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镇尸人
第1章 镇尸人
甲子年,七月三十一。
严国边陲,大林山城,西街。
“都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可我他妈只能活三十年!焯!”
镇尸堂门口的木桌旁,坐在竹椅上的陆昭阴沉着脸,手里是账本。
账本上,皆是上个月的生意记录。
「六月初七,李员外祖尸尸闹,收银三十五两(含加急五两),令牌吸得阴寿10年,消耗阳寿0.5日,净收入阳寿1日」
「同日,西街王婆暴毙起尸,收二十八两(赊二两,后讨回利息三钱),令牌吸得阴寿13年,消耗阳寿0.5日,净收入阳寿0.9日」
「六月一十二,有个叫韩立的家伙没钱,想塞个破瓶子听我为他爹镇尸,我给拒了,免费……」
账本边角,画满了只有他能懂的加减乘除符号。
“上个月账清,阳寿和银钱收入又是不增不减,真是跟上辈子一样,天天瞎忙话,月底必月光。”陆昭靠在椅子上,不由想起从前。
十五年前,这具身体的原意识死于高烧后,加班猝死的他一睁眼,自己就成了“陆昭”。
可刚穿越没两日,他那便宜老爹便亲手把一个牌子缝进他的胸骨之中。
待令牌融入其血肉,奄奄一息的陆昭就见那个浑身长满尸斑的汉子,用一根木刺草草自我了结。
至于那块缝进其胸口皮肉下的牌子,可以说除了不让他的身体产生排异反应之外,什么好处都没有。
唯一的作用,便是能吸取僵尸体内的阴寿转为自身阳寿。
但是,上个月十年阴寿还能换一天半阳寿,这个月就只能换一天。
而镇压一具僵尸所消耗的阳寿仍是半天。
关键陆昭不去镇僵尸、吸阴寿的话,不仅活不到三十岁,这牌子还会吸干他的阳寿。
目前可以说,他干镇尸这份行当完全是不得已而为之。
“邪门,真他娘邪门了!这个月到底怎么回事,没人死不说,连尸闹的僵尸都没有。”
陆昭烦躁的抓起账本,轻轻拍了拍身后半掩着的门板。
“啪啪啪!”
“金伯,醒醒啊!这山南大疫导致封山,咱在官府没册子,城里又没有新僵尸,再这么下去,咱爷俩都得去对门棺材铺选棺材啦。”
“吱呀——”
门开半扇,那位将陆昭养大的老仆,出来了。
金伯脸上永远挂着糊涂和茫然,身上那件长衫也总是干净到过分。
“少爷,子时,东郊坟场有大单吧。”
陆昭闻言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趴回桌上,嘟囔道:“我的金伯啊,东郊那点存货十几天前就被咱爷俩清干净了。要不您老把脑子当了吧,兴许还能值二钱银子,够买俩馍。”
“嗯…我得考虑考虑!”
金伯似乎真的在思考这个提议,呢喃着退回门后,坐在那把吱呀作响的破竹椅上。
而陆昭即便不回头也知道,金伯此刻必定是像往常一样,将那把锈剑横搁膝头,布满老茧的手指正一下下摩挲着剑身。
“这老头,十几年了也没见多长一条皱纹。”陆昭笑着低下头,看向胸口。
一个鹌鹑蛋大小的红色数字在其胸口闪烁。
4188,这是他的余下阳寿,单位是天。
满打满算也就十一年半。
思索之间,街对面棺材铺走出一个穿着绸缎长衫、体态微胖的中年人,径直向镇尸堂走来。
此人行进之时,周围过往的百姓纷纷避让躲闪,生怕得罪此人。
那人是谁,是赵氏绸缎庄的大掌柜。
近年做了不少肮脏的勾当,有钱又有权利,在这大林山城完全称得上说一不二的土皇帝。
他停在桌前,和气的冲着前方拱了拱手。
“陆师傅,生意有闲呐。”
“哟,原来是赵大掌柜。托您的福,清闲得很,就是这右腿啊,天气一潮就隐隐作痛啊。”陆昭懒洋洋地抬起眼皮,皮笑肉不笑的应了一声。
赵掌柜却是笑容僵了一瞬,旋即从袖中摸出一个沉甸甸的锦缎荷包,轻轻放在桌上。
“陆师傅,上回那个不开眼的伙计……”
“哼!”陆昭冷哼一声打断他,两根手指拈起荷包掂了掂,随手丢在地上,“赵掌柜,我门口这块牌子可是用来做生意的,不是摆着当花瓶的!”
说着,陆昭用下巴朝桌旁那块不大的木牌指了指。
赵掌柜脸色微变,目光扫过牌子。
「夜半三更尸点卯,买命只收三十两。」
「莫观礼,莫还账,死人生意不经常。」
「不修真,不修道,长生自然有良方。」
「活人请排队,死人莫等死咯!」
赵掌柜当然知道这牌子上三十两一口价的规矩,他本想着先赔个罪缓和关系再谈正事,哪成想陆昭全然不配合。
“哈哈,我的罪过,忘了规矩不是?”
