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限业令封尽青云路
第2章 限业令封尽青云路
墨尘像一具被抽去骨头的尸骸,深陷在冰冷刺骨的泥泞里。每一次挣扎,都牵扯着胸口炸裂般的剧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烟灼烧后的铁锈腥甜。他不知道自己在这条散发着恶臭、流淌着污水的后巷里爬了多久。黑暗如同黏稠的沥青包裹着他,只有远处官仓方向那映红天际的余烬,如同魔鬼的独眼,冷冷地注视着这座陷入混乱与哀嚎的小城。
身后,孙怀仁歇斯底里的咆哮、衙役们凶神恶煞的呼喝,如同附骨之疽,在曲折的巷道间回荡、逼近。每一次声音的靠近,都像冰冷的针扎进他濒临崩溃的神经。他只能凭着本能,朝着老乞丐指引的北方,朝着那片似乎更加深沉的黑暗,用尽残存的力气,在污泥和碎砾中拖行。手掌磨破了,膝盖早已血肉模糊,与冰冷的泥水混合,带来麻木的钝痛。身体的极限一次次被突破,意识在剧痛和昏沉的边缘反复拉扯。支撑他的,只剩下那个烧烙在灵魂深处的念头:活下去!爬出去!
终于,在一阵天旋地转的黑暗彻底吞噬他之前,他滚进了一处散发着浓烈牲畜粪便和腐烂草料气味的洼地。那是城外骡马市边缘废弃的牲口棚。棚顶早已坍塌大半,几根腐朽的木梁斜斜地支撑着,勉强遮住一小片天空。他蜷缩在散发着恶臭的干草堆里,冰冷的雨水顺着破洞滴落,砸在他滚烫的额头上,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清明。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夜,也许是更久。外面震耳欲聋的混乱似乎平息了一些,只剩下零星的哭喊和救火的嘈杂。墨尘在干草堆的深处昏昏沉沉,时而被胸口的剧痛惊醒,时而又坠入无边的黑暗。每一次短暂的清醒,他都贪婪地吞咽着棚顶漏下的、混着泥腥的雨水,如同沙漠里濒死的旅人。
天色将明未明,一层惨淡的灰白笼罩着大地。墨尘被一阵由远及近的、沉重而规律的脚步声惊醒。那不是衙役们杂乱急促的奔跑,更像是某种仪仗,带着冰冷的秩序感。他强撑着支起一点身体,透过牲口棚坍塌的缝隙,警惕地向外望去。
只见一队盔甲鲜明、杀气凛然的铁骑,如同黑色的钢铁洪流,踏破黎明的薄雾,轰然开进了残破不堪的清水县城。为首一人,身着玄色绣金鹰的官服,面色冷硬如铁,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着满目疮痍的街道,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他身后,两名随从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卷轴——那卷轴非丝非帛,通体流转着暗金色的微光,边缘镶嵌着细密的灵枢纹路,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威压。
“吏部特使到——!清水县令孙怀仁,速来接旨!”一个尖利高亢的声音划破死寂的清晨,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早已等候在城门废墟旁的孙怀仁,连滚带爬地扑了出来。他官袍污秽不堪,脸上青紫交加,头发散乱,比乞丐好不了多少,此刻却努力挤出最卑微谄媚的笑容,扑通一声跪倒在泥水里,额头重重磕下:“下官孙怀仁,恭迎上差!恭聆圣训!”
那吏部特使端坐马上,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是冷冷地一挥手。身后一名随从上前一步,深吸一口气,猛地将那流转着暗金光华的卷轴高高举起,然后向着城门旁唯一还算完好的半截灰墙,狠狠一按!
嗤——!
如同烧红的烙铁按上生肉,一声令人牙酸的异响骤然响起!卷轴触碰到粗糙的墙面,瞬间爆发出刺目的金光!无数细密繁复、带着强烈束缚与惩戒意味的符文,如同活物般从卷轴中涌出,深深烙印进斑驳的灰墙砖石之内!金光所过之处,砖石表面竟如同水波般融化、重塑,最终形成一张巨大无比、散发着冰冷金属光泽的榜单!榜单顶端,三个由纯粹金光凝聚、蕴含煌煌天威的大字轰然显现——通缉令!
