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金老先生掉水里，你救谁？”

沉默，唯有沉默是最好的回答。

陆昭此刻并没有觉得官清颜无理取闹。

相反，他倒是认为这问题问的非常之好。

但见他沉默片刻之后，扫视起这酒馆大堂。

“在这等世道荼毒之下，有些选择本身即是奢侈，我陆昭何德何能，可以拥有如此之多在乎我的人？”陆昭拿起酒杯又放下，他觉得这玩意儿真不好喝。

“清颜，你说我是不是太好运了？”

“呵，算你聪明。”官清颜笑了笑，又想起她与陆昭初见之时，“对了，你当初那句‘最是回眸施粉罢，醉杀多少看妆人’，可是真话？”

“那必然为真啊！你想想，那时候你刚起尸，起床气大的很，我要是不说真心话，小命不保啊？”

“去！牙尖嘴利！”

官清颜走了，和孩子们玩耍去了。

而陆昭正要继续打问什么时，旁边一个啃着鸡腿骨头的小男孩走了过来。

孩子约莫七八岁，吃得满嘴油光，抬起头好奇的看着陆昭，含糊不清的说出一句差点把其心脏病吓出来的童言。

“陆天师之前给过我糖吃，不过那是好几天之前了，好像有一天、两天……”

孩子掰手指数数的功夫，目瞪口呆的陆昭巴巴的看向张大凡。

张大凡表示童言无忌，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容。

他轻轻拍了拍小男孩的头，柔声细语：“傻小子，那是一个杂耍班子的好心人，不是陆天师，快快吃你的鸡腿。”

孩子应了一声，转头就走。

这个小小的插曲很快过去，但陆昭心中那份探究父亲过往的渴望却更加强烈。

之后，他也从张大凡口中得知，那个意气风发、侠义为怀的父亲死后，这皇城周边的村县州府不少地方都为其立像筑庙。

随便找个茶馆、戏园子，那指定有陆天师的戏牌或书牌。

若是哪家没有，指定熬不过三个月就关门大吉。

可哪成想，陆昭听到这些信息之后，神色却是愈发沉重。

此刻，其心里那丝渴求与探知欲越来越严重。

他迫切的想知道后来沉默寡言的父亲死前到底经历了何事。

还有严狩天那句“令尊昔日为司中付出颇多”背后，又隐藏着什么。

“想不通，不想了，放一放！”

陆昭当机立断，压下翻腾的心绪，目光重新聚焦在张大凡脸上。

“张大哥，谢谢您告诉我这些。我爹……他走的时候，我太小，很多事都不记得。您说的这些，让我感觉……离他更近了些。”

言语间，陆昭又招呼店小二取来一壶酒，而后起身亲自为张大凡斟满一杯。

“张大哥，我记得我爹死前很沉默，你有没有听过或是见过有关于我爹的异常事件？”

“这……倒是没有。”张大凡双手碰触着酒杯，生怕有一点浪费，“虽然灵儿大哥在我们百姓眼中仍是一如既往，但大家都看得出来，灵儿大哥身上的那股灵动劲儿，慢慢就淡了。”

“到他仙逝前的那几年，基本很少在皇城出现，那时候内城也在建立。”

“听有些吃官饭的兄弟说，偶尔见到他，来了也多是在炼尸司那边走动，或是跟一些……一些穿着更体面的人谈事。再后来……”

说至此处，张大凡端酒一饮而尽，哽咽着，最终叹息道：“唉！就没音讯了。再听到消息时，就是灵儿大哥已经仙逝……”

“等等？你们是如何知道这消息的？”

“先皇谕旨，昭告天下，这谁都知道。”

陆昭闻言，先是告罪一声，而后起身去到小夏和云昭老头那桌。

未走到近前，他就听到小夏一个劲的抱怨云老头别再啰嗦了。

“云伯，你能不能安静一会儿，这么多吃的堵不住你的嘴是吗？”小夏左右开弓，目标只有桌上的饭菜。

那云昭却是话有所指，抱着酒壶醉醺醺的嘟囔道：“你懂个屁？你是陆小天师的徒弟，那陆天师就是你师爷。”

“我跟你说……朕当年可是差一点就不用当傀儡了呢，可惜…可惜陆天师最后落得个残魂托梦的悲惨下场。”

“哦？我爹还会托梦呢？我怎么不知道？”陆昭一屁股坐下，说的很是和善。

他看得出来，这昭玄皇帝被誓言制约是真、眼下的暗指也做不得假。

很可能就是陆灵儿死前或死后在其身上施展了什么手段。

至于这昭玄皇帝为何现在能说出一些陆昭与常人都不了解的信息，很可能涉及到陆昭本身挖掘到多少有关陆灵儿的信息。

这一点，陆昭有过猜测。

他那貌若天神下凡的刘叔，就是证明。

自打他来到皇城，所有关于陆灵儿的信息皆非来自亲近之人。

眼下，那昭玄皇帝云昭，依然保持着醉酒装糊涂的模样。

“少爷，我骗你做甚？陆天师真的是残魂托梦，那日子……我记得清楚的很呢？”

