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人苏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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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内心深处的黑暗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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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明允走出驿站栅门时,听见狱卒在身后甩下一句:“滚吧,自由了。”

那三个字像颗火星,猝不及防落进心里,竟让他愣在原地。六年了,梦里都在盼的“自由”,真到了眼前,反倒像偷来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路上行人的笑语隔着层纱,连风里的草腥气都透着不真实。他下意识摸了摸锁骨下的刺青,那里的痂刚掉,新肉嫩得发疼,像在提醒他什么。

这股热乎劲没撑过一炷香。他捏着怀里那张路引,粗糙的麻纸磨着掌心——上头“流徙之民”四个朱字,比牢里的铁链还沉。所谓自由,不过是从一间大狱,走进了另一间更大的狱。

更堵心的是那笔钱。他在心里算过无数遍:六年苦役,每月领的那二十文月钱,省吃俭用该攒下近十五两。逢年过节被强征去修官驿,说好的双倍工钱从没兑现;替狱卒抄家信,答应给的半升米总被克扣。最后到手的,只有一小锭碎银,掂着不足三两,还不够买身像样的布衣。

“这是规矩。”狱卒数钱时眼皮都没抬,“囚衣钱、饭食钱、押送费,都得扣。”

苏明允张了张嘴,没敢争辩。他知道,在这些人眼里,流犯的血汗本就不值钱。

出狱第二天,他走到梧州城外的码头。一伙脚夫正忙着卸漕船上的粮袋,麻袋上的“官仓”二字红得刺眼。他凑过去,低声问能否搭把手,工头瞅了瞅他补丁摞补丁的衣裳,又瞥见他领口没遮住的刺青,啐了口:“手脚利索就干,别耍花样。”

他攥紧竹杖——那原是根扁担,被他磨得溜光。扛粮袋时,旧伤扯着左肩疼,他咬着牙没吭声,只求能换顿饱饭。旁的脚夫说,卸完这船,每人能得五十文。他心里盘算着,够买两斤糙米了。

日头偏西时,一个戴着方帽的小吏过来查点,看见他,眼睛立刻眯起来:“路引。”

苏明允慌忙掏出来,小吏捏着纸角抖了抖,嗓门陡然拔高:“原来是个流犯!也敢混在这儿?”

工头赶紧上来打圆场,小吏骂骂咧咧走了,临走还瞪了他一眼。

收工时,他去领钱,工头只塞过来二十文,铜钱上还沾着泥。“就这些?”他忍不住问。

“嫌少?”工头叉着腰,“给你口饭吃就不错了!要不是看你还算卖力,一文都没有——别忘了自己是啥身份,再啰嗦,送你回驿站去!”

那二十文被他攥得发烫。又是这样。官府扣他的血汗,小民也啃他的骨头。他明明扛了和别人一样多的粮袋,流了一样多的汗,就因为那刺青,那路引,连挣口干净钱的资格都没有。

他揣着那二十文,沿着江边走。暮色里,远处的官船正扯起帆,灯笼上的“巡检司”三个字晃悠悠的。他忽然想起牢里老犯说的话:“这世道,流犯的影子都比旁人低三分。”

可不是么?出了驿站的门,却没走出那“流”字的阴影。自由?不过是换个地方受欺负罢了。

这便是他在梧州码头遇着的事,至于后来在琼州府的遭际,我们早已看见了。

丑时二刻,三清殿的铜钟刚敲过两下,苏明允猛地睁开了眼。

西厢房的床铺铺着浆洗过的粗布褥子,垫着晒干的艾草,竟比牢里的木板榻软和百倍。六年了,他要么蜷在驿站的稻草堆里,要么就着石板地盹着,这般安稳的眠床,反倒让他浑身不自在,像揣着块发烫的烙铁。

他已歇了四个多时辰,肩头的旧伤不那么抽痛了,可脑子里的乱麻却越缠越紧。从前在牢里,他练就了浅眠的本事,一有动静便醒,此刻醒了,再想闭眼,那些翻腾的念头却像灶膛里的火星,越扇越旺。

黑暗里,他瞪着帐顶的补丁,眼前总晃着白日里的景象——道长案头那对铜鹤灯台,黄铜磨得发亮,鹤嘴里还嵌着颗鸽血红的玛瑙;墙上挂着柄桃木剑,剑鞘是鲨鱼皮的,瞧着就有些年头;还有青墨收进竹柜的那方端砚,虽缺了个角,可石眼莹润,怕不是寻常物件。

这些念头像附了身,在他脑子里转来转去。那对铜鹤,少说也值五两银子;那方砚台,遇着识货的,一两纹银总能换得。他六年流放,省吃俭用攒下的碎银不足三两,还不够买那鹤嘴里的玛瑙。一股邪火从心底窜上来——凭什么他啃着掺沙的糙米时,这些物件能安安稳稳摆在洁净的案上?

