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月，是毛月亮。

至少，跟在赵家小厮身后的陆昭是这么想的。

一路上，这精悍沉默的小厮从开始就没有掩饰对陆昭的鄙夷，灯笼刻意提的很低。

使得昏黄的光圈只够照亮其脚下方寸。

而打小便受尽白眼的陆昭却是不怎在乎，反倒一直皱眉思索。

“空气里那股烂胭脂味儿，浓的有些过分了。”

拥有丰富“镇尸”经验的陆昭认为，这已经不是单纯的尸臭。

毕竟谁家僵尸能臭到“千里之外”。

随着脚程加快，空气里充斥着愈发腥香甜腻的气味。

其胸口的令牌，也不安分的迸发出热情。

“到底是用的何种防腐料子呢？月石粉？净香脂？”

刻意转移注意力的陆昭，低声嘟囔一句，后又紧了紧背着的空瘪布包。

这里面除了几张充门面的废符纸，什么镇尸的家伙也没带。

毕竟一直以来，他吃饭的家伙，只有那块“放高利贷”的牌子和一身“敢抱敢搂”的胆气。

“也不知道结冥婚那姑娘年龄几何，想来也能换一个月阳寿吧？”如此想着，陆昭便不觉此行有多亏。

五百两的银票在袖袋里揣着，阳寿“充电宝”还在尽头放着。

这单生意简直太划算。

可是刚一生出美好幻想，一抹血光在陆昭记忆里闪过。

“冥婚尸，这尸臭味儿，还有金伯剑上闪过的血光…”陆昭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顷刻之间压下心底疯狂滋长的贪念和寒意。

同在此时，前路改道，二人身后的黑暗中似乎有片更加深邃的影子动了一下。

赵府小厮警觉的回头扫视两眼，继续前行。

陆昭虽没回头，心头却莫名一定：“金伯那老糊涂，如此不放心我吗？还是说……有死物？”

又是半个时辰，小厮在赵家祖地的一处角门前停下，伸手轻轻一推。

“嘎吱——”

门内并非想象中的庄院豪奢，而是一条向下延伸的狭窄石阶。

陆昭对眼前一切还未来的及打量，一股浓郁百倍的胭脂尸臭扑面而来，呛的他几乎窒息。

“嘶——”

同在开门之时，令牌随之发烫，陆昭强忍疼痛看向小厮。

这小厮比自己还像个死人，在如此异臭的袭扰下，仍面色不改，警戒如常。

不待陆昭疑心加重，小厮侧身移灯，平静道：“陆师傅，请。”

陆昭深吸一口气，踏了进去。

“嗒哒…哒哒哒哒…”

石阶尽头，是一间不大的石室，壁上嵌有七八十颗夜明珠。

石室中央，停放着一具棺木，没有盖板。

赵掌柜站在棺旁，脸上堆着笑，眼神却是跟石室一样，没什么温度。

“陆师傅辛苦了，您看是否可以开始？”

陆昭没理会他，几步上前，将目光丢向棺内尸体。

一身簇新到不合理的繁复大红嫁衣上，满是金线绣的凤凰。

陆昭眉头一皱，心说：“若是在严国腹地大城中，光这身红嫁衣就是诛九族的大罪，看来这尸体来路有很大的问题啊。”

按下此想法，他再次观察起女尸。

尸体的脸被仔细涂抹过，嘴唇猩红如血。

嘴角还被刻意画出了一点上翘的弧度，形成一个僵硬的“笑”。

“真真是夜半新娘鬼敲门，想必那股烂胭脂尸臭的源头并不是胭脂，而是尸本身吧？”陆昭压下心声，饶到棺木另一侧停步，那股令他心悸的尸臭忽然加重。

“呜…”

他强忍呕吐和扑上去拥抱的冲动，绕着棺材走了一圈，最终停在始终呆立的赵大掌柜身旁。

“好大的排场啊，赵大掌柜！这新娘子生前是哪家王府的千金？结个冥婚都用凝玉膏打底，血砂点唇？莫不是官炼司的在册甲尸让你重金购回了吧？”

赵掌柜脸面皮微动：“陆师傅说笑了，就是个外地的可怜人……”

“可怜？”陆昭突然侧首，目光如刀，“若真是可怜人也就罢了，这还未起尸，那股子僵尸特有的气息可是冲天的很呐。”

说至此处，陆昭声调稍稍拔高：“若这可怜人真是官炼司的甲尸，别说你赵家、就是我这镇尸匠、大林山城全城之人都得赔命。我看，你分明就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此言一出，赵掌柜脸色终于变了，笑容彻底消失，眼底闪过一丝阴谋被戳破的阴鸷：“陆师傅好眼力。但…事已至此，鄙人只求陆师傅务必镇压此尸，好让我赵家扭转天运，事后酬劳还可再议。”

“哼！”陆昭冷哼一声，心在狂跳。

“凝玉膏、血砂，这些玩意儿我只在金伯酒后的只言片语里听过些许描述，官炼司更是万国共拜的庞然大物，我一个祖传手艺都学不会的镇尸人，怎么可能跟他们作对？”

