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圭铭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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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王座初寒:太康畋游,洛水沉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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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铜残甲在月下散着寒光。

女娇指尖抚过甲上深凹的爪痕,触到了他玄熊化身后浸透铜锈的血与痛。

“若你得胜归来,我涂山九尾一族的盟誓永世有效。”白尾拂过冰冷鳞甲,她的声音清冷如初。

禹解下腰间象征鲧族治水传承的玄玉圭放入女娇掌心,却只留给她三次越行越远的背影。

启第一次将骨刀捅入麂子咽喉时,父亲在门外与山洪搏斗的轰鸣是他唯一的凯歌;当启成长为沉默的利器,母亲的青丝已攀上石纹。“人可过,神难归。”禹最后踏过家门时,妻已化石为“望夫石”,儿也化作人形玄甲——息壤止住洪荒洪水,亦在血脉深处筑起永难跨越的峰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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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水被撕开的伤口还在奔涌咆哮,裹挟着山石、泥沙和被吞噬生灵残余的腥气,向下游狂泻而去。隘口两侧的悬崖峭壁仍在因剧烈的冲击而簌簌颤抖,不断有碎石滚落,溅起浑浊的水花。激流中央,那方曾堵塞水道的天然石梁早已崩塌无踪,只余水下狰狞的断裂面和被洪水冲刷得愈发扩大的缺口。

战场烟尘未尽,破碎山石的粉尘与水面升腾的泥腥雾霭混杂,笼罩着这片被强行开辟的新河道,勾勒出劫后余生的洪荒苍凉。

禹解除了那燃烧精魄的玄熊化身。

残甲纷纷从伟岸的身躯上剥落,每一片沉重的青铜都砸在狼藉的岩石上,发出沉闷或尖锐的声响,扬起一小片灰尘。当最后覆盖在胸腹要害处的巨大甲片褪下,现出的不再是狰狞神魔,而是一个浴血的凡躯。他高大的身形有些踉跄,裸露的上身布满了深浅不一的伤口。被相柳毒涎擦过的肩臂,皮肤黑紫溃烂,散发出隐约的焦臭;强行拖曳山体的反噬之力,在肌肉虬结的后背留下一道道撕裂般的血痕;最骇人的是腰腹处,一道半尺长的豁口,是崩裂的山石锐角所赐,皮肉翻卷,几乎可见蠕动的内脏边缘。粘稠的鲜血从周身大大小小的裂口中涌出,混着汗水和污泥,在起伏的胸膛上蜿蜒而下,汇入脚下那片被染成暗红的石隙。

他垂着头,粗重的喘息如同拉破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牵动所有伤口,带来窒息的痛楚。汗水浸透了他散乱黏在额头的黑发,汇聚到下颌,一滴一滴砸在胸前的血污中。

神魔伟力褪尽,留下的只是一个濒临极限、血肉模糊的男人。

涂山之上,风啸依旧。目睹那巨熊化身的可怖威能,涂山氏族人心中只剩敬畏与恐惧的图腾轰然碎裂。

女娇素净的面容上,那双幽深的眸子里似乎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波澜——不是惊吓的涟漪,更像是深潭被投入一颗石子,漾开的波纹下是更深不可测的平静。山风拂动她鸦羽般的青丝,她的目光越过仍在奔泻的激流,越过弥漫的烟尘与血雾,无声而精准地落在那道摇摇欲坠的身影上。

一道青色的身影,没有借助藤蔓或小径,如同山间轻盈的灵鹿,从涂山之巅那临崖的岩石上飘然而下。她落脚处是近乎垂直的岩壁,却仿佛踩着无形的台阶,每一步都从容稳定,青葛衣袂飘飞,在漫天尘灰中不染半分污浊。

几个起落,纤细的身影已至峡谷底部狼藉的战场边缘,停在那尊沉默伫立、鲜血仍在流淌的躯体几步之外。空气凝固了。

禹似乎感受到了那无声却穿透一切的注视。他缓缓抬起沉重的头颅。额前的血迹混着汗水滑入眼睫,让他视野一片模糊猩红。但他透过那片血色,清晰地看到了那个立于咫尺之外的女子。青葛素衣,纤尘不染,面如初绽寒梅,清冽澄澈的眼神中,蕴着一种洞穿神魔威压后的宁静审视。一种无法言说的东西在他混乱疲惫的心底悄然滋生,类似某种认同,某种源自血脉深层的共鸣。

