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角落里的微光与沉重的暮色
第8章 角落里的微光与沉重的暮色
汗水顺着额角流下,滴落在粗糙的工装裤上。狭小的上铺空间因为这巨大的箱子而显得更加逼仄压抑。他能清晰地听到下面赵磊和王海峰刻意压低却依旧清晰的对话,话题围绕着新买的球鞋品牌、哪家电脑配置更高、学校哪个食堂的菜好吃……每一个字眼,都像一把小锤子,敲打着他敏感的神经,提醒着他与这个新环境、与这些新同学之间那道无形的、却又无比坚固的鸿沟。
他环顾着这个属于他的角落。除了身下光秃秃的床板,怀里这个刺眼的“化肥箱子”,肩上那个装着母亲烙饼和煮鸡蛋、此刻显得无比寒酸的帆布包,他一无所有。没有崭新的被褥,没有光鲜的行李箱,更没有那些象征着都市生活起点的笔记本电脑、名牌运动鞋。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疲惫感,混合着难以言喻的孤独和委屈,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他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双臂紧紧抱住膝盖,把脸深深地埋了进去。鼻尖萦绕着硬纸壳箱子散发出的、淡淡的化学气味和尘土味。这气味,带着故乡的烙印,此刻却成了他在这个冰冷都市角落里唯一的、带着苦涩气息的慰藉。
宿舍里,赵磊和王海峰的声音还在继续,轻松而随意。窗外,是陌生都市喧嚣的午后。而在这个狭窄的上铺角落,覃能像一个受伤的幼兽,独自舔舐着初入人世的伤口,无声地喘息着。眼泪,终于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滚烫的液体迅速浸湿了他粗糙的工装裤膝盖处,留下深色的印记。他死死地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呜咽,只有肩膀在无法抑制地、剧烈地颤抖。
光秃秃的床板冰凉坚硬。他带来的所有家当——那个丑陋的硬纸壳箱子、装着冰冷馅饼的帆布包,还有身上这套洗得发白的旧衣服——都散发着与这个崭新宿舍格格不入的气息。赵磊和王海峰似乎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或者说,选择了忽视。他们不再刻意压低声音,谈论着晚上去哪里聚餐,讨论着即将开始的军训要准备什么防晒霜。
那些轻松的话题,每一个字都像细小的沙砾,磨砺着覃能敏感的神经。他像一株被强行移植到陌生沃土的野草,根须暴露在空气中,每一缕风吹过都带来刺骨的疼痛。他需要安置自己,哪怕只是在这方寸之地。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酸涩和眼中残余的湿意,开始默默整理。他打开那个印着“XX化肥”的箱子。里面,母亲李秀娥缝补得整整齐齐的衣服被小心翼翼地取了出来。蓝色的运动外套袖口磨薄的毛边被细密的针脚覆盖;卡其布裤子膝盖处也打了结实的补丁;两件棉布衬衫虽然领口袖口起了毛球,但洗得干干净净,折叠得棱角分明。他把这些带着母亲体温和汗水的衣服,一件件仔细地叠好,放进上铺床尾那个小小的、分配给个人的铁皮储物柜里。柜门关上时发出轻微的金属碰撞声。
箱子里层,用旧报纸仔细包裹着的,是他视若珍宝的几本高中参考书和两本从旧书摊淘来的计算机入门读物。书的边角已经磨损卷起,书页泛黄,散发着一股陈旧纸张特有的味道。他把这些书也拿出来,整齐地码放在储物柜的一角。最后,箱底是那个没有任何花纹的灰扑扑搪瓷脸盆、最便宜的铁皮暖水瓶、牙刷毛巾等廉价洗漱用品。他把这些也拿出来,放在床下那个属于他的、空荡荡的置物架上。那个丑陋的硬纸壳箱子,在清空之后,被他费力地折叠起来,塞进了储物柜最底层——他实在不想再看到那个刺眼的“XX化肥”字样,哪怕多看一眼,都像是在重复缴费大厅的羞辱。
做完这一切,他累得几乎虚脱,重新坐回光秃秃的床板上。没有垫子,坚硬的木板硌得他尾椎骨生疼。他这才想起,录取通知书上提到过,被褥需要自备或者到学校指定地点购买。而他,连一条像样的床单都没有带来。母亲缝补好的衣服里,也没有适合当床单的大块布料。
