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千机城吞人如蚁蝼
第3章 千机城吞人如蚁蝼
冰冷的、滑腻的、散发着刺鼻恶臭的污泥包裹着墨尘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次在狭窄沟渠中的蠕动都像是从地狱的肠道里艰难穿行。胸腹间被官印爆炸撕裂的伤口在污水的浸泡下灼痛难当,吏部金榜烙下的三道暗金“锢脉印”更是如同烧红的铁链,死死锁在他的咽喉、膻中和丹田,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经脉深处撕裂般的空虚与钝痛。力量在持续流失,身体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水,唯有那个“爬出去”的念头,如同风中残烛,支撑着他麻木地向前。
不知爬了多久,暗无天日的污秽终于到了尽头。前方传来轰隆的水声,污渠汇入了一条更为宽阔、水流湍急的河道。墨尘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将头探出水面。刺骨的寒风瞬间灌入肺腑,激得他一阵剧烈的咳嗽,呕出几口混着污泥的浊水。
他瘫倒在冰冷湿滑的河滩碎石上,如同一条濒死的鱼。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厚重的云层低垂,仿佛随时要砸落下来。他艰难地翻过身,仰面喘息,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北方。
然后,他的呼吸,连同思维,都瞬间凝固了。
地平线的尽头,一座……不,是一片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存在”,撕裂了灰暗的天幕,蛮横地占据了整个视野!
那不是城。
那是匍匐在荒原上的、由钢铁、岩石和未知的冰冷材质构筑的、活着的山脉!无边无际,向上延伸,直至隐没在低垂的铅云之中,仿佛支撑着苍穹的巨柱。城墙并非垂直,而是由无数巨大到令人窒息的、相互咬合的齿轮、杠杆、活塞和闪烁着幽蓝光芒的管道层层堆叠、虬结而成,构成一种扭曲而狰狞的、不断缓慢蠕动的肌理。幽蓝的脉络(灵枢?)在这些金属的罅隙间明灭不定地流淌,如同巨兽体内奔涌的冰冷血液。
无数形态各异、大小不一的孔洞如同巨兽身上密布的疮痍,吞吐着黑点般的人流和车辆。巨大如房屋的吊臂发出震耳欲聋的金属呻吟,将小山般的矿石或闪烁着诡异光芒的晶体吊入巨兽的“口”中;排泄口则喷涌着滚烫的蒸汽和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浑浊液体,汇入墨尘刚刚爬出的那条污浊河流,将河水染成诡异的铁锈色。
最令人心悸的,是那无处不在的、沉闷而宏大的轰鸣。那不是单一的声响,而是亿万金属构件摩擦、撞击、齿轮咬合、蒸汽嘶吼、能量脉动交织成的、永不停歇的死亡交响!这声音仿佛拥有实质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心口,震得墨尘耳膜刺痛,连身下的碎石都在微微颤抖。
千机城。天工阁。吃人的钢铁巨兽。
老乞丐嘶哑的警告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响。眼前这超越了想象极限的宏伟与冰冷,带来的不是震撼,而是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渺小。在这座巨兽面前,清水县的官仓大火,孙怀仁的追捕,甚至吏部那煌煌金榜,都渺小得如同尘埃。
活下去。只有爬进这只巨兽的肚子里,才能暂时摆脱身后的追杀。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墨尘挣扎着爬起,拖着被污泥包裹、伤痕累累的残躯,一步一挪,朝着那座钢铁山脉投下的、如同深渊巨口般的阴影走去。越靠近,那轰鸣声越是震耳欲聋,空气越是浑浊刺鼻,混合着浓烈的铁锈、机油、硫磺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血肉被高温灼烤过的焦煳气味。
城门——如果那巨大到足以容纳十辆马车并行、边缘布满了狰狞齿轮和锋利金属倒刺的孔洞能称之为门的话——吞吐着庞大的人流。华贵的、装饰着繁复灵纹的机关车辇在专属通道上无声滑过,车帘低垂,隔绝了内里可能投来的目光;更多的,是如蚂蚁般密集、穿着破旧灰色或褐色短褂的匠役。他们大多神情麻木,眼神空洞,拖着沉重的步伐,背负着矿石、推着堆满零件的板车,或扛着巨大的工具,在监工皮鞭的呼哨声和粗鲁的呵斥下,汇成一股绝望的灰色洪流,涌入那巨兽幽深的咽喉。
墨尘混在人群的边缘,褴褛的衣衫、满身的污泥和浓烈的臭味让他如同垃圾堆里的蛆虫,引来周围麻木眼神中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和避让。他低着头,感受着三道“锢脉印”在巨兽散发的无形力场下隐隐传来的刺痛和滞涩感,艰难地挪动着脚步。
“新来的?哪个区的?”一个冰冷、不耐烦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墨尘抬头,看见一个穿着黑色皮质短褂、腰间挂着一条闪烁着暗沉金属光泽、布满细密倒刺的软鞭(锁元鞭?)的监工。他身材高大,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墨尘的身体,尤其在看到他裸露皮肤上那三道尚未完全被污泥掩盖的暗金烙印时,眉头厌恶地皱起。
“我……”墨尘喉咙干涩发痛,声音嘶哑,“我从南边来……想找个活路……”
“活路?”刀疤脸监工嗤笑一声,那笑声如同砂纸摩擦铁皮,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他上下打量着墨尘残破的身体和褴褛的衣衫,目光像在评估一件垃圾的价值。“筋骨一般,还带着伤?还有这……”他用鞭梢不客气地戳了戳墨尘胸口的暗金烙印,带来一阵剧烈的灼痛,“吏部的‘限业令’?被朝廷烙了印的废柴?”