“是吗？说说看，是哪一日？”陆昭的声音依旧平和，但身体微微前倾，表情多出一丝逼迫的意味。

云昭老头扫了眼他，脑袋一点点低垂。

他打了个酒嗝，支支吾吾的回道：“是…是七月……七月…对！七月二十九！没错！就是七月二十九那天夜里！朕记得清楚，那晚月亮是血红的，怪得很！陆天师的魂儿……就那么飘进来，跟朕说了好些话……”

“七月二十九？”陆昭的关注全在日期之上，并未对那声“朕”，产生任何想法。

这日期，并非陆昭记忆里陆灵儿的祭日。

他记得很清楚，陆灵儿自绝的那天是自己的生日。

其父自绝之前，除了交代他务必遵守三不镇之戒外，还对他说了句生日快乐。

那天，是七月三十一。

而七月二十九，则是陆昭穿越的日子。

是他在另一个世界停止呼吸，在这个世界睁开眼睛的同一天。

也就是说，他爹陆灵儿的残魂，在他陆昭“死亡”并降临此界的那天夜里，去给这个傀儡皇帝托了梦，还顺带着让对方立誓。

此刻，本来柔顺的思绪突然像是找不到线头的线团。

越缠越紧，越紧越是没有头绪。

“我爹的残魂为何偏偏在那一天出现？这仅仅是巧合？还是……某种无法想象的因果纠缠？”

陆昭不自觉的绷紧神经，低沉的又问：“我爹他，说了些什么？”

云昭似乎完全没察觉到陆昭的异样，自顾自嘟囔着。

“说了好多……什么就差一点、命数难改、我已经脏了呃……”

“对了，还有一句吾儿虽因我而死，但吾儿终将是吾儿。”

此话一出，云昭老头猛然合唇，眼睛里闪过一丝清明。

“老奴……老奴记不清了，头疼……”

“云伯，你又胡说八道什么？刚刚还说我师父会早死，现在又说这些话！”旁边的小夏终于忍无可忍，一把夺过云昭手里的酒壶，塞给他一大块肉，“吃你的，再乱说小心我揍你。”

云昭被食物堵住了嘴，眼神躲闪着不敢再看陆昭。

陆昭也没再追问，而是静静地看着云昭老头。

片刻后，他又扫了一眼吃饱喝足的小夏，最终目光落在自己面前的酒碗上。

“算了，酒不好喝，我也没到年纪呢。”

陆昭无奈摇摇头，起身去到张大凡那边。

“张大哥，我与小徒想去置办些许物件儿，麻烦你将那老头送回镇尸堂。”

“好说好说，陆小天师尽管去忙，有啥事情以后尽管开口。”

“谢了。”陆昭拱手又道，“对了，麻烦帮忙宣传一下，我镇尸堂三日后开业，前三日不分贫富，只要有请，便可免费上门服务。”

言罢，陆昭便轻喊两声，带着官清颜和小夏离开了酒馆。

后晌，这垢区的街道比之上午清净太多太多。

除却满地垃圾之外，人流也是少了大半。

路过一张不大的告示牌，陆昭随意瞄了一眼，便决定重返酒馆。

只因那告示牌上记录的，全是些儿童丢失案件、以及寻人启事。

路上，陆昭好似转了性子，没怎么言语。

小夏心有担心却是不敢多问。

官清颜，得到小蛮通风报信的她，倒是门儿清。

“小狐狸，那日子对你很重要吗？难不成……你还想回去？”

陆昭不语，有关自己是穿越者这件事，他从来没有想过牌子能为他保密。

他当下所思所虑，非乃陆灵儿是不是将他穿越的“罪魁祸首”。

相反，若真是陆灵儿，陆昭这一声声“我爹”恐怕会叫的更加亲近自然。

实际上，其正在想的，则是其父陆灵儿一定留下了什么线索。

一条足以将所有事件串联的线索。

也许这条线索，可以让他少走一些弯路，更可以避免同样的悲惨未来。

但不幸的是，小蛮已经很诚实的告诉官清颜。

陆灵儿只留下几条人命、一条刘阖正在走的老路之外，还有一句脏话。

「不要妥协，干他娘的！」

此话，如今在官清颜心田之中徘徊一分有余。

但最终，她还是决定将此话吞进腹中，选择撒个小谎。

“小狐狸，小蛮说你父亲留下许多东西，要你走遍这皇城每个角落，自己去寻找。”

“每个角落吗？”陆昭顿了顿步子，继续前行。

“我会的！”

其话刚落，张大凡领着孩子们慌慌张张的迎面走来。

“陆小天师，你有没有见到铁蛋呐，就是那个爱啃鸡腿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