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暮色如血,浸染着天源王都的飞檐斗拱。灭儒台九丈高台耸立在城心,七十二块温润白玉铺就的台面之下,枯骨铺就的根基在昏暗中渗出冷意。玄甲守卫拄着兽纹重戟,铁甲映着台角长明不熄的妖火,鹰隼般的目光扫视着空旷的广场。风掠过兽首铜柱上挂着的破败青衫,呜咽声如同冤魂低诉。
一道青灰色的身影贴着街巷暗影疾行,身法诡谲迅捷,正是佐正熙之子,佐非言。他面容清癯冷峻,承袭了父亲的轮廓,尤其一双眼睛,左瞳清澈若寒潭,右瞳却漆黑幽深,只是那漆黑之中少了其父的癫狂,多了几分压抑的审视。他裹在一件不起眼的青灰色斗篷里,气息收敛如石,唯有腰间悬着的一柄造型奇特的连鞘短剑,随着步伐在衣袍下微微显出一个硬朗的棱角。他来此,只因三日前接到隐卫密报,这镇压儒门气运数千载的灭儒台,基底白骨似有异样清光渗出,恐有秘密即将暴露。
行至台前禁地边缘,玄甲守卫立时警觉,四道戟尖寒光闪烁,交叉拦住去路:“滚开!”
佐非言脚步丝毫未停,就在戟尖及身的刹那,身形倏然拔地而起。仿佛足下有无形阶梯托举,他袍袖随风一卷,身姿飘逸若御风,倏忽间竟凭空跃上丈余高的台沿!这身法清灵脱俗,隐约间竟似与当年孔林之内某种流转的浩然气韵有几分共通之处!
“放肆!”守卫怒喝炸响,两名大汉猛力推开侧门,携着风雷之势追扑而入。另一人则如离弦之箭,直扑西厢房回廊,要去禀报总管厉百骸。
院内一片死寂的荒芜。半截倒塌的圣贤石像埋在齐腰深的蒿草里,石面上蛛网般的裂痕交错,苔藓如绿锈爬满雕像空洞的眼窝。佐非言落在一方断裂的巨碑之前。他目光如冷电,扫过碑体上那道深邃的剑痕——狰狞,扭曲,正是记忆中父亲那柄污邪重剑留下的烙印。斗篷下的手指悄然捏诀,一道肉眼难辨的微弱波动探入地下,细细感应这灭儒台吞噬了十年的儒门气血与秘宝文骨。那深埋土石之下的七十二块镇魂玉,温润光泽下确实似有某种纯然浩大的气息如沉睡的心脏般,开始极微弱地搏动起来。
“拿下!”
追兵已至。两名玄甲守卫暴吼着,手中重戟裂开空气,一左一右带着千钧之力刺来,要将这擅闯禁地的狂徒钉死在碑前。
佐非言依然未回头,甚至眼神都未离开石碑剑痕。右手袍袖之中,一支色泽暗淡、边缘磨损的残旧竹简悄然滑出。简面黯淡,唯有“学不可已”几字古篆在昏暗天光下显得异常清晰凝练。他手腕只是微微一震,竹简如同活物般迎向刺来的双戟。
“铮!”
竹木交击铁戟,竟发出金铁轰鸣!一股沛然浑厚的无形之力自简上震荡开来,清光微绽。两名如狼似虎的守卫只觉一股磅礴柔韧的巨力撞上戟身,虎口剧震,气血翻腾,竟双双被震得踉跄倒退!持着竹简的佐非言身形纹丝不动。
那震开的守卫首领猛地抬头,目光死死锁住佐非言手中之物,眼中爆出难以置信的骇然:“《劝学篇》?!荀旷的遗物?!”
话音未落,西厢密室方向,一股阴寒刺骨的邪气陡然冲天而起!
密室之内,厉百骸枯瘦如柴的手爪正按在一尊一人高的青铜方鼎边缘。鼎身饕餮纹路如同活物游走,鼎内是粘稠如血胶的暗红液体,翻滚中不时映出当年七十二长老被锁魂巨柱镇压的扭曲景象。鼎沿处,嵌着的一枚焦黑碎片——那是断裂的君子剑尖,突然剧烈嗡鸣震颤,竟将鼎壁震得嗡嗡作响!
“嗯?!”厉百骸黑袍下的身躯猛地绷紧,鹰隼般的眼中血光如火焰般喷薄而出。他猛地望向气息爆发之处。鼎内血胶骤然沸腾,瞬间凝成当年佐正熙那柄污邪重剑的模样,剑锋所指,正是院中方向!
密室外急促的通禀声撞开:“总管!有人持…持《劝学篇》闯台!”
“儒门余孽?找死!”厉百骸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骨爪凌空一摄,那血胶凝成的魔剑“嗡”地一声落入掌中,瞬间由虚化实,阴邪煞气冻结空气!他一步踏出,脚下石板“咔嚓”作响,蔓延开一层漆黑如墨的坚冰!
院内,佐非言收回竹简,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无人察觉的异色。指尖再度轻划,一道更隐晦精纯的探查波动探入灭儒台核心。那七十二块镇魂白玉深处,原本沉寂的某种本源灵机被《劝学篇》竹简之力所引,又被他的法诀所激,竟开始无声地脉动起来!一点、两点…细碎如尘埃般的微金星芒,顽强地从泥土罅隙、石台基座中渗出,微乎其微,却带着一种被压制了十年而不死的浩然正意!这些光点竟不由自主地朝佐非言凝聚,尤其是他眉间那一道淡金竖痕隐没之处!
“轰——!”
