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内心深处的反思
第3章 内心深处的反思
道长与青砚、青墨道过安置,从案上取了一盏铜鹤灯台,又将另一盏递给苏明允,温声道:“苏相公,我引您去西厢房歇息。”
苏明允捧着灯台跟在后面,灯芯的光晕在青砖地上晃出细碎的影。穿过三清殿偏厅时,青墨正将案上的青瓷笔洗、砚台往竹柜里收——这是她每晚睡前必做的事,总说“文房器物得好生收着,沾了夜露要生锈”。
西厢房里,青砚早已铺好了床,粗布床单洗得发白,却浆洗得平整,床头还叠着条半旧的蓝布被,被角绣着朵小小的兰草。
苏明允将灯台放在床头的矮几上,黄铜的鹤嘴映着灯光,泛出温润的光。
“歇个安稳觉吧,”道长拂了拂被角,“明日清晨,让青墨给您煮碗姜枣汤,暖暖身子再赶路。”
“多谢道长。”苏明允低头应着,声音里带着些微的沙哑。
话音刚落,他却猛地转过身,肩背绷得笔直,像张骤然拉紧的弓。手里的灯台晃了晃,火苗险些燎到他的袖口。他望着道长,眼里翻涌着复杂的光,有警惕,有困惑,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戾气,忽然开口,声音比先前粗了几分:“道长就不怕么?”
道长抬眸看他,目光平静如水。
“不怕我是个凶徒?”苏明允的喉结滚了滚,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牢里六年,见过人咬断狱卒的喉咙,见过人为了半块窝头打得头破血流。谁也说不清我这六年是怎么熬过来的——道长就敢把我留在观里,睡在离您这样近的地方?”
道长抬手,指尖轻轻落在灯台的鹤首上,那上面还留着常年摩挲的温度。“夜里风大,”他没接苏明允的话,只将灯台往床头挪了挪,“吹灭了灯,摸黑容易撞着墙。”
说罢,他伸出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轻轻在苏明允的额间点了点——那是道门里“安神”的手势,指尖带着些微的暖意。“人心如镜,落了灰,擦一擦便是。”
苏明允僵在原地,忘了回应。道长已转身掀开幕布,身影消失在廊下。他望着那方空荡荡的门口,许久,才缓缓躺倒在床上,连鞋都没脱,却没敢碰那床叠得整齐的被。
此时青墨刚锁好竹柜,见道长正站在院中望月,衣襟被夜风吹得轻轻扬起。“师父,”她轻声问,“真要让他住下?”
道长望着天边的月牙,声音淡得像雾:“你瞧那月亮,缺了大半,不也照着赶路的人么?”
青墨没再问,只默默收拾了院里的扫帚。三清殿的铜钟在风中轻轻晃着,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像是谁在夜里叹了口气。
西厢房的灯亮到三更才灭。苏明允终究没敢睡那床,只和衣靠在床头,望着窗纸上竹影摇曳,一夜未眠。而道长的卧房里,直到天明,都透着淡淡的诵经声。
夜半三更,苏明允猛地睁开眼。
他生在南岭三水镇一个没落的秀才家里。幼时也曾在父亲的书案前描红,《论语》背得滚瓜烂熟,十五岁上还中过秀才,街坊都唤他“苏相公”。可天有不测,父亲赴任途中染了时疫,撒手人寰,母亲哭得瞎了眼,没过半年也去了。家里只剩一个寡居的姐姐,拖着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还有两亩薄田。
姐姐原是镇上绣坊的巧手,姐夫在世时,日子虽清苦,倒也能糊住嘴。姐夫走后,三个孩子最大的才五岁,最小的还在襁褓里。苏明允刚满二十,便辍了学,挑起了家计。他替人抄书,写帖子,农忙时帮地主割稻,得些米粮;冬日里便去山里砍柴,挑到镇上去卖。姐姐夜里绣帕子到三更,他便就着油灯替人抄佛经,常常一夜只睡两个时辰。
镇上米铺的王掌柜是个面冷心热的人,见他姐弟俩艰难,偶尔会赊给他们半袋糙米,账记在门板后的木牌上。孩子们嘴馋,见别家孩子吃麦芽糖,便哭闹着要,苏明允总把自己抄书得来的几文钱省下来,买块碎糖,掰成三块,看着孩子们含在嘴里笑,自己舔舔手指上的糖渣,便觉得甜到了心里。
那年冬天格外冷,下了半个月的雪,山里的柴砍不成,地主家也无需帮工。米缸见了底,姐姐把最后一块棉絮给孩子裹上,自己冻得嘴唇发紫,还在绣那方替人赶制的喜帕。三个孩子饿得起不了床,小的那个直哭,哭声越来越弱。
苏明允揣着姐姐最后给他的两个铜板,在镇上转了大半圈,铺子都关着门。走到街尾的馒头铺,见灶上还温着几个白面馒头,热气腾腾的。铺主是个矮胖的老汉,正打着哈欠算账。苏明允站在门外,闻着那麦香,喉结滚了滚,眼里像进了沙。
夜深了,馒头铺的灯灭了。苏明允像着了魔,绕到铺子后墙,那里有个破洞,原是给猫进出的。他犹豫了许久,终是抵不过屋里孩子的哭声,伸手从洞里掏了个馒头。刚转身要走,却被铺主逮了个正着。
“好你个斯文败类!”铺主气得发抖,夺过他手里的馒头,见他袖里还藏着半块——那是他想留着给姐姐的。“读了几句书,竟干这偷鸡摸狗的勾当!”