饥饿感也在这时不合时宜地袭来。胃里空荡荡的,发出一阵轻微的鸣叫。他想起帆布包里母亲烙的馅饼和煮鸡蛋。他爬下床,从帆布包里拿出那个用干净笼布包着的小包裹。打开,油渣馅饼已经变得冰冷而僵硬,边缘甚至有些发硬。煮鸡蛋的壳摸上去也是冰凉的。
他拿起一个馅饼,咬了一口。冰冷、坚硬,远没有刚出锅时的酥脆和油香,只有一股凝固的油腻感和面食冷却后的生硬。但他还是默默地、一口一口地吃着。这是母亲的味道,是家的味道,是支撑他走到这里的能量。每一口冰冷的吞咽,都像是在吞咽离乡的苦涩和对未来的茫然。
他正吃着,宿舍门被推开,第四个室友到了。这是一个身材瘦小、皮肤黝黑、同样穿着朴素但整洁的男生,拖着一个半旧的、印着“尿素”字样的编织袋,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他一进门,目光就快速扫过宿舍,看到赵磊和王海峰光鲜的行头时,眼神里也闪过一丝局促,最后落在正在上铺默默啃着冷馅饼的覃能身上。
瘦小男生似乎松了口气,主动开口,带着浓重的西南口音:“大家好,我叫陈水生,也是计算机一班的。”他的声音不大,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赵磊只是抬了抬眼皮,嗯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继续摆弄他的新球鞋。王海峰则头也没抬,专注于他的电脑屏幕。
覃能对上陈水生看过来的目光。在那双同样带着几分不安和朴实的眼睛里,覃能仿佛看到了某种相似的底色。他咽下嘴里冰冷的饼渣,点了点头,声音还有些沙哑:“你好,我叫覃能。”
陈水生腼腆地笑了笑,目光落在覃能光秃秃的床板上,又看了看自己同样空着的、靠近覃能这边的上铺床位(赵磊和王海峰占据了靠阳台的下铺和上铺),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没说什么,默默地开始整理自己的编织袋,动作麻利而安静。
覃能看着陈水生从编织袋里拿出同样洗得发白的被褥,虽然旧,但叠得整整齐齐;拿出一个和覃能差不多的灰扑扑搪瓷盆;还有几本同样边角磨损的旧书……一种微妙的、同病相怜的感觉悄然滋生。在这个冰冷的、被明显划分出界限的四人空间里,他和陈水生,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推到了同一个角落。
他默默吃完最后一口冰冷的馅饼,把鸡蛋壳小心地收拢在笼布里。胃里有了点东西,但身体深处那股寒意和疲惫,却丝毫未减。宿舍里,赵磊和王海峰讨论着晚上去校外哪家新开的烤肉店,声音轻松愉快。陈水生默默地铺着自己的床铺。窗外,都市的喧嚣透过玻璃隐隐传来。
覃能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蜷缩在光秃秃的床板上。身下是坚硬的木板,怀里是早已冰冷的帆布包。他看着对面白墙上自己模糊的影子,听着不属于他的谈笑风生,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感,如同窗外渐渐弥漫开的暮色,无声地将他彻底笼罩。
在这个陌生的、巨大都市的一角,在这个崭新的、却让他感到无比冰冷的宿舍上铺,他像一个被遗弃在繁华边缘的孤儿,独自舔舐着伤口,艰难地喘息。前路茫茫,举目无亲。父亲那句沉甸甸的“争气”,母亲脸上那烙铁般的期盼,此刻都变成了压在心头、让他几乎无法呼吸的巨石。泪水早已在无人看见时流干,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和一种沉入深水般的窒息感。
他缓缓闭上眼睛,将脸更深地埋进膝盖。冰冷的墙壁透过单薄的衣衫传来寒意。帆布包里,母亲烙的馅饼只剩下冰冷的油腥气。唯有身下这方光秃秃的硬木板,是此刻唯一能承载他全部重量的、真实的依靠。在这个被遗忘的角落,他只能像受伤的困兽,等待着黎明,或者更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