墨尘身体一僵,心沉到了谷底。
“老子这里是天工阁,不是收破烂的善堂!”刀疤脸监工啐了一口浓痰,落在墨尘脚边的污泥里。“看你这样子,连最低等的‘戊字’矿坑都扛不住三天!滚蛋!”
冰冷的绝望再次涌上心头。难道连成为“耗材”的资格都没有?
就在墨尘几乎要被绝望淹没时,另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插了进来:“刀疤刘,跟个泥腿子废什么话?焚墟部那边不是天天喊着缺人手刷炉子么?‘丙字’炉区昨天又闷了七个,老张头正跳脚骂娘呢。”
说话的是一个靠在旁边金属立柱上的矮胖监工,手里把玩着两颗油亮的铁胆,眼神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
刀疤刘闻言,瞥了一眼墨尘,脸上的厌恶更深了,但似乎被提醒了。他烦躁地挥了挥手:“妈的,晦气!算你小子命贱!正好去填焚墟的坑!”他随手从腰间一个油腻的皮袋里扯出一块粗糙的、带着浓重汗臭和机油味的灰色木牌,用炭笔在上面潦草地画了个扭曲的符号,像鬼画符,又像某种印记。
“啪!”木牌被粗暴地拍在墨尘沾满污泥的胸口,拍得他伤口一阵剧痛。
“拿着!丙戌区!滚去焚墟报道!”刀疤刘的声音充满了不耐烦,仿佛多看一眼都嫌脏。“记住你的号!丙戌七六!死了也好让收尸的知道往哪个炉子里塞!”
丙戌七六……冰冷的号码如同烙印,取代了他曾经的名字。墨尘麻木地攥紧那块散发着恶臭的木牌。
“顺着这条道,往最臭、最黑、冒黑烟的地方走!别挡路!”刀疤刘用鞭梢粗暴地指了个方向,随即不再理会他,转向其他涌入的杂役。
墨尘攥着木牌,像一具被牵引的傀儡,顺着监工指的方向,汇入灰色的人流,朝着巨兽更深处走去。空气越来越浑浊,温度越来越高,那股类似焚烧血肉的焦煳味也越来越浓烈,几乎令人窒息。脚下不再是泥土,而是冰冷坚硬、布满油污和锈迹的金属格栅路面。巨大的管道在头顶纵横交错,如同巨兽的血管,里面流淌着灼热的蒸汽或发出嗡鸣的幽蓝液体(灵枢液?),散发出滚滚热浪。
终于,转过一个巨大的、轰鸣震天的齿轮传动装置,眼前的景象让墨尘的脚步彻底钉死在地!
一片巨大的、凹陷于钢铁大地之下的“盆地”出现在眼前。
这里,就是焚墟。
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令人作呕的焦臭和油脂燃烧的刺鼻气味,混杂着硫磺与化学药剂的怪味,形成一种足以让灵魂战栗的死亡气息。巨大的、如同怪兽巢穴般的金属炉体,如同墓碑般耸立着,足有数层楼高,炉壁被高温灼烤得暗红发亮,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油腻发亮的黑色污垢,那是无数次焚烧后凝结的油脂和灰烬的混合物,在炉体高温的烘烤下,竟形成了类似钟乳石般倒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黑色“石笋”,不断滴落着黏稠的、散发着恶臭的黑色油滴。
炉口巨大,如同巨兽贪婪张开的喉咙,正对着几条缓缓移动的、同样由金属格栅构成的巨大传送带。传送带上,运送的不是矿石,而是……“货物”。
墨尘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些“货物”形态各异,但大多残破不堪。有扭曲变形、冒着黑烟、内部零件裸露的金属傀儡残骸,断肢处闪烁着不祥的电火花;有碎裂的巨大晶体,流淌着黏稠的、如同脓液般的彩色液体;有包裹着奇特生物组织、此刻却干瘪发黑的巨大囊泡;甚至……还有残缺不全的人形!