榜单下方,一行行由细密金线勾勒的名字和罪行飞速浮现、凝实。每一个名字亮起,都伴随着一声微弱却清晰的、仿佛灵魂被锁链捆缚的哀鸣。
墨尘的心脏骤然缩紧,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上脖颈。他的目光死死盯住那榜单的中段,一个名字,正如同被无形之手操控,在冰冷的金光中一笔一画、清晰地勾勒出来:
墨尘
名字之后,紧随其后的是一行行刺目的金纹小字:
清水县前书吏墨尘,性情乖戾,藐视法纪!
于赈灾之时,勾结流寇,阴谋焚毁官仓,致使万石军粮民粟毁于一旦,生灵涂炭!
更于县衙行凶,炸毁官印,重伤朝廷命官,罪同谋逆!
特此昭告天下:
凡擒获或格杀此獠者,赏金千两!
凡藏匿包庇者,以同罪论处!
吏部严令——
最后一行字迹亮起时,榜单上“墨尘”二字骤然爆发出比太阳更刺目的光芒!那光芒并非散开,而是凝聚成一道细如发丝、却凌厉无匹的金色光针!光针无视空间的距离,如同拥有生命般,带着裁决天地的意志,瞬间跨越百丈距离,精准无比地刺向墨尘藏身的破败牲口棚!
墨尘瞳孔骤缩!他想躲,但重伤的身体如同灌了铅,连挪动一根手指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死亡的金芒,如同索命的符咒,在视野中急速放大!
噗!
一声轻响,如同热刀刺入牛油。金芒并非刺入他的身体,而是直接没入了他眉心——或者说,是没入了他眉心深处那虚无缥缈、承载着“功名”与“官途”的冥冥印记!
“呃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从墨尘喉咙深处爆发!那并非肉体的剧痛,而是源自灵魂本源被撕裂、被玷污的极致痛苦!他感觉自己的头颅仿佛被一道无形的、燃烧着金焰的巨大烙铁狠狠贯入!一股无法抗拒的、冰冷而暴戾的力量,如同决堤的洪水,顺着那道金针,蛮横地冲入他的四肢百骸!
这股力量所过之处,并非破坏,而是封印!如同无形的枷锁,带着吏部金榜的煌煌天威,带着朝廷永不叙用的森严律令,狠狠烙印在他体内流转微弱气息的经脉节点之上!
嗤嗤嗤!
墨尘裸露在破烂衣衫外的皮肤上,瞬间浮现出三道刺目的、如同烧焦般的暗金色烙印!一道锁在咽喉之下,如同扼住了气息的流转;一道封在胸口膻中穴,仿佛冻结了心脉的搏动;最后一道,则死死烙印在小腹丹田气海之上,如同在力量的源头筑起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冰冷高墙!
剧烈的灼痛感从这三处烙印瞬间蔓延全身,仿佛有无数烧红的钢针在同时穿刺他的经络!原本在重伤下艰难维持、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内息,瞬间被这三道枷锁死死掐断、冻结!如同奔腾的溪流被瞬间冰封!
“嗬……嗬……”墨尘像离水的鱼一样大张着嘴,却吸不进一丝空气,喉咙被那道烙印锁死。他眼前发黑,全身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冷汗瞬间浸透了褴褛的衣衫,混杂着污泥和血水,在冰冷的空气里蒸腾起微弱的白气。一股强烈的、令人作呕的虚弱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戳破了洞的皮囊,所有的力量都在飞速流失,身体变得前所未有的沉重和冰冷。
吏部金榜……永不叙用……灵印封脉……
老乞丐嘶哑的警告如同惊雷在混乱的脑海中炸响:“……朝廷的律令?狗屁不如!”可眼前这煌煌天威、这封脉锁魂的灵印,这通传天下的金榜海捕文书,如同最响亮的耳光,狠狠抽碎了他心中那点侥幸!