他下意识地动了动染血的指尖,想擦拭脸上的狼狈,但这个微小的动作立刻引发了周身伤口的剧烈抽搐。他猛地抽了一口气,整个身形晃了晃,几乎要重新扑倒。强韧的意志支撑他重新挺直腰背,但那些翻卷的伤处,因为刚才的发力,血流得更加汹涌。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极低沉的闷哼,压抑着那瞬间几乎淹没意识的剧痛浪潮。

女娇没有动,没有发出任何关切或惊呼。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根扎根于血污泥泞中却兀自挺立的青竹。山风掠过峡谷,卷起血腥和尘埃,将她青色的裙裾撩动,更显出那份遗世独立的清冷。

就在禹几乎要被剧痛淹没的恍惚瞬间,鼻端萦绕的血腥气里,倏地渗入一缕极清冽的异香。

那不是任何人间熟知的草木花果之香。

冰冷,幽远,带着雪域空谷中万年玄冰的气息,又似月下深涧流淌的无根清泉。这缕香气如有实质,瞬间刺穿了那浑浊的死亡气息,如同无形的水流,缓缓浸润过他灼痛的肺部,钻入沉重发木的四肢百骸。伤口处的剧痛竟然真的被这奇异冷香奇异抚平些许,麻木混乱的神智也似被寒泉冲刷,恢复了一丝清明。

禹的视线微微凝聚,模糊看到女娇的袖口处,似乎缠绕着一抹若有若无、极其淡薄的银白色流霜。它萦绕在她的指尖,又悄无声息地散逸在风中。非光非雾,更非烟气。

此刻并非深究之时。劫后余生,淮水初通,残躯濒危。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冷冽幽香直贯肺腑,压下了翻涌的腥甜。支撑他的早已不是体力,而是那份刻在灵魂深处的、比玄甲更沉重的责任。他艰难地,缓缓转过身,目光重新投向那已然改道、咆哮宣泄的淮水巨流。洪水被强行引入新的水道,虽依旧凶猛,但前方阻碍已除,只需引流疏导,便能归于东海。

“涂山之盟,”禹的声音从嘶哑的喉咙里挤出,带着血腥气,每个字却沉重如凿刻在石上的誓约,“止息洪荒之水。”他没有看女娇,只将这声音投入洪水奔流中,投入身后涂山先祖沉睡的山脉深处,“万民之血浸染山石,天地共鉴。水患不尽,禹,不得归。”这并非仅仅对女娇的承诺,更是对整个涂山氏族的存在,对所有在淮水之滨挣扎求存的生灵立下的战书。

声音在峡谷的风中回荡,混入水声,旋即被吞噬。

禹不再言语,也似乎忘却了背后那道注视的目光。他拖动着仿佛灌满了沉铅的残破身躯,脚步蹒跚,却异常坚定地向着溃烂的河道边缘迈去。每一步踏下,都在碎裂的岩石和泥泞中留下一个深深的血色足迹。血水顺着腿流淌,在足迹边缘画出暗红的湿痕。

身影被峡谷下游弥漫的水汽与尚未散尽的烟尘渐渐吞没,终于只剩下一个模糊而执拗的、继续东行的轮廓。

涂山之巅,族老拄杖的手在颤抖,目睹过神魔之力后再面对这凡人血肉之躯的坚持,震骇更深。“娇女……”他浑浊的老眼望向那片依旧被洪水威胁的土地,也望向女娇,“这……当真值得涂山全族押上吗?”

女娇的目光从远处那逐渐消失的、血染的背影上收回,落在掌心。纤白如玉的指尖,轻轻拈起一枚不知何时落入她掌中的细碎青铜甲片。那是玄熊化身散落时飞溅而至的,边缘带着磨损的痕迹,中间一道深深的、泛着暗沉幽绿铜锈的凹痕——是相柳利齿留下的印记。指尖抚过那冰冷的铜锈与深深爪痕,冰凉的触感下仿佛能窥见甲片深处尚未消散的暴虐能量残片和……某种融入金属脉络的灼痛。

她抬起头,望向涂山脚下那片饱受摧残、但洪流已在归道的土地。

“不是值不值,”女娇清泠的声音如山泉击石,平淡却穿透了水汽与风声,“是……不得不。”她的视线掠过峡谷下奔涌的洪流,望向更广阔的、依旧被淹没或威胁的洪荒。掌中的青铜甲片被悄然拢入袖中。

涂山氏,涂山氏,命运已然被这滔天之水卷入了漩涡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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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年后的初春时节。