那年是隆庆元年,官府正严打偷盗。苏明允原是秀才,按律可从轻发落,偏偏县里的捕头与他父亲有旧怨,硬说他“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又搜出他替人写状子用的一把小刀,说他“私藏凶器,意图不轨”。
判下来那天,苏明允正在牢里替狱卒写家信。听到“杖四十,流徙两年,发往琼州驿站充役”,他手里的笔“啪”地掉在地上。他不怕杖责,不怕流放,只怕姐姐和三个孩子无人照管。
起解那天,姐姐抱着最小的孩子来送他,孩子冻得小脸通红,却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姐姐塞给他一个布包,里面是双新纳的布鞋,还有半块干硬的麦饼。“到了那边,好好做人,姐等你回来。”她的声音发颤,却硬是没掉泪。
苏明允戴着枷锁,走三步回头看一眼,直到看不见姐姐的身影,才任由眼泪淌下来,混着脸上的血痕,冰凉刺骨。
琼州驿站的苦役,比他想象的更难熬。凿石头,修驿道,天不亮就起身,天黑了才歇工。饭是掺着沙子的糙米饭,菜是水煮的野菜,还常常不够吃。同役的多是凶神恶煞之徒,为了半块饼能打得头破血流。苏明允性子直,见不得人欺凌弱小,替一个老汉挡过几次拳头,自己却被打得鼻青脸肿。
他总想着姐姐和孩子,夜里就着月光,在地上默写《诗经》里的句子,仿佛这样就能离他们近一些。有个识字的老驿卒见他可怜,偶尔会借给他几页纸,他便写了信,托人寄回家,却从没收到过回信。
第一年夏天,一个从三水镇来的驿卒告诉他,他姐姐去年冬天染了风寒,没挺过去。三个孩子被远房亲戚领走了,不知去了何方。那驿卒说,最后见着姐姐时,她还在绣帕子,说要攒钱给苏明允赎身。
苏明允听了,没哭,也没说话,只是拿起锤子,拼命地凿石头,虎口震裂了,血流在石头上,他也浑然不觉。那天之后,他像变了个人,沉默寡言,眼神里没了光,只有一片死寂。
他试着逃过三次。第一次刚跑出十里地,就被狼狗追了回来,挨了五十鞭,皮开肉绽;第二次藏在运粮的车里,被发现时,咬着牙不肯走,被打得昏死过去,加役两年;第三次最险,他跳进冰冷的江里,顺流漂了半夜,却被下游的巡兵捞了上来,又加了到四年。
两年的刑期,硬生生拖成了六年。
出狱那天,他手里攥着姐姐给的那双布鞋,鞋底早已磨穿。他想回三水镇,却不知该往何处去。亲戚家的门,他不敢进;曾经的街坊,怕是早已不认得他这个“流放犯”。锁骨下被刺了个“流”字,像块烙铁,走到哪里都被人指指点点。
他一路向北,白天躲着人,夜里赶路,靠替人打零工换口饭吃。有人问他来历,他只说“岭南来的,寻亲”。那“流”字刺青总被他用衣襟遮着,像遮着一个见不得人的秘密。
西厢房的月光透过窗纸,照在苏明允的脸上。他摸了摸锁骨下的刺青,那里的皮肤依旧发烫,像六年前被烙铁烫过时一样。灶间传来青墨起夜的脚步声,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他翻了个身,把脸埋进粗布被褥里——那被褥上有阳光和皂角的味道,是他六年里从未闻过的香。
我们且来细究这其间的曲折。
这世间的种种困厄,原是社会亲手酿就,便该由它自己直面。