他墨尘,这个清水县卑微的书吏,此刻真正成了朝廷画影图形、不死不休的逆贼!成了经脉被锁、前途尽毁的废人!
城门口,吏部特使冷漠地收回目光,仿佛刚才那一道足以断人生机的灵印,不过是拂去衣上尘埃般微不足道。他看向跪在泥泞中、因恐惧和狂喜而浑身发抖的孙怀仁,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波澜:
“孙县令。”
“下……下官在!”孙怀仁声音发颤,头磕得更低。
“吏部有令,”特使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废墟上空,如同寒冰坠地,“清水县遭此大劫,尔身为一县父母,难辞其咎!然念在及时上报、奋勇缉凶,暂留尔项上人头,戴罪立功!着尔即日起,全力追捕逆犯墨尘!三月为期,生要见人,死要见尸!逾期……提头来见!”
最后四个字,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孙怀仁的心里,也透过冰冷的空气,扎进墨尘的耳中。
“下官……下官领命!谢上差开恩!谢上差开恩!”孙怀仁如蒙大赦,磕头如捣蒜,鼻涕眼泪混着泥水糊了满脸,狼狈至极,却又透着一股劫后余生的扭曲狂喜。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射出毒蛇般的光芒,死死扫视着周围的废墟,仿佛墨尘就藏在某个角落看着他。
“搜!给本官搜!掘地三尺!一只老鼠也别放过!”他尖利的声音因激动而变形,对着身后噤若寒蝉的衙役们咆哮,“墨尘!你这丧门星!本官看你还能往哪里逃!”
冰冷的马蹄声再次响起,吏部特使的队伍如同黑色的潮水,带着通缉榜文的森然金光,如来时般迅疾地退出了这座被诅咒的小城。只留下孙怀仁在废墟上歇斯底里的咆哮和衙役们更加疯狂的搜捕声。
破败的牲口棚内,墨尘蜷缩在散发着恶臭的干草堆深处,像一具被遗弃的破布偶。身体因灵印封脉的剧痛和虚弱而不停地颤抖,每一次抽搐都带来更深的寒意。三道暗金色的烙印在惨淡的晨光下若隐若现,如同三条毒蛇缠绕在他的要害,时刻提醒着他此刻的身份——朝廷钦犯,经脉被封的废人。
孙怀仁的咆哮如同附骨之疽,越来越近。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一次试图将他彻底吞没。
就在这时,一只冰冷、沾满污泥的手,悄无声息地从他身后的阴影里伸了出来,猛地捂住了他的嘴!力道之大,几乎让他窒息!
墨尘悚然一惊,残余的力气让他本能地挣扎,却如同蚍蜉撼树。
“别动!想死吗?!”一个刻意压低的、沙哑而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浓重的土腥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是那个老乞丐!他竟然没被抓住!
老乞丐浑浊的眼睛在棚内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锐利的光,他飞快地瞥了一眼墨尘裸露皮肤上那三道刺目的暗金烙印,瞳孔猛地一缩,低声咒骂道:“‘限业令’的‘锢脉印’!吏部那帮狗官,下手真他娘的狠!”
他枯瘦的手指如铁钳般紧紧抓着墨尘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不由分说地将他往牲口棚更深处、一堆散发着浓烈霉味和动物粪便气息的烂草堆里拖。
“听好了小子!”老乞丐的声音又快又急,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孙怀仁那狗东西疯了!他现在就是条逮谁咬谁的疯狗!这清水县方圆百里,已成绝地!你那‘墨心’现在就是个催命符,吏部的‘锢脉印’更是锁死了你最后一点指望!”
他将墨尘死死按在腐臭的草堆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他,里面是毫不掩饰的残酷和决绝:“想活命,现在,立刻,马上!给老朽滚!滚得越远越好!朝着北边,那座吃人的‘天工阁’!只有钻进那座钢铁巨兽的肚子里,孙怀仁的爪子才够不着你!吏部的金榜也罩不到那里!”
天工阁!又是天工阁!
