雕的藤蔓惊人地相似，只是更流畅，像活物在呼吸。他猛地掀开被子下床，输液架被带得哐当倒地。

“我要出去。”

富山耸耸肩，从抽屉里扔出套叠得整齐的校服：“正好，古德里安教授在等你。他是你的导师，虽然经常把咖啡洒在论文上。”

走廊里弥漫着旧书和灰尘的味道。哥特式拱窗投下的光柱里，无数细小的尘埃在翻滚。穿同款校服的学生们抱着厚重的典籍匆匆走过，没人看他一眼，仿佛他是这栋建筑的一部分。林野摸着墙往前走，石砌墙壁凉得像冰，指尖划过处，某些砖块的缝隙里似乎藏着发光的粉末。

“这边！”有人在楼梯口挥手。

那是个头发蓬乱的老头，西装领口沾着可疑的咖啡渍，正拎着半瓶可乐冲他笑。林野认出这是《龙族》里的古德里安教授，只是比书里更显颓唐，眼下的黑眼圈像被人打了两拳。

“终于醒了！”老头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快来，3E考试要开始了，再迟到曼施坦因又要扣我绩效！”

林野被拽着冲进电梯。镜面倒映出两人的影子，古德里安教授的领带歪在一边，而他自己的领口别着枚陌生的徽章——银色的世界树缠绕着剑，正是卡塞尔学院的校徽。电梯下降时失重感袭来，胃里翻江倒海，他看见自己锁骨处的印记在镜中闪了闪，像块烧红的烙铁。

“别紧张。”古德里安塞给他罐可乐，“3E考试就是看看你对龙文的共鸣，放轻松……对了，你认识路明非吗？那小子昨天把芬格尔的汉堡抢走了，现在整个学生会都在传他是 S级怪物。”

林野握着冰凉的可乐罐，指节泛白。他当然认识路明非，那个衰小孩的故事他翻来覆去看了三遍。可现在他成了书里的“新生林野”，一个在原著里连名字都没出现过的角色。电梯门打开的瞬间，他听见了隐约的歌声，像是很多人在用某种古老的语言合唱，调子悲凉得让人鼻子发酸。

考场在图书馆顶层，穹顶垂下的水晶灯折射出彩虹般的光。三十多个新生坐在橡木桌后，每个人面前都摆着空白试卷和削好的铅笔。林野被安排在最后一排，旁边是个金发女生，正对着空气发呆，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画着螺旋纹。

“我是零。”女生突然转头，冰蓝色的眼睛像西伯利亚的湖，“你身上有龙的味道。”

林野的心跳漏了一拍。零的脸比书里描写的更精致，只是嘴唇抿得太紧，嘴角有道浅浅的疤。他刚想说话，整个考场突然暗下来，唯有墙壁上的壁灯还亮着，投下昏黄的光圈。

“开始了。”零重新转向桌面。

低沉的吟唱从音响里涌出来，不是任何已知的语言。那些音节像裹着沙子的风，刮得鼓膜生疼。林野盯着空白试卷，眼前却浮现出奇怪的画面：漆黑的海底有座青铜城，无数齿轮在转动，某扇门上刻着和他锁骨处一样的花纹。

“画下来。”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他这才发现自己握着铅笔的手在发抖，笔尖在纸上划出纷乱的线条。那些线条自己组合起来，变成盘旋的龙、燃烧的船、还有个戴兜帽的人影，正把什么东西推进冰海。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不是悲伤，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仿佛被困在时间的缝隙里，前后都是无尽的黑暗。

“停！”

曼施坦因教授的声音像冰锥刺破幻觉。林野猛地回神，发现试卷上画满了金色的纹路，和他锁骨处的印记一模一样。零的试卷上只有一个符号——像是只睁开的眼睛，瞳孔里写着“0”。

考场里一片死寂，有人在低哭，有人对着自己的画发呆。林野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突然看见窗外掠过个黑影，速度快得像子弹。那影子在图书馆的尖顶上稍作停留，展开的翅膀挡住了半个月亮。

“那是什么？”他脱口而出。

零已经收拾好东西站起来，金发在灯光下泛着冷光：“龙族。或者说，是他们的使者。”

林野跟着人群走出考场时，走廊里的挂钟刚敲过十二下。月光透过彩色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血红的光斑，像某种祭祀的图腾。他摸了摸锁骨处的印记，那里已经不烫了，只是隐隐发痒，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皮肤里钻出来。

“林野！”古德里安教授举着试卷追上来，眼镜滑到鼻尖，“你居然能画出‘烛龙’的纹路！曼施坦因说要给你升评级……对了，晚上有迎新舞会，记得穿正装。”