苏明允虽遭流放,却非愚钝之辈。幼时书案前描红的《论语》,早在他心底埋下性灵的微光;六年苦役磨出的伤痕里,又浸出些愁苦的磷火,将那点光映得愈发分明。铁链锁过的手腕、鞭痕叠着鞭痕的脊背、寒夜里冻裂的脚跟、监牢里永远填不饱的肚腹……这些日夜啃噬他的苦楚,倒成了面镜子,让他对着自己、对着这世道,一遍遍反躬自问。
他先在心里设了个公堂,自己当原告,也当被告。
他承认自己确有过失。那年冬夜,若肯跪在馒头铺前多求片刻,或许老汉会发些恻隐;即便被赶,也该寻些枯枝去换半块饼,而非伸手去掏——读书人口中常念的“义”字,原是要守住这分寸。他甚至想,便是为了姐姐怀里嗷嗷待哺的孩子,忍饥挨饿也该是正途。一个曾戴过方巾的秀才,竟为了一口吃食与市井之徒无异,这是他对自己最狠的判词。
可转念间,那公堂的天平便晃了。
他问自己:走到那步绝境,当真全是他一人之过?想做工时,田主家的门却对着流民紧闭;想凭笔砚换口饭,铺主见了他锁骨下的“流”字便啐一口;孩子们哭到嗓子哑,米缸空得能照见人影——这世道先断了他的路,却怪他不择手段寻活路,这公道么?
他又想起那纸判文。“杖四十,流徙两年”,原是因那捕头与父亲有旧怨,硬添了“私藏凶器”的罪名,才拖成六年苦役。律法本该是量罪的秤,怎倒成了泄私愤的棍?他不过偷了个馒头,却被钉在“流犯”的耻辱柱上,走到哪里都被人当瘟疫躲——这刑罚,是罚过,还是罚命?
夜深人静时,他常对着墙缝里漏进的月光发呆。孔圣人说“仁者爱人”,可乡绅粮仓里的米能堆到梁上,却见不得饥民在门前多站片刻;朱夫子讲“存天理,灭人欲”,可衙役拿着俸禄,却把鞭梢抽向最苦的人。这世间的“理”,原是分了三六九等:对穿绫罗的是一套,对穿破布的又是一套。他寒窗十年记的那些“义理”,到了现实里竟成了刺向自己的刀。
他越想越寒,索性在心里判起这世道的罪来。
愤怒像灶膛里的火,舔着他的五脏六腑。他觉得这天地该给他个说法:为何安分守己的秀才会成流犯?为何姐姐绣到指尖出血也攒不够救命钱?为何那“流”字刺青比脸上的疤还显眼,成了一辈子甩不掉的烙印?他算来算去,自己偷的是一个馒头,可这世道偷去的,是他的功名、他的亲人、他对“善”的所有念想。
这账,太不公。
六年苦役,磨掉的不只是他的头发和牙,还有心里的软。初入狱时,见同监的老汉被打,他还会扑上去拦;后来见惯了为半块窝头互咬的血口,听惯了狱卒骂“流贼就该打死”,他的心便一点点硬起来,像被雨水泡透又晒干的木头,再也发不出芽。
他在牢里也没断了读书。有个曾是塾师的老犯,见他认得字,便偷偷教他读《史记》。读至“陈涉吴广”时,那老犯叹:“苛政猛于虎啊。”他当时没说话,只觉得胸腔里像堵了团棉絮——原来千年前的愤懑,到如今还在土里发着霉。他越读书,越看清这世道的荒唐:圣贤书里的“仁政”,在现实里成了“苛政”;本该护民的律法,倒成了压民的秤砣。
最让他寒心的,是对着孔子庙扬起拳头的那一刻。他自幼读“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可这庙门前的石板路,不知踏过多少像他一样被“义理”抛弃的人。他开始怀疑,那些被供奉在庙里的牌位,是不是早忘了人间的苦?
旁人见他锁骨下的刺青,只当他是凶徒。可谁还记得,他十五岁中秀才时,也曾对着铜镜理过方巾,想着将来要做个“为民请命”的官?那时他的手,只握过笔杆和书卷,连鸡都不敢杀;如今这双手,既能挥锤凿石头,也能攥紧竹杖防野狗——这双手的变化,不正是这世道刻下的印?