墨尘的意识在剧痛和虚弱中挣扎,老乞丐的话如同冰冷的针,刺破绝望的迷雾。他艰难地喘息着,嘶哑地问:“可…可我这样…经脉被封…连废人都不如…去了那里…又能如何?”
“废人?”老乞丐嘴角咧开一个极其难看的、近乎狰狞的弧度,露出几颗黑黄的残牙,“‘锢脉印’封你三成经络,是让你比废人强七分!比常人弱三分!够用了!在那座只认‘灵枢’、只认‘元力’、只认‘价值’的钢铁城里,朝廷的官气?狗屁!吏部的金令?擦屁股都嫌硬!你只需要记住一点——”
他枯瘦的手指几乎戳到墨尘的鼻尖,指甲缝里满是黑泥,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冷酷:
“进去!像条蛆虫一样钻进最底层!钻进那叫‘焚墟’的尸骨坟场!用你的命去熬!用你的血去换!用你那该死的、被朝廷烙了印的‘墨心’去赌!赌你能在那座吃人不吐骨头的巨兽肠胃里,咬出一线生机!赌你能在那堆满了失败品和耗材的残渣堆里,爬出来!”
“焚墟……”墨尘喃喃重复,胸口的三道烙印灼痛依旧,那地方的名字就带着一股不祥的死亡气息。
“对!烧尸体的焚!断壁残垣的墟!”老乞丐的眼神如同淬毒的刀子,“那是天工阁倾倒垃圾和‘人渣’的地方!是唯一不看你祖宗是谁、不问你过去干了啥的‘好去处’!也是唯一能让你这被朝廷下了绝户令的‘墨心’,在那片钢铁的阴影下,找到一口活气的地方!”
外面,孙怀仁的咆哮声和衙役们翻箱倒柜、砸墙破屋的声响越来越近,火把的光亮已经能透过坍塌的棚顶缝隙照射进来,在潮湿的地面上投下晃动的、狰狞的影子。
“走!”老乞丐猛地将墨尘往牲口棚最深处、一个被烂草和粪便掩盖的、仅容一人爬行的破洞狠狠一推!“钻出去!外面是城壕!顺着臭水沟往北爬!别停!别回头!爬!给老子爬!”
墨尘被巨大的力量推得一个趔趄,扑倒在冰冷黏腻、散发着恶臭的污泥洞口。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老乞丐。
那佝偻枯瘦的身影逆着透进来的微光,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浑浊的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然。他猛地抓起一把散发着恶臭的烂泥和腐草,狠狠抹在自己脸上和墨尘刚刚待过的地方,然后转身,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沙哑、如同野兽般的嘶吼,故意朝着与破洞相反的方向,弄出巨大的声响冲了出去!
“老东西在这儿!”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衙役的怒吼和杂乱的脚步声瞬间被引开。
墨尘趴在冰冷的洞口,恶臭几乎令人窒息。胸口的烙印灼痛,被封的经脉带来阵阵空虚的钝痛。背后,是步步紧逼的死亡追捕;前方,是深不见底的污秽沟壑,通向那座名为“天工阁”的、传说中更加残酷的钢铁坟场。
没有选择。从来都没有。
活下去!
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将沾满污泥和血污、微微颤抖的手,抠进了冰冷黏腻的沟渠边缘。然后,拖着那具被烙上“永不叙用”金印、被锁住三成经脉的残躯,如同一条真正的蛆虫,一头扎进了散发着刺鼻恶臭的黑暗污流之中。
冰冷、滑腻、令人作呕的液体瞬间包裹了他。他咬紧牙关,忍着胸腹伤口的剧痛和被污物刺激的恶心,手脚并用,在狭窄、污秽的沟渠底部,朝着北方,朝着那片未知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巨大阴影,一寸寸,艰难地蠕动、爬行。每一步挪动,都牵扯着被封的经脉,带来撕裂般的痛楚,也像是在用这肮脏的泥泞,洗刷着身上那三道代表朝廷彻底放逐的、耻辱的暗金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