此刻，陆昭心中的警铃声刚刚响起，那从棺木中发出的气息使得令牌再次躁动。

陆昭不是脑残，更不是刚穿越的小白，当然明白令牌这是在催促他。

可眼下哪怕是个凡人，都能看出棺材里的女尸乃是枉死之尸，浑身冤气和怨气浓的能杀人了都快。

“妈的！第一次感到令牌都在发癫，这僵尸到底是什么身份？”

“难不成真让我蒙中了？”陆昭面上闪过一丝犹豫，瞧了眼耐心等待的赵掌柜之后，于心底又盘算起什么。

“便宜老爹死前交代的规矩，镇尸人一不镇冤死枉死之尸，二不镇目含灵动之尸，三不镇无棺无椁之尸。”

“破戒者……必遭反噬。”

想到这里，陆昭本想就此离去，可脑海突然弹出一堆绝不能离去的杂念。

这杂念犹如紧箍咒一般，使得他连离去的想法都不敢生出。

只见他“啪”的甩下布包，边翻找边顺着杂念在心中嘟囔：“什么狗屁天谴、什么狗屁三不镇？我可不能像我老爹一样自己镇自己！破牌子，我告诉你，老子不要求阴寿汇率提高，但是你他娘绝不能再低了。”

“你要是明白，就别再烫老子血肉！”

“嗡”

似是抱怨有用，其血肉中的令牌真的不再躁动发热。

而狂捞阳寿的念头也因令牌的变故，彻底冲破陆昭的理智。

只见陆昭恶狠狠的盯着赵掌柜，嘶声道：“我今儿个豁出去了，但这新娘怨气冲霄、长的又邪性，事后五千两也不够压惊，还得加钱。”

“此事合理，我应…”

不等赵掌柜说完，陆昭俯身将一张黄符拍在女尸额头，后将之扶起。

“咔咔咔…”

女尸刚起身，陆昭再掐法决，剑指点于其眉心。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南无阿弥陀佛，福生无量天尊，阿门。”

“赵大掌柜，我陆昭的规矩忘了吗？莫要留在此地观礼，否则……性命无忧。”

“诶！”赵大掌柜嘴一咧，提着下摆跑回地上。

之后，陆昭象征性喊了两声赵掌柜，便迫不及待的将那对儿鲜红欲滴的唇瓣纳入怀中。

“死令牌，给我吸！要是你敢食言，我明天就死给你瞧瞧！”

就在他的皮肤碰触到双唇的刹那，一声非人嘶吼在其脑海深处炸响。

“啊——”

那具女尸缓缓睁开双眼。

眼眶内，没有眼白，只有翻腾着无尽怨毒的黑。

而陆昭也感觉到一股完全不同于尸气的物质，如溃堤江河，狂暴的涌入令牌。

痛！

很痛！

无法形容的痛！

“爹！昭儿……好痛啊……”

顷刻间，泪水满面。

陆昭的思绪再次被带回十几年前。

“昭儿，一定要记住咱镇尸人的规矩！否则……否则……未来路断……”

“爹——”陆昭大喝一声，右手胡乱向前抓去。

若是有第三人在此，会看到他手腕上的灰色瘢痕正在疯狂的向上蔓延。

不过两三个呼吸，便爬满他的半边脖颈，登上脸颊。

而陆昭的意识，也彻底被黑暗覆盖。

黑暗破碎，便是一副陌生画面在扭曲。

云遮雾绕的仙山琼阁、贯穿胸膛的璀璨剑光、一个男人冰冷模糊的脸，最后则又是黑暗。

“还我……道……基……”

待眼中清明复来，陆昭又听得一声饱含怨恨与绝望的言语，使得其意识如被天雷轰击，快速崩解消散。

他此刻的念头，唯剩些许疑惑。

“凡人死后必化僵，此乃家喻户晓之事，可修仙者…亦是如此吗？”

这最后的念头好比风中残烛，摇曳欲熄。

然而，就在陆昭意识即将消亡，以为这便是他短暂而荒诞一生的终点时

那通过令牌涌入其体内的莫名物质，骤然间停滞。

其实，并非停滞。

更像是江河重新被无形堤坝阻拦，涌动之势虽依旧澎湃，却不再有破坏力。

意识仍处黑暗的陆昭能感觉到，那些未知之力被一只大手重新梳理、揉捏，最后将他的灵魂意识修补。

这双大手很温暖，好像还有茧。

而他那正在重铸的意识能模糊感知到，胸膛之上的两抹冰冷，正慢慢化为温热与舒适。

随之而来的，还有呼吸声。

“难道说我猜错了？这修仙者是假死？不可能！刚才那副画面里，我清楚看到这女人死的透透的，连灵魂都被那男修仙者撕碎了。

“还是说，修仙者死后所化僵尸能呼吸……？”

正在此时，陆昭的意识重新连接五感。

视线所及，是一张侧脸。

一只白皙纤细的手。

但这只手此刻的动作，却让陆昭还未复原的意识都差点裂开。

这只手，正拿着一面阴气所化的镜子。

镜子映出之物，虽还是那浓妆覆盖的煞白脸庞。

可陆昭却看的清楚，那女尸脸上的肌肉，在抽搐。

下一秒，女尸开口。

“妆……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