他有时会摸出怀里半块松烟墨。那是在牢里用灶灰和桐油熬的,磨出来的汁发乌,却能写出还算周正的字。他望着墨锭上的裂痕,像望见自己的心:虽已碎了,却还留着点墨香,那是读书人的根,断不了,却也再难圆了。
六年里,他没掉过一滴泪。不是不痛,是痛得太久,泪早被心里的火烧干了。出狱那天,他摸着锁骨下的刺青,像摸着块烙铁——这烙铁烫掉的不只是皮肉,还有他对这世间最后一点轻信。
他知道自己变了。从前见人跌倒会扶,如今见人冷笑会躲;从前信“善恶有报”,如今只信“拳头硬的是王”。可夜深人静时,听着青云观里道长的诵经声,他又会忽然慌起来:那个在书院里背“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的少年,当真被这六年苦役埋了么?
他说不清楚。只知道心里有团火,既烧着对世道的恨,也烧着点没灭干净的、连自己都怕的善。就像那砚台,蒙了厚厚的尘,可若用力一擦,总还能露出点石头的底色来。
一个人陷进沙暴里了!
有什么打紧!商队是不会停的。热风卷着沙砾,这支驼队有它非走不可的路程。它去了。
那人被黄沙埋了半截,又猛地挣出上身,在沙浪里起伏,他咳着,挥手,可风裹着沙,打在脸上生疼,商队的驼铃越来越远,赶驼人只顾着拉紧缰绳,谁也没回头——他那在沙里摇晃的身影,不过是瀚海中一粒将被掩埋的尘。
他在沙雾里发出嘶哑的咳。那支远去的驼队像一串模糊的影子,驼影越来越淡。方才他还在那队里,帮着照看货物,头巾上沾着沙,和旁人一样分着皮囊里的水,感受着同一轮烈日的炙烤。这才多久?不过是一阵狂风卷来,脚下一软,就跌进了这无边无际的黄。
流沙裹着他下陷。脚下是虚的,只能往下沉。迎面扑来的沙粒打在脸上,钻进眼睛、口鼻,他呛着,咳着,沙丘把他埋了又露,露了又埋。他恍惚看见沙下的枯骨,像当年驿站的镣铐,勾着他的脚踝,往深里拖。他成了沙的一部分,被翻来覆去,吞着又干又涩的沙——这沙漠像是恨他,一口口要把他嚼碎。
可他还在挣,手脚乱扒,想抓住点什么——哪怕是一把能借力的硬沙。
力气早被干渴和热风抽光了,只剩一口气吊着,和这茫茫沙海较劲。
商队去了哪里?在前面,天地接处,那点驼影淡得快要看不见了。
热风啸得更凶,沙粒比刀子还利。他抬头,只看见昏黄的天,低得像要压下来,把整个沙漠都盖进闷罐里。风里有怪响,呜呜的,像是从当年流放的戈壁传来,又像是牢里锁镣的摩擦声。
天上掠过几只秃鹫,盘旋着,就像那些年听书人讲的“索命鬼”。可它们和他有什么相干?它们飞它们的,盘旋它们的,他却在沙里,咳着血,等着死。
他觉得自己被两样东西埋了:沙和天。沙是坟坑,天是盖棺的板。
天黑了。他在沙里埋了多久?不知道。力气早没了,那支商队,那些同行的人,都没了影。他孤零零陷在这暮色沉沉的沙海里,往下沉,又猛地挺一下,手脚乱刨,像是怕碰着沙下那些说不清的枯骨。他张着嘴,喊不出声,喉咙早被沙砾磨破了。
人都走了。苍天在哪里?
他想喊,救命……嘴里却只喷得出沙。
沙地上什么也没有,天上也什么都没有。
他求风,求沙,求远处的礁石,求天上的星——它们都不理他。他求热风停一停,可风只听老天爷的。
四周是黑,是沙雾,是死一般的静,又满是风沙的呼啸。身子里只剩渴和累。脚下是空的,没个落脚的地方。他想起自己的骨头,将来怕是要埋在这没边没际的沙里,被风蚀,被沙盖。沙下的寒气钻进骨头缝,冻得他直抖——白日里有多热,夜里就有多冷。手刨着,什么也没有。风,沙,星,残月……有什么用?没了办法的人,往往就认了命。他不挣了,就那么躺着,看着自己一点点被沙埋进那黑糊糊的地底。
呵,这世道走了多少年,路上埋了多少人,多少魂?
这沙海,就是命运把苦命人往里抛的地方!最苦的是,喊破喉咙也没人应!这是心死啊!
沙,就是那沉甸甸的苦难压垮可怜人的坟场。沙,就是没边没际的绝望。
埋在这沙里的魂,成了地下的鬼,将来谁能把它们挖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