林野接过自己的试卷，那些金色纹路在灯光下像活了一样，顺着纸面缓慢地流动。他突然想起书里的某个细节：青铜城的某处机关，需要特定血统的人才能打开。而他锁骨处的印记，分明就是那扇门的钥匙。

夜色渐深时，他坐在宿舍的窗台边，看着远处的钟楼。路明非和芬格尔的笑声从隔壁传来，夹杂着游戏音效。林野摸出那罐没开封的可乐，拉环弹开的瞬间，他听见了翅膀扇动的声音。

窗外的夜空里，有什么东西正盘旋下降，鳞片反射着星光，像无数流动的黄金。林野握紧了可乐罐，指节泛白。他知道自己闯进了一个危险的世界，而他的旅程，才刚刚开始。

舞会的音乐在午夜响起时，林野站在安珀馆的阴影里。恺撒的白西装像反光镜，正搂着诺诺旋转，后者的红发在灯光下像燃烧的火焰。林野穿着借来的黑色礼服，袖口有点短，露出手腕上的输液针眼。零站在吧台边，用吸管搅动着橙汁，冰蓝色的眼睛时不时扫向他。

“你在躲谁？”零突然出现在身边，身上有淡淡的雪松香。

林野望着舞池中央：“我在想，路明非知道自己是故事的主角吗？”

零的嘴角难得地弯了弯：“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主角。直到龙焰烧到脚边。”

话音刚落，整个安珀馆突然断电。应急灯亮起的瞬间，尖叫声此起彼伏——有人看见窗外掠过巨大的黑影，翅膀展开时遮住了整轮月亮。林野的锁骨处突然灼热起来，他低头看见那朵花纹正在发光，金色的纹路顺着脖颈往上爬，像有生命的藤蔓。

“跟我来。”零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两人穿过混乱的人群，跑向图书馆的方向。月光下，零的金发被风吹得像旗帜，她跑起来的姿势很奇怪，像是踮着脚尖在飘。林野跟着她钻进一扇侧门，门锁在接触到他掌心的瞬间自动弹开，仿佛认识这枚印记。

“这里有通往冰窖的密道。”零推开沉重的铁门，“你的血统比你想的更特殊。”

潮湿的冷空气从地下涌上来，带着铁锈和海水的味道。林野的心跳得像擂鼓，他知道冰窖里藏着什么——龙王诺顿的骨殖瓶，还有无数关于龙族的秘密。零的手电筒光柱在前方晃动，照亮了墙壁上的涂鸦，其中有行字是用中文写的：“不要相信戴兜帽的人。”

“那是楚子航写的。”零的声音在隧道里回荡，“他去年在这里弄丢了村雨。”

林野盯着那行字，突然想起自己画的试卷上那个戴兜帽的人影。锁骨处的灼热越来越强，他感觉有什么东西要从身体里挣脱出来，像沉睡了千年的猛兽正在睁眼。隧道尽头传来隐约的龙吟，不是幻觉，而是真实存在的咆哮，震得头顶的碎石簌簌落下。

“快到了。”零停在一扇青铜门前，门上的花纹和林野锁骨处的印记完美重合，“把手放上去。”

林野的掌心贴上冰凉的青铜时，整个隧道突然亮起来。那些花纹像活过来一样，顺着他的手臂往上爬，在皮肤表面形成发光的网。门后传来齿轮转动的声音，越来越响，像是有座巨大的机械正在苏醒。

“记住，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碰那个黑色的匣子。”零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那是……”

她的话被突如其来的震动打断。整个隧道剧烈摇晃，头顶的石块砸下来，在地上砸出火星。林野看见零的金发被风吹得向后飘，而她冰蓝色的眼睛里，映出了他身后的景象——一个戴兜帽的人影正站在隧道口，手里握着柄生锈的钥匙，钥匙上的纹路和青铜门上的一模一样。

“他来了。”零的声音发颤，这是林野第一次见她害怕。

林野的视线越过零的肩膀，看见兜帽下露出的下巴，那里有块和他锁骨处一样的印记，只是颜色更深，像凝固的血。龙吟声越来越近，青铜门正在缓缓打开，门缝里透出的光刺眼得让人睁不开眼。

他突然明白了自己是谁——不是什么“新生林野”，而是某个被遗忘的存在，被困在故事的裂隙里，既不属于过去，也不属于未来。当青铜门完全打开的瞬间，他听见了路明非的声音，遥远得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喂！你看见我的汉堡了吗？”

林野笑了笑，推了零一把：“快跑。”

他转身面对戴兜帽的人影，掌心的青铜门正在发烫。那些金色的纹路爬上他的脸颊，像某种古老的誓约。在意识被强光吞噬的前一秒，他想起了书里的一句话：所谓弃族的命运，就是要穿越荒原，再次竖起战旗，返回故乡。

他想起，原来他的故乡，从来就不在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