涂山主峰之下,一片经过洪水反复冲刷而后沉淀出的巨大滩涂之地。泥泞早已在严冬中板结龟裂,又被新生的嫩草顽强覆盖,染上一抹生机勃勃的青绿。此处,正是当年相柳偷袭、禹崩裂山梁、涂山氏族惊魂未定的古战场。

这里被选定为盟誓之地。

巨大的天然祭台,是一整块曾被玄熊之力撼动、崩断下来的黑褐色山岩。岩面粗糙不平,残留着当年剧斗的斧凿之痕。此刻,涂山氏举族出动,肃立台下。族老站在最前,双手拄着沉木雕刻的权杖,杖首镶嵌着一块温润的青色山玉,目光凝重地望向对面。

禹率领着跟随他一路征伐水患的僚属、力士和工匠——这些人是整个人族仅存、能在如此水患中保持基本秩序与力量的群体。他们个个神色肃穆,身上或多或少带着风霜与劳苦的痕迹。

没有繁复的礼乐。山风掠过滩涂,掠过石台,发出呜呜的回响,如同大地深沉的呼吸。唯有远处,淮水改道后的低沉奔流声,永恒不变地作为背景轰鸣。

女娇今日依旧一身素青,立于祭坛一侧,是涂山氏部族血脉与意志的核心象征。她身姿笔挺,容色庄重。然而,那过于平静的姿态深处,一丝压抑极深、源自血脉本能的能量在悄然波动。就在她身旁,一抹难以察觉的虚影悄然凝结,非狐非人——一条近乎透明的巨大狐尾幻影,边缘缭绕着若有实质的银霜寒气,在她身侧无声摇曳,其威仪远超世俗想象!这并非刻意外显,而是因心神与大地气脉交融时,不自觉地引动了沉寂在血脉深处的力量共鸣!然而除却站得最近的几位核心族老眼中流露出虔诚与了然的光,大多数族人恍然未觉,只感周围温度陡然降低,一股难以言喻的尊贵古老气息弥漫开来。

禹的目光没有在女娇身上停留片刻。他大步走上石台,步履沉凝,脚步声在空旷的滩涂上异常清晰。一身简朴的深色麻衣依旧掩不住那份治水领袖的威严。他站定在祭台中央,面对涂山氏举族,深吸一口气,浑厚的声音撞破水流背景:

“涂山沃土,淮水为殃!”他的话语仿佛具有重量,每一个字都敲击在所有人的心上,“凿山通塞,疏流导水,非一族之功。涂山扼淮水要冲,承先祖余烈。今奉三牲,告天地,祭鬼神——两族血誓,永不背弃!水患平,则涂山立;涂山倾,则禹亦绝!山川为证,日月同辉!”

他高高举起右手,紧握成拳,一道灼目的玄黑色神光自掌心冲天而起!非闪电,更似浓缩了大荒玄铁与幽冥之水的精魄凝成的一束——那是一柄通体玄黑、样式古朴厚重的玉圭!圭身无任何繁杂纹饰,仅在脊中有一道仿佛熔岩流淌过后留下的深红痕迹。这是玄圭!鲧氏一族传承的信物,治水权力与牺牲精神的象征!玄圭之光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无比郑重。

“山河崩解之时,当以吾骨补涂山之基!”禹的誓言带着一种与神魔搏斗后的残酷惨烈,狠狠砸在古战场的遗址中央,激起肃杀的回音。

“诺!”涂山族老猛地举起手中的权杖,顶端青色山玉骤然放出温和而坚韧的光芒,与那玄圭的沉重黑芒一触,竟隐隐交融。台下,涂山氏所有族人,不分男女老幼,皆面朝黑岩祭台,单膝跪下,右拳重重叩击胸膛,动作整齐划一,发出沉闷而坚决的“咚”声!汇成一股无言而强大的呼应。

“诺!”禹身后的僚属、力士们亦齐声应喝,声震峡谷。

就在这山呼海诺的肃杀庄严间,立于石台边缘的女娇,缓缓闭上了双眼。无人可见,她那身侧摇曳的银色狐尾虚影倏然凝练、凝实!不再是虚幻的光影,而是一蓬柔亮、纯净如万载冰魄凝结而成的银焰!九道清晰无瑕的、燃烧着冰芒的狐尾在她身后无声地、缓慢地舒展开来!并非张扬的火焰,更像是星辰垂落的冷辉被无形的画笔捕捉,在她周身勾勒出超越凡尘的神性轮廓!她双手自然垂于身侧,指尖却自发微微收拢,引动周围气机,空气中甚至凝结出细小的、闪烁着九彩迷离毫光的六角冰晶——九尾天狐至高血脉的具现!