他在黑暗里攥紧了拳,指节发白。理智告诉他,道长收留他,给了他热粥,还唤他“相公”,这般恩义,不该有半分贪念。可另一个声音却在嘶吼:你忘了馒头铺老板的唾沫?忘了农妇的斥骂?忘了这世道怎么把你踩进泥里的?拿了这些,你就能换身新衣裳,就能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活下去……

寅时的梆子敲过,他忽然坐起身,摸过墙角的布囊,抖出里面那根磨尖了的铁条——那是他修驿道时偷偷藏的,原想防身,此刻却泛着冷光。他褪下磨穿底的草鞋,赤着脚踩在青砖地上,凉意顺着脚底往上爬,却压不住心头的热。

窗外的月被云遮了,院里的桂树影影绰绰。他贴着墙根挪到窗边,推开条缝往外瞧——道观的围墙不高,墙头爬着野蔷薇,夜里没人巡更,只有风扫过竹叶的沙沙声。他心里盘算着,拿了东西从后墙翻出去,神不知鬼不觉。

铁条被他攥得发烫。他想起道长给的那碗姜粥,想起青墨端来的砚台,想起那句“人心如镜,落了灰,擦一擦便是”。可转瞬又想起锁骨下的刺青,想起那些白眼和斥骂,想起六年里没吃过一顿饱饭。

“就拿一件,”他对自己说,“一件就够了。”

他猫着腰,像只偷食的夜猫,贴着墙根往道长的静室挪。静室的门虚掩着,留着条缝,里头透出淡淡的松烟香——道长许是还在打坐,又或是睡着了忘了关门。

他站在门外,听见自己的心跳撞得像打鼓。铁条的尖端在掌心硌出个印子,他深吸一口气,伸手去推那扇门。

苏明允屏住呼吸,侧耳细听。静室内外,连青墨和青砚在偏房的呼吸声都听不见,只有窗外竹影被风扫过的沙沙声。

他用指尖抵住静室木门,像只衔鼠的猫,轻得只剩衣料摩擦的微响。门板缓缓移动,露出一道细缝,月光顺着缝溜进来,在青砖地上投下一线银亮。

他稍一用力,缝又宽了些,刚够侧身通过。偏巧门后立着个花几,摆着盆文竹,斜斜地挡着,过不去。

苏明允心里发急,这耽搁的每一刻都像在油锅里煎。他咬咬牙,再推,这次用了些力,门轴里干涩的木缝忽然“呀——”地一声,在夜里拖得老长,像有人在耳边磨牙。

他浑身的血瞬间冲上头顶,又猛地沉下去。这声响在他听来,比司狱司的鸣锣还惊动人——道长会不会惊醒?青砚会不会举着扫帚冲出来?甚至巡夜的更夫会不会被引来?他僵在原地,踮着的脚重重落地,太阳穴突突直跳,像有两个小锤在敲。他几乎能想象出接下来的景象:道长披衣坐起,青墨点灯,青砚去叫人,不消片刻,整个琼州府的兵丁都会围上来……

他像尊石像立在阴影里,铁条在掌心攥出了汗。

过了许久,静室里只有道长均匀的呼吸声,绵长如远山的云雾。

原来那声异响,竟没惊动任何人。

苏明允松了口气,后背却沁出一层冷汗。他没退路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速去速回。他侧身挤过花几,文竹的叶子扫过他的破衫,带起一阵凉意。

静室里弥漫着淡淡的松烟香。借着月光,能看见靠墙的博古架上摆着些旧瓷瓶,案上堆着泛黄的经卷,最显眼的是架上斜倚着的一柄银拂尘——银柄雕着云纹,穗子是雪白的马尾,在暗处泛着温润的光。白日里他就注意到了,那银柄的成色,少说也值几十两银子。