一具焦黑的、半边身子不翼而飞的残破躯体被传送带缓缓送向炉口,断裂的肢体无力地垂落,随着传送带的震动而摇晃。旁边,另一具勉强保持人形的“货物”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意识,一只焦黑的手在传送带上无意识地抽搐着,随即被后面涌上来的、小山般的金属废料彻底淹没。传送带的边缘和格栅缝隙里,沾满了暗红色的、早已干涸凝固的碎屑和可疑的黑色油污。
几个和墨尘一样穿着灰色破烂短褂、身形佝偻的杂役,如同行尸走肉般,麻木地用巨大的铁刷和水桶,徒劳地刷洗着炉口附近地面和传送带上的污垢。滚烫的蒸汽和滴落的黑色油滴不时烫到他们的皮肤,留下红肿或焦黑的痕迹,他们却仿佛毫无知觉,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动作。他们的脸上、手上布满了被高温灼烤的疤痕和油污,眼神空洞得如同熄灭的炭火。
“丙戌七六!发什么呆!滚过来!”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在墨尘耳边响起,伴随着一股恶风!一条冰冷的、带着倒刺的皮鞭梢狠狠抽在他旁边的金属护栏上,发出刺耳的脆响,溅起几点火星。
墨尘悚然一惊,转头看去。一个身材矮壮、满脸横肉、穿着油腻黑色皮围裙的监工正恶狠狠地瞪着他。这人脸上同样布满油污,但一双眼睛却像秃鹫般锐利而残忍,手里拎着的锁元鞭闪烁着不祥的暗沉光泽。他胸前的皮围裙上,用白漆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个“丙”字。
“妈的!聋了吗?丙戌七六!说的就是你!”矮壮监工老张头(大概就是之前提到的老张头)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墨尘脸上,浓烈的口臭混合着焚墟特有的焦臭味扑面而来。“看清楚了!这就是你以后的家!你吃饭、睡觉、拉屎、最后烧成灰的地方!”他粗短的手指猛地指向最近的一个正在发出低沉嗡鸣、炉口温度高得扭曲了空气的巨型焚化炉。
“去!领你的家伙!”老张头用鞭梢一指旁边一个堆满杂物的角落。“刷子!桶!还有这个!”他踢过来一个锈迹斑斑、边缘锋利的铁刮刀,“给老子把‘丙字三号’炉的炉膛壁刷干净!里面刚烧完一炉‘废料’,温度下去了点,正好伺候!别他妈磨蹭!晚饭前刷不完,你就给老子爬进去当炉渣!”
墨尘顺着老张头指的方向,看向那所谓的“丙字三号”炉。
炉口如同地狱的入口,幽深,黑暗,内壁上凝结着厚厚的、如同沥青般黏稠发亮的黑色油脂层,不断有新的油滴从高处滴落,在灼热的炉膛底部发出“滋啦”的声响,腾起带着焦臭的白烟。炉膛内壁的温度虽然比炉口低,但隔着老远,那辐射出的高温热浪已经让墨尘裸露的皮肤感到灼痛,吸入的空气更是滚烫得灼烧着气管。
刷……刷干净?
墨尘低头看着自己那双沾满污泥、血肉模糊的手,感受着胸口“锢脉印”带来的阵阵虚弱和灼痛,再望向那深不见底、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炉膛。一种冰冷的、比吏部金榜烙印更深的绝望,如同炉膛深处的黑暗,瞬间将他吞噬。
他不再是墨尘。他是丙戌七六。是这座钢铁巨兽肠道里,最肮脏、最底层、随时会被碾碎、被焚烧、被遗忘的一粒尘埃。
他踉跄着走向那堆散发着霉味的工具,捡起沉重的鬃毛刷和冰冷的铁刮刀。鬃毛刷的硬毛扎进他掌心的伤口,带来钻心的刺痛。他拖着脚步,一步步挪向那如同巨兽喉舌般的炉口。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烙铁上。滚烫的热浪扑面而来,夹杂着浓烈的焦臭和油脂燃烧的怪异气味,熏得他几乎睁不开眼,胃里翻江倒海。
终于,他站到了炉口。炉膛内的黑暗如同实质,深不见底。内壁上那层厚厚的、粘稠发亮的黑色油脂,在炉膛深处残余高温的映照下,反射着诡异的光泽,如同凝固的、腐败的血肉。几处凝结的油块,形成了类似钟乳石的倒垂尖柱,尖端还在缓缓凝聚着新的油滴。
他颤抖着,将冰冷的铁刮刀伸向炉壁。刀锋刮在黏稠的油脂层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如同刮在凝固的腐肉上。一大块混合着灰烬和不明碎屑的黑色油脂被刮了下来,掉落在炉膛底部,发出沉闷的声响,溅起几点火星和更浓烈的恶臭。
这恶臭……墨尘的瞳孔猛地一缩!这浓烈的、焚烧油脂混合着蛋白质焦煳的独特气味……竟与清水县官仓爆炸后,空气中弥漫的味道……有几分相似!一个荒谬而恐怖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住了他的心脏。
他无意识地、颤抖地抬起另一只手,那只沾满污泥和血污、掌心一片狼藉、曾被老乞丐称为“墨心”的右手,茫然地伸向炉壁上另一块凝结的黑色油污。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黏稠、灼热的污秽时——
“丙戌七六!你他妈在梦游吗?!”老张头暴怒的吼声伴随着刺耳的破空声再次炸响!
啪!
冰冷的、带着锋利倒刺的锁元鞭梢,如同毒蛇吐信,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地抽在墨尘毫无防备的、鲜血淋漓的后背上!
“呃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嚎,瞬间被焚墟永不停歇的轰鸣彻底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