这血脉象征的爆发并非为了展示力量,而更像是最庄重、最本源的一种烙印回应!它在向这片残破又新生的大地,向那个举着玄圭、背负命运的男人,发出涂山氏核心深处无人可动摇的声音:

“山崩渊竭,涂山九尾……不渝盟誓!”

一道细微到极致、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霜冻气韵,顺着她足下龟裂的土地,悄无声息地蔓延攀爬,准确无误地抵达石台中心、禹的脚下!那股气息没有丝毫寒意,反而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与奇异的包容生命力,与他因激烈宣誓而微微急促的心跳节奏奇异共鸣、共振。

禹握着玄圭的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并未低头,也未偏转视线,但周身气息似乎在那道霜寒气韵融入的瞬间,变得更加沉凝如山,如同有整个九尾狐族的意志在身后支撑。他举起的玄圭光芒更盛,那沉重的黑光竟奇迹般地少了几分孤绝,多了些不灭的坚韧!

誓约已成,烙印已深。战场化为盟台,敌血化为盟誓之酒。未来之路,再无退途。禹的身影在祭台上挺拔如枪,那融入足下的丝丝霜寒化作无形的重量,与他的神、他的血、他掌中的玄圭,彻底浇筑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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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山深处,临近部族栖息山坳出口的山脚密林边,三间以巨大的整块青石为基础、墙壁用坚硬土石木架垒砌而成的屋舍静静坐落。那是涂山族人为禹在治水途中提供的短暂落脚点。屋后溪流淙淙,屋前一条被踩踏出来的小路通往部族核心区域,四周林木茂密。

夕阳熔金,涂抹在层层叠叠的树叶和石屋简陋的门窗上,将这一角渲染出几分难得的暖意。蝉声在渐起的晚霞暮气里嘶鸣着最后的燥热。

已是第二年初夏。自当日涂山古战场歃血为盟后,禹率领部属开凿疏导淮水支脉,足迹已渐行渐远。其间仅因勘测水道、调配物料,短暂往返过涂山几次,每次皆行色匆匆,风尘仆仆。

这一次,他离此新家更近——只因前方淮水左岸一处山体与泥水混合形成的巨大塌方淤塞了引水的主道,巨木砂石堆积如山,必须尽快开辟绕行路径并炸开关键节点。数日鏖战,塌方终于疏通一个缺口,主河道暂时安全。然而禹丝毫不敢松懈,另一侧尚有更关键的大支流亟待勘察泄洪路线,若不能在下一个雨季前打通,后果不堪设想!

疲惫如海潮般席卷着他身上的每一块骨头。连日驱使大力崩碎堵路山岩,连手指都僵硬酸痛不堪,沾满了凝固成黑褐色的泥沙浆。玄熊之力早已不能轻动,只凭人力的血肉之躯一次次对抗洪荒的残暴。身上旧伤又添新痕,腿骨与腰背因过度发力而隐隐发出无声的呻吟。

他带着疲惫不堪的核心班底,临时改变方向往涂山折返两日,只为将关键的河图玉板——标记水道关键节点及泄洪地势走向,以及几份需要涂山氏族工匠协助打造的特殊青铜河坝构件图纸,亲手带回交代清楚。绕行数里山路,密林边缘石屋熟悉的轮廓已映入眼帘。远远望去,屋前石阶被夕阳晒得有些暖意。

身后跟着几个同样灰头土脸、走路都有些打晃的属下。空气中飘来若有似无的炖煮食物的温和香气,混合着山间草木湿润的气味,温暖得几乎让人错觉那便是归途。

屋舍内,窗棂透出的暖光在暮色里格外清晰。似乎有人影在门前轻轻晃动,带着期盼。

禹的脚步,在迈入那条通往屋前空地的小径入口时,停了下来。他背对着夕阳的余晖,身影在石屋门前、在窗棂透出的模糊灯光前,投下极长极浓的一道阴影。

他挺直了腰杆。没有看向那窗,只是沉默地、极其轻微地抬了一下手臂。一个简单的止步动作。身后那几名跟随者本就有些犹豫疲惫的脚步,立刻像被无形的锁链绊住,牢牢钉在了原地。