他的目光在拂尘上胶住了。六年流放,他见过狱卒腰间的铜板都比命金贵,这柄拂尘,够他在哪个小镇租间屋子,买几亩薄田,安稳过下半辈子了。

他放轻脚步挪到博古架前,指尖刚触到冰凉的银柄,榻上传来一声轻鼾——道长翻了个身,银须扫过枕巾,依旧睡得安稳。

苏明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猛地抓起拂尘,塞进怀里,银穗子隔着布衫蹭着胸口,像条冰凉的蛇。他不敢再看榻上的道长,转身就走,慌乱中带倒了案边的铜镇纸,“当”的一声在夜里格外刺耳。

他也顾不上了,跌跌撞撞冲到门口,拉开门,穿过月光下的院子,院墙不高,他手脚并用地爬上去,银拂尘的穗子勾住了墙头的蔷薇刺,扯下几缕白毛,他也没回头,纵身跳了下去。

墙外的黑暗里,他摸了摸怀里的银拂尘,银柄的云纹硌着肋骨。静室的月光依旧亮着,照在三清像上,那尊神像垂着眼,仿佛什么都看见了,又什么都没看见。

次日天刚蒙蒙亮,清玄道长已在青云观的庭院里打拳。晨露沾湿了他的道袍下摆,他刚收势,就见青墨慌慌张张从三清殿跑出来,手里还捏着块擦桌布。

“师父!师父!”她声音发颤,“您见着架上那柄银拂尘了吗?还有配套的银八卦镜呢?”

道长停下动作,望着博古架的方向,平静道:“看见了。”

“谢天谢地!”青墨拍着胸口,“我方才打扫时就瞅着空了,还当是被耗子叼了去……”

话没说完,就见道长从石阶旁的草丛里拎出个蓝布包,正是装银器的那个。他把包递给青墨,布角还沾着些泥土。

“在这儿。”

青墨接过来一摸,脸唰地白了:“里头是空的!师父,银拂尘和镜子都没了!”她忽然想起什么,声音拔尖,“准是昨晚那人!那个苏明允!”

青砚这时也闻声赶来,听青墨一说,眉头微微蹙起,却没作声。青墨已像阵风似的冲进静室,又奔到院墙根,指着墙头几片带泥的瓦:“您瞧!他从这儿翻的墙!墙头的蔷薇刺都被扯断了!”

道长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看,弯腰拾起一朵被碰落的蔷薇,花瓣上还挂着露水。

“师父,这可怎么好?”青墨急得直跺脚,“那银拂尘是前朝留下的,少说也值几十两银子!咱们观里本就清贫……”

道长将蔷薇插进窗台上的瓦罐,淡淡道:“出家人身无长物,这些原是济世的物件。他既是走投无路,拿去便拿去了。”

青墨急得直转圈:“可您往后做法事用什么?总不能拿铜的凑数吧?”

道长笑了笑:“铜的也一样能拂去尘埃。”他转头看见青砚正往灶间走,又道,“今早煮些山药粥吧,添两把枸杞。”

青墨还在嘟囔,却见道长已坐到石桌旁,青砚端来的清粥小菜摆在面前,他拿起竹筷,吃得安然。

刚放下碗筷,就听见观门被叩得砰砰响。青墨跑去开门,只见两个捕快正扭着个人,正是苏明允。他怀里的银拂尘露了半截,穗子上还缠着根蔷薇刺。

“道长,”领头的捕快拱手道,“我们在城门口见这人形迹可疑,搜出这银器,他说是您观里的,特来问问。”

苏明允垂着头,头发乱糟糟地贴在脸上,听见“道长”二字,猛地抬起头,眼里满是震惊。

道长走上前,打量着苏明允,忽然笑道:“原来是苏相公。我还说您怎么一早不告而别,这银拂尘和铜鹤灯台我本想送您作盘缠,倒让您急着走了。”他转向捕快,“这是我赠给他的,劳烦二位了。”

捕快们面面相觑:“真是您送的?”

“自然。”道长从袖中摸出那对铜鹤灯台,递给苏明允,“昨日匆忙,忘了把这个给您。这灯台虽是铜的,却也能照个亮。”

苏明允浑身像筛糠似的抖,接过灯台时,手指碰着冰凉的铜鹤嘴,突然“咚”地跪在地上,额头抵着青砖,半晌说不出话。

捕快们见真是误会,拱了拱手便走了。

道长扶起苏明允,在他耳边低声道:“这银器您拿去变卖,换个营生。只是记住,莫让这物件沾了污名。”

苏明允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捧着灯台的手抖得厉害。

道长又道:“往后若有难处,还可来观里坐坐。”

苏明允深深磕了个头,转身踉跄着走了。青墨看着他的背影,嘀咕道:“师父,您就不怕他再做坏事?”

道长望着东