院门连同半面砖墙如同被无形的巨拳砸中,骤然粉碎成齑粉!厉百骸裹挟着滔天黑气与刺骨寒冰轰然闯入!血红色的魔剑仿佛要吞噬所有光明,带着毁灭性的污浊魔焰,直指佐非言面门!狂暴的煞风将院中荒草瞬间压伏在地!
“拿你的儒魂,来养我的炼神鼎!”厉百骸厉啸,魔焰暴涨,似要将佐非言连同这片院落一同焚尽!
就在那焚魂魔焰即将吞噬佐非言的刹那,他左掌快得化作一道虚影,猛然反手拍在身侧的灭儒台白玉基座上!指尖流转的法诀骤然引动台基深处那七十二股被唤醒的、如困龙怒嚎的力量!
“嗡——!”
一声仿佛大地骨骼断裂的沉闷悲鸣响彻天地!七十二块价值连城、用以汲取镇压儒门最后精魄的镇魂白玉,如同承受了太古神山倾轧,表面瞬间爬满蛛网般的恐怖裂纹!蕴藏在白玉内里、被禁锢了十年的浩然之气,终于找到了宣泄之口,轰然爆发!
磅礴清光如同沉寂千年的火山骤然喷发,巨大的力量自下而上,狠狠撞在那柄劈落的焚魂魔剑剑煞之上!
“砰——!”
沛然莫御!清光正气与污浊魔焰狠狠碰撞、湮灭,无形的冲击波如同海啸般横扫,厉百骸只觉一股纯粹刚正、坚韧绵长的力量逆冲而上,自己催发的魔焰如同撞上了无形的铜墙铁壁,竟被硬生生顶得倒卷而回!那并非力量碾压,而是本源上的克制与怒斥!
厉百骸闷哼一声,连退三步,每一步都在冻结的黑冰上踩出蛛网裂痕!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瞳孔骤然收缩——灭儒台雄厚的基座上,一道巨大的裂痕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下、向深处撕裂!那座被万兽门视为镇压儒门气运绝不可能再起的基石,竟在自己眼前,寸寸崩解!
台基裂缝深处,一点微弱却纯粹的青光裹着半截染血的残简,被冲击力量震飞出来,正是那支《劝学篇》竹简。它在空中一闪,旋即落入尘埃。
“走!”混乱之中,一个沙哑如金属摩擦的低喝在佐非言心念中响起。那声音冰冷无情,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正是十年未见的佐正熙!
佐非言眼中异色一闪而过,身形如鬼魅般借那清光反弹之力倒纵而起,足尖在碎石断砖上一点,直如星丸跳掷,几个起落便消失在王都层叠的屋檐阴影中,只留下一句裹在烟尘里的长吟:
“骸骨为薪终有尽——”
那声音缥缈散去,仿佛预示着某种不死火焰的余烬。
厉百骸猛地抬头望向身影消失处,又死死盯着脚下加速崩裂的高台,脸色铁青。他黑袍鼓荡,枯爪一招,落入瓦砾间的半截染血竹简凌空飞入掌中。指尖刚触及那斑驳竹片,“嗤啦”一声轻响,一缕浩然清气如针般灼刺他阴寒的掌心。他盯着简上被血浸透又风干的“君子”二字,那墨迹在废墟烟尘里竟显得格外刺目。
“荀旷已死,文骨早朽…”他盯着掌中这几乎烫手的残简,指骨捏得格格作响,冰冷的声音里透着一缕压抑的惊疑,“灭儒台下封镇的本源……究竟出了什么变故?”
王都一角,陋巷深处,木纸窗棂被一阵怪风吹开缝隙。几粒微弱得如同萤火、几近熄灭的金色光点飘摇而入。窗下,一位须发皆白、双眼浑浊得像是蒙着厚翳的老儒生,下意识伸出枯瘦的手。那金光落入掌心的瞬间,老人猛地一震,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顺枯槁手臂蔓延直上,那浑浊的眼底深处,仿佛有一点积压了十年的火星,被这微光骤然点燃了!老人喉头耸动,用沙哑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对身旁惊呆了的捧砚童子颤巍巍地道:“磨…磨墨…快,磨浓些…”
城外,荒山幽洞。佐非言一把扯下湿漉漉的青色斗篷,露出内里一件剪裁合体的玄色锦袍,隐有暗纹流动,正是佐都秘制。他靠在山壁上,左手中指尖端渗出一点妖异的黑气,与先前感应到的地底浩然清光隐隐相斥,令他右半边的筋脉有些微刺痛麻痒之感。
指尖抹过眉间,那淡淡的金痕在他指下如同沸水般微澜浮动。山洞深处冰冷的石壁上,七十二道面目模糊的淡金色虚影无声显现,似在叹息,又似在凝视。为首一道虚影残魂最为清晰,叹息中带着洞穿岁月的悲凉:“这灭儒台…儒门数千载气运凝聚之地,终究不甘心就此沉沦。少主以秘法引动其灵机,虽解了部分封禁,却也如同在油池里扔下火星…厉百骸那老鬼,必已生疑。”
佐非言沉默良久,右瞳深处的漆黑如凝固的血池,深不见底。他从怀中取出那半截《劝学篇》竹简,冰凉的竹片触手温润,简上残留的浩然气息令他那右半身的麻痒刺痛感骤然加剧,仿佛有无数小针在同时攒刺。他指尖拂过剑痕处断裂的“君”字,缓缓摩挲腰侧那柄被衣袍遮掩的连鞘短剑的剑柄。那剑柄造型古朴冷硬,竟是由一截断裂的剑刃改装而成,接口严丝合缝,赫然正是当年荀旷崩碎时没入青玉台阶的那枚君子剑残片所铸!此刻,这残片制成的剑柄正散发着一缕与竹简同源却又截然相斥的隐晦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