他向前继续走了几步,独自站到了距离屋门尚有数丈距离的小路中央。能清晰地看到粗木钉成的门板上一道新的裂纹。

门板轻微地动了一下。缝隙似乎扩大了一线。门内灯光流淌,在门口的青石阶上投下一小片极其暖融融的光晕区域。

禹的目光死死钉在前方——不是石屋,而是视线所能及、石屋右侧那条更细窄、通向山外大河滩涂的路径入口。它没入远处深沉的暮色树林。淮水支流方向。

他缓缓地、仿佛用尽了全部的自制力,收回了那只下意识往前、沾满污泥的脚。喉咙动了动,咽下唾沫的动作带着粗粝摩擦声。周身所有细微的对“归所”的渴望,被一种更庞大的存在感无情地碾过,仿佛背负着一整条即将决堤的淮水。

窗内的灯火安静地亮着。屋后的山溪淙淙流淌。但整个空间却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压力冻结了。他身后的属下们垂着头,大气不敢出,只听着统领粗重而压抑的呼吸。

终于,他转过了身。决然地,沿着那条更细窄、通往更深黑夜和未治水道的方向,迈开了步子。没有回头看一眼那扇门。身影没入树林边缘的阴影,像一滴墨融入更沉的底色。

“大祭司……”属下中一人望向窗内暖光,低喃了一声,语气干涩。

窗扇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窄缝。柔和的光芒里,女娇清丽的身影静静立于其后,一只手轻轻搭在小腹上——那里已经有了一个微微隆起的弧度。她的目光投向门外那条小径尽头的黑暗树林,丈夫的背影早已被暮色吞没。脸上没有表情,只有那双眼眸深处,映着屋内跳动的烛火,也映着无边的、沉静的夜色。

那眼波深处,名为“等待”的石核,悄然凝结下第一道冷硬的纹。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幼狼孤单的长嚎,刺破了凝固的暮色。

屋后更浓的树影里,小小的启,抱着一把用兽皮、木杆和磨尖石片粗糙制成的“武器”,正无声地练习着投刺动作。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他稚嫩却异常沉静的目光,只追随着父亲离去的方向,再无旁骛。幼狼稚嫩的哀鸣与童稚的锐气交织,无声割裂了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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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载光阴如涂山下湍急的溪流,卷着砂石与落叶,奔涌向前。

石屋依旧伫立在绿意更浓、环绕更多族人新居的山坳边缘。当年粗陋的门窗已然添上了更为厚实的木头框架,屋顶也重新铺整过,更加经久耐用。清晨的阳光斜着透过叶片缝隙,在门前石阶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突兀地响起,伴随着兵刃碰撞与粗犷的吆喝声。一小队由涂山氏族与禹麾下战士混杂组成的队伍,正压着三个用皮索绑缚、不断挣扎的异族汉子向着村落方向匆匆而来。他们刚从邻近水源地的边界区域回来,脸上带着激战后的汗水和愤懑。一场小规模的部族摩擦,因边界水源争端而起。这三个强横部落的探子试图掘坏涂山氏族引水的临时竹槽渠路。

队伍的嘈杂声惊动了石屋。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探出的却是一个瘦削却已显露出硬朗轮廓的少年身躯。他约莫六七岁模样,穿着一身灰扑扑的皮制短褂,露出的手臂和小腿上已有不少细碎的伤痕疤痕。一张清俊的小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甚至眼神有些过分平静的冷峭,与年龄极不相称。

启。他已不再是那个懵懂的幼儿。

他瞥了一眼被绑缚的俘虏,仿佛那只是几捆待处理的柴草,便再无关注。目光迅速越过队伍,投向更前方山路通往的、遥远水网分布的区域。那里似乎有隐约的、沉闷的轰鸣声如同雷鸣般翻滚而来,非关战斗,而是天地本身的力量在咆哮——是远方某个关键水脉节点正在被禹指挥炸开巨石的巨响!

少年的眼神倏然锐利,如同一只嗅到猎场气息的幼狼!他几乎是反手猛地一带门,动作利落得甚至有些粗鲁,门板撞在门框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似乎根本没注意到身后屋内可能存在的母亲,也没考虑过自己这样的举动是否失礼。他的全部心神已经被那遥远的战场轰鸣吸引!一种近乎本能的狂热和模仿渴望,如同野火般席卷了他幼小却早熟的心魄。

少年飞快转身,没有进村,反而向着村外、与河滩截然不同的方向跑去——那边是高坡,可以远眺水道开凿方向的地势!