赵掌柜干笑两声,迅速又从袖中掏出两个同样鼓囊的荷包,摆在桌上。
“陆师傅息怒,在商言商,你我旧事暂且不提。按您的规矩,三十两酬金,全款在此。”
“这还差不多!”陆昭刚要收钱,鼻翼忽然翕动了几下。
接着,他猛的起身,两步跨到赵掌柜身侧,凑近其肩头用力一嗅。
“娘的!怎么有一股甜滋滋的腐臭,还混杂着高档脂粉的气味,难不成谁家大小姐死球了没起尸,几分钟就烂透了?”
念头刚起,陆昭便感到缝进胸口的令牌骤然传来一阵熟悉的灼热感,这是只有遇到阴寿非常充足的僵尸时,才会出现的平静。
“有问题!绝对有问题!”
陆昭心神一定,后退半步,面上市侩不在。
“赵大掌柜,我怎么闻见您身上一股子烂胭脂的尸臭呢?最近我也没听说咱城里这一千多户,谁家要办冥婚纳福转运啊?”
此话一出,赵掌柜眼底闪过一丝惊异:“陆师傅不愧是大林山城首屈一指的镇尸高人,这点试探伎俩果真瞒不过您。”
陆昭并未作声,而是再次后退半步,心中警铃大作。
“若非我嗅觉灵敏以及令牌示警,差点着了他的道。这单绝对有大问题,哪怕冥婚意味着阴寿充足,可三十两也不够老子的买命钱。”
心绪平定,陆昭正欲开口回绝,却见赵掌柜不慌不忙的从怀中又掏出一张纸,轻轻压在两个荷包之上。
“陆师傅,事成之后,另有五百两奉上。”
陆昭一见那张纸,面上表情虽没有多大变化,但瞳孔却是微张、呼吸也不由得加重稍许。
“五百两,通宝钱庄的五百两啊!做不得假,够我买不少补药强身了,再加上那不菲的阴寿……不行,得先看看金伯怎么表示。”
犹豫之间,他不着痕迹的看了眼门后阴影里的金伯。
金伯的呼噜声节奏未变,但那把横在膝头的锈剑,在陆昭目光扫来之时,极其明显的向下动了动。
“有戏!”
陆昭见此一幕,立马放声大笑,很是自然的将那银票揣进袖袋。
“好说好说!不过赵大掌柜,我陆昭有三尸不镇的规矩,想必你也清楚吧?若今夜我在那女尸身上发现有不妥之处的话。”
“明白,明白。”赵掌柜连连点头,笑意渐浓,“若女尸有异常,定金您全数留下,生意作罢。”
说罢,他再次拱手,转身快步离去。
陆昭站在原地,直到赵掌柜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才转身快步走向后院的库房。
经过竹椅旁时,陆昭先是看了眼义庄寄放在这里的僵尸,后又看向金伯。
就这一眼,他看到金伯怀中那把锈剑似乎有一缕血光闪过。
“咦?我看错了吗?这破剑怎么会?算了,金伯这个金手指都没说危险,肯定屁事儿没有。”
陆昭压下心头疑惑,来到库房。
库房内,到处都是挂着的黄符纸、铜铃、八卦镜等物。
在陆昭眼中,这些他按照上辈子记忆制作的玩意儿,与废品无异。
比如上上个月,他那把耗费心血打造的“百家铜钱剑”,就是被堂屋里寄存的那位僵尸老客当糖豆给嚼了。
自那以后,他对前世的念想,只剩下钻研厨艺。
片刻后,陆昭简单取了些应用之物,来到后院水缸边。
缸中水面上,倒映着一张毫无生气的人脸,皮肉青白、唇无血色,眼窝亦是如死人一般深陷。
唯有那双眼睛,还算像个人,很是明亮。
“唉,可怜我这大好青年,怎就摊上这般短命又要命的营生呢?”
“少爷,有单?”金伯不知何时跟到库房,抱着剑,站在门口。
“我和剑,一起去吧。”
“不用,一具冥婚女尸而已,歇着吧。”陆昭摆摆手,语气带着无奈,“而且您那宝贝疙瘩,连只鸡崽子都杀不了。”
“鸡…鸡是活物,”金伯困惑得歪着头,“活物…为何要杀?”
“……”
陆昭一噎,知道自家老仆又开始犯糊涂,赶紧正色道:“金伯,你在家看好铺子。等我回来,带你去对门吃饭,今早我可是和老李约好了要烧烤的,我给你好好露一手。”
金伯点点头,并未应声,只是抱着剑默默盯着陆昭。
陆昭见老人眸中并无关心和担忧,便抄起布包,迈步走出镇尸堂。
待他那单薄的身影融入西街正在散去的人潮,金伯抱着锈剑一步踏出店门。
脚步无声,极快。
片刻后,对门棺材铺里跑出一个半大少年,穿过街道,于镇尸堂门口探头探脑着。
“陆师傅,时间不早了,我爹已经杀好獐子了呢!”
“金爷爷?金爷爷在吗?”
见铺子里无人应答,少年同屋里那具见了好些回的僵尸打了个招呼,咧嘴一笑。
“嘿,陆师傅这次没有特意去我家说改日,那准是晚些就能回来,你说我说的对不对啊?”
“吱”
身穿黑袍、面覆黑纱的僵尸轻微晃动一二。
而对此早已见怪不怪的少年挠了挠头,随即不再逗留,蹦跳着跑回棺材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