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空房子
第24章 空房子
父亲走后一年多了,老屋里的那个竹椅还在。阳光透过窗户斜斜地照在椅面上,灰尘在光柱里轻轻舞动,仿佛在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再回来的主人。我时常站在门口恍惚,总觉得下一刻就会听见父亲熟悉的咳嗽声,看见他戴着那顶洗得发白的鸭舌帽,慢悠悠地从里屋走出来。
路上遇见戴帽子骑车的人,心总会猛地一颤。那些微微佝偻的背影,那相似的骑车姿势,多少次让我错觉是父亲回来了。直到那人转过脸来,陌生的面容才将我从幻觉中惊醒。这样的时刻,胸口总会泛起一阵钝痛,像是有人用裹着棉布的拳头重重击打心脏。
回老屋收拾遗物时,处处都能发现父亲生活过的痕迹。他总爱在各种物品上做标记——钥匙串上贴着白色胶布,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大门““里屋“;工具箱里的每件工具都有固定位置,扳手、螺丝刀、钉子排列得整整齐齐。这些细小的习惯,如今都成了最珍贵的遗物。那个陪伴他半辈子的老旧木箱,已经被我们清空,只剩下空荡荡的躯壳,静静躺在南墙角落,像一只被掏空了的贝壳。
我和姐姐都不太愿意回村里。不仅因为生活不便,更因为老宅的每个角落都藏着回忆。厨房里仿佛还飘着父亲爱吃的腌菜味道,院子里似乎还回荡着他修理自行车时的叮当声。这些幻听幻视让我们心如刀绞,却又舍不得离开。有时候,姐姐会突然停下手里的活计,望着某个地方出神,我知道她一定是又看见了父亲的影子。
说来奇怪,父亲走后,我很少梦见他。妻子说,这大概是因为老人家看见我们生活安稳,不忍心打扰。倒是有一次,从未见过婆婆的妻子,竟然梦见了父亲和母亲一起出现。梦里他们面色红润,步履轻快,没有一丝病容,就像特意回来看望我们一样。姐姐也说很少梦见父母,唯独在小外甥中考前夕,父亲母亲突然出现在她梦里。想来是放心不下孙辈的学业,特地回来看看。
我常常想,这一家子的人,哪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他们一定还在某个我们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关注着我们的一切。就像春天的风,看不见摸不着,却能感受到它的存在。
傍晚骑电动车回家时,路边的树木飞快地向后退去。夕阳将天空染成橘红色,晚风轻轻拂过耳畔。这样美好的时刻,总会突然意识到:他们真的不在了。这个认知像一块突然坠入水中的石头,激起层层悲伤的涟漪。我原以为披麻戴孝是五十岁以后的事,没想到三十岁上下就经历了两次。他们走得太早,太急,连好好道别的机会都没留给我们。
有时候会埋怨他们狠心,怎么舍得就这样离开。但转念一想,或许离开对他们而言是解脱。母亲不必再忍受放疗的痛苦,父亲也不用继续被困在那张小小的病床上。这样想着,心里才会好受些。转而又觉得,不是他们没有福分,是我自己没有福分。在我这个年纪,多少人还有爷爷奶奶疼爱,而我却连父母都失去了。
里屋有一张他们的全家福,照片里的父亲笑得那么开怀。现在想来,能那样毫无负担地大笑的日子,对父亲而言其实并不多。他一生操劳,晚年又饱受病痛折磨。如今每当我遇到开心的事,下意识想拿起电话分享时,才惊觉电话那头已经没有人会接听了。那些只能说给父母听的话,那些只有父母才懂的委屈,如今都成了无处诉说的秘密。
父亲的工具箱我一直没舍得处理。偶尔需要修理什么东西时,打开那个斑驳的铁盒,仿佛打开了一段尘封的时光。工具上还残留着父亲手掌的油渍,扳手上依稀可见他的指纹。我小心翼翼地使用这些工具,生怕弄坏了父亲留下的最后痕迹。修完东西,总会不自觉地按照父亲的习惯把工具归位,好像这样就能让一切保持原样。
姐姐说,她现在最怕过节。往年这个时候,总要给父母准备礼物,张罗团圆饭。如今节日来临,家里却空落落的,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去年除夕,我们姐弟俩对着满桌的菜,谁也没动几筷子。窗外鞭炮声震天响,屋里却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父亲走后,我开始留意那些有父母陪伴的同龄人。看他们带着孩子和父母逛公园,听他们抱怨父母唠叨,甚至羡慕他们能和父母吵架。这些平凡的烦恼,对我们而言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幸福。才懂得,原来有父母可以依靠,有家可以回去,是这个世界上最奢侈的事。
夜深人静时,偶尔会听见老屋的木门发出吱呀声,像是有人轻轻推门而入。我知道那不是风,是父亲回来看我们了。于是我会对着空气说一句:“爸,我很好,别担心。“然后继续低头做自己的事,给他留出巡视的空间。这样的自说自话,在外人看来或许可笑,但对我而言,却是最温暖的仪式。
父亲走后,我才真正明白什么是“子欲养而亲不待“。那些想带他去的地方,想买给他的东西,想对他说的话,都成了永远的遗憾。如今能做的,只有好好活着,让他不用担心;只有善待姐姐,让他放心;只有疼爱女儿,让他看见生命的延续。
有时候女儿会指着照片看我,似乎在问我这是不是爷爷奶奶,我会把她抱在怀里,认真的告诉她这是爷爷奶奶呀。通过这些讲述,父亲母亲的生命在记忆中得到延续。
生命就像一条长河,父母是上游,我们是中游,子女是下游。虽然看不见上游的模样,但他们的特质、他们的爱,会一直流淌在河水里,奔涌向前,永不干涸。父亲虽然离开了,但他给予我的爱和力量,将永远伴随着我,成为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老家那个空房子,是我们长大的地方。就让它留在那里吧,阳光好的时候,还能晒晒太阳。就像那些无处安放的思念,就让它自然地存在着,不必刻意隐藏,也不必强行驱散。因为正是这份思念,证明他们曾经那么真实地活过,那么深刻地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