木门在他身后无风地、缓缓被推开。门扉的阴影里,女娇的身影慢慢浮现出来。数年的光阴,洗去了最后一点属于少女的粉润灵动,一种如孤峰玉石般浸透骨髓的霜寒气息无声扩散。肌肤依旧白皙,但那是雪原深处不化的寒冰白;眼波依旧清澈,可那深处沉淀下的幽黑,仿若望不见底的空寂渊潭。岁月的刻刀并未在她脸上凿出多少褶皱,却将一种无声无息的“剥离”雕琢进了她的骨髓。

一件素色但更显厚重的麻织深衣裹着她,袖口和下摆沾着些许山中采集草药留下的汁液痕迹。她站在门槛的阴影处,无声望着儿子像扑向火焰的飞蛾一般冲向能遥望父亲治水战场的山坡。启幼小的身影几乎融在清晨刺眼的光影里,那决绝的姿态,如同一柄过早渴望饮血的钝刃。

女娇没有动。没有出声呼喊。甚至连一丝忧虑的蹙眉都没有。她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一株在孤峰上伫立千年的雪松。周身无风自动的,是那股挥之不去的霜寒孤寂,这气息在她身侧若有若无地盘旋,却再也无法如盟誓那日般绽放九尾银狐的瑰丽光焰。

或许,有些光芒被漫长的等待,一寸寸冰封成了另一种永远无法融化的东西。

她抬起眼,视线仿佛穿过了密林阻隔,穿过了奔涌的水声,投向儿子启所奔赴的高坡之后、那片天地为之轰鸣、禹正与洪水搏杀的遥远滩涂。那眼神,平静得令人心悸。空漠、沉寂,不见波澜。仿佛在祭奠一个已然石化的、属于“归人”的魂梦。她甚至没再看一眼那扇被她倚靠了太久的门框,转身退回了屋内深处,门扉在她身后悄然合拢,将一片微凉的阳光留在了石阶之上。

石屋寂静,只余下山风掠过屋顶瓦片的轻响。唯有屋前粗糙的石阶,不知何时,在女娇常年静立凝望之处,在门缝曾漏过她目光的那条木槛之下,悄然无声地爬上了一缕极其浅淡、却异常顽固的、仿佛从岩石内部沁出的灰白色纹理。像水渍浸透晾干后的旧痕,又像是石头在漫长凝望中染上的冷霜。那是岁月与等待无声雕蚀石心留下的第一笔碑文。

光阴奔逝,如同被注入河道洪荒之水,不容片刻停歇。

十四度春华秋实,凋零又复生。涂山脚下的石屋,门框与木槛处因人手常年扶握摩挲而泛出暗沉温润的光泽,如同一种静默的倾诉。门前粗砺的青石阶,却在风霜雨雪与人世的无声磋磨下,变得纹理疏松,棱角圆钝,布满细密的龟裂纹路,宛若一张被时光揉皱了的、再也无法舒展开来的纸。

又是深秋,日暮时分。寒风已带上刺骨的冷峭。一场旷日持久的决战终于接近尾声。禹率领着百族盟军,在距离涂山已然极远、奔流入海口的最后一道庞大山坎前鏖战数月,用无数血肉之躯甚至祭献性命之力,方才炸开那封堵海门千万年的顽石之锢!大河之水,终泄!

尘埃尚未落定,消息已由最得力的飞鸢斥候以燃烧精血的速度传递回来!涂山部族提前知晓了大胜的讯息,整个山坳已陷入一种难以抑制的、混杂着狂喜、期盼与某种如释重负的焦虑之中!

无数人涌向坳口要道,踮脚张望!当年跟随禹一同征战的涂山男儿,即将踏上最后的归途!

启已成长为一名极其沉默、身形挺拔却气质孤峭冷硬的少年。他的面容线条继承了禹的深刻,却更添几分母亲的疏离寒意,眸子里像是常年凝结着终年不化的幽谷寒冰。此刻,他正半跪于石屋前院阴影最深的一角,姿态肃杀。他面前摆放的是一副简单到近乎粗陋的木架,架上横放着他亲手削制、打磨得锐利乌亮的骨矛矛杆。他的动作专注而狠戾。那双骨节分明、布满细碎伤疤和老茧的手,正异常稳定地将一块刚从炽热篝火中取出、通体暗红的小块玄铁碎片,狠狠按在矛杆连接矛头的关键榫卯接缝处!

嗤——!

刺鼻的白烟与皮肉焦糊的气味骤然腾起!玄铁的灼热瞬间碳化了部分的木质,也将一种致命的异种力量强行“焊”进这属于人族的原始武器!启的额角因为剧痛渗出细密汗珠,下唇被咬得惨白,但那双手连一丝颤抖都没有!他冷漠得像是在灼烤一块死肉。最终嵌入成功,冷却的铁块在矛杆上留下一个狰狞如疤痕般的凸起暗斑。

门前的喧嚣似乎达到了顶峰。有人狂喜地呼喊:“是!是禹帅!是归师的烟尘!”

启猛地抬起头!那双寒冰似的眼眸深处,幽火陡然炽盛!那不是亲情团聚的喜悦,而是一种纯粹战士的激烈共情!他丢开手中还残留着余热和皮肉焦味的工具,抄起那柄刚刚亲手“烙”上战意烙印、散发出一股冰冷邪气的骨矛,身形如同扑食的幼豹般迅猛起身,撞开木门冲了出去!

门前石阶上,女娇悄然而立。

她站在那里,仿佛在风里站了千年。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却尽数已是霜白。一身素得几乎刺目的深灰麻衣,裹着她形销骨立的清癯身躯。脸上再也找不到一丝当年的鲜活,皮肤紧贴着骨骼,透出一种玉石般冰凉的光泽。

当启撞破屋门带来的气流拂过她的衣衫,她甚至没有侧目,也没有阻拦。只是她那缓缓抬起的视线,极其缓慢地投向了村口山路的尽头方向。动作僵硬如关节锈死。目光却平静得如同两口古井,映不进半点夕照,也映不进任何喧嚣。

视野尽头,一队疲惫得如同跋涉完千山万水、被尘土彻底腌渍透了的队伍正艰难行来。为首的身影高大依旧,但那伟岸已被长途劳顿与经年积累的重伤反复磨损,不再山岳擎天,更像一座饱受风蚀的险峰,每一道轮廓都透着粗粝的疲惫。青铜残甲在夕阳仅存的余晖中反射着黯淡冷漠的光,甲片上凝固的陈年血垢层层叠叠,诉说着这十几年非人的厮杀。禹的步伐每一下踏在归途之上,都沉重得仿佛在叩击一座无形的大鼓。他的身躯微微前倾,仿佛肩头依然扛着整个洪荒的水系。

喧嚣狂喜的人潮瞬间凝固了,随即爆发出压抑了太久太久的震天嘶吼!是劫后余生的狂欢!无数人扑上去,将归来的英雄们淹没!

启冲在最前面,手中那柄刚被“烙”上铁疤煞气的骨矛指天!他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但充满了原始力量的嘶吼!像一头终于找到了头狼的幼狼!他根本不顾及父亲的状态,只想一头撞进那象征着终结洪水、象征着最强力量的怀抱!以自己新磨之矛,印证这无上荣光的战场!

然而就在他如同离弦之箭般要扑到禹近前、几乎能看清父亲脸上深刻如岩石裂缝般的疲惫皱纹、甚至能嗅到那甲胄上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泥腥气时——

禹的脚步,在距离石屋尚有十数丈之地,倏然停住了!

没有看向狂奔而来的儿子。甚至没有望向那扇熟悉的木门,更没有看向台阶上如石像般站立的白发妻子。

他那双布满深红血丝、仿佛被无数场洪水和沙尘打磨过的眼睛,在越过人群、掠过儿子的刹那,却猛地锁定了自己腰间——悬挂着一枚仅有小半个巴掌大小、颜色墨黑如玉、表面缠绕着极细密古老符文秘银丝的奇异圆盘。

盘面中心,一点极其细微、却凝聚到极致、仿佛带着亘古魔怨的猩红,正无声无息地缓缓晕开!如同一滴邪血渗入墨玉深处!那是象征共工残留混沌污浊本源未被完全拔除的“息壤魂盘”!它,在靠近禹血脉归宿之地时……被某种潜藏的、源自他自身的力量引动异变!

禹的身躯,在那一霎那,绷紧得如一张拉满欲折的硬弓!

仿佛某种跨越亘古的、冰冷的诅咒锁链无声垂落!一股无形的、绝非善意的巨大威压,无声无息地以他为中心弥漫开来,瞬间让所有扑向他、准备迎接他的人群骤然窒息!像一只冰冷的巨手扼住了所有热情!周围所有激动喧嚣、所有涌动的亲情暖意,仿佛撞上一堵无形的、隔绝人神的高墙!

冲在最前的启,距离父亲只剩最后几步之遥,脚步猛地钉死在地!那凝聚少年所有战意与认同狂喜的扑抱姿态,瞬间冻结僵滞!他脸上还凝固着激动的红晕,眼睛却因近距离感受到那股骤然降临、带着不祥排斥意味的威压而陡然睁大,充斥着无法理解的惊愕!随即,那眼神深处骤然翻腾起被无情拒绝的、滚烫的羞愤与寒冰般的刺痛!

整个涂山坳口,在死寂的瞬间失声!

唯有禹,僵立在原地。他那布满裂纹、沉淀了太多血与水的玄铁般的手,死死地按在了腰间的“息壤魂盘”上!指尖用力之猛,仿佛要将那点扩散的猩红诅咒纹路连同玉盘本身,狠狠捏碎!骨节因骤然发力而惨白!隔绝了血脉暖流的不是意志,而是宿命中更深重的阴寒!他浑浊的眼底,如洪荒之水般深不见底的疲惫与一丝绝望的孤绝相互纠缠。他能感受到盘内封印的戾气,也能感受到——他自己身上某种源自血脉、早已与“禹”同化的东西,正在被这宿命的场所唤醒!神与“人”,在他疲惫不堪的躯体里剧烈碰撞!

“大祭司……”人群之后,女娇苍老嘶哑的声音穿透了凝固的空气,平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石壁摩擦的沙砾感,“人……可过。神……难归。”她一字一顿,仿佛字字都从冰冷的岩石深处凿出。那双望向禹的空洞眼眸深处,没有怨怼,没有期待,只有一片万古玄冰雕琢成的、再也无法融化的死寂。她看到了那点盘上涌动的血色,更“看”到了禹灵魂深处那道被血契层层封裹、却在此刻被家国气运冲击得动摇不止的枷锁!

这一句“神难归”,便如同无形的定身咒。禹挺直了如同磐石般的脊梁,将最后一丝属于丈夫、父亲的气息,强行压回更深处那座孤绝的山峰。他甚至没有再看一眼那僵立在近前、浑身散发着被“背叛”寒意的儿子启。

沉默地,迈步。沉重的脚步踏碎了身前凝固的暖流屏障,激起无形的涟漪。他穿过僵立如石的儿子身侧,穿过那些笑容凝固成面具、满眼无措的族人与部下,一步一步,走向那扇从未属于过“神祇禹”的木门,走向那个台阶上石化妻子的视线尽头。每一步踏下,台阶那被岁月侵蚀得极其疏松的石屑都无声簌簌剥落。

他的身形彻底进入女娇那死水般的视线。当他的脚步终于踏上那被踩踏了十四载的石阶最顶端——

风卷过石阶两侧的枯草,发出簌簌轻响。

时间,仿佛在这一方青石之上,被无形的力量强行抽走。

再没有声响从木门之内传来。

再没有人影在窗棂之后晃动。

门前那个伫立了十四载风霜的身影,在她投下“神难归”判词的同时,也在石阶上彻底凝固成一道永恒不变的轮廓。青灰斑驳的石纹无声攀爬而上,迅速覆盖了她的周身,凝结着她最后空漠的眸光,冰封了她被风带起的最后一丝麻衣的褶皱。夕阳终于沉没在地平线下,最后一点暖光无力地滑过她那已然化为青灰色巨石的眼睑,留下道冰冷的印记。

启站在数丈开外的暗影里,手中那柄被他视作生命延展、铭刻着煞气血痕的骨矛,被五指痉挛着攥紧,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冰冷的孤愤如寒毒刺入骨髓,瞬间冻结了他眼中所有对父亲、对家的残留意象。少年僵硬地转身,将那凝聚了他全部存在价值的矛尖,狠狠对准了身后无边的黑暗与虚无的未来,再不愿回头看一眼石屋的方向。

禹站在冰冷的石阶顶端,背对着石化如青岩之像的妻子,也背对着身后那个被自己彻底“放逐”进孤绝里的儿子。他的目光没有落在任何实体之上,空悬于被霜露打湿的虚空。他指节缓缓抚摸过腰间佩着的、象征最终权柄与牺牲的“玄圭”,那冰凉厚重的触感从指尖刺入心魄深处。

身前,是千年冰封的望夫青石。

身后,是万载孤绝的人形玄甲。

息壤终于驯服了淮水,也终于铸成了血脉深处永远无法逾越……且必将代代相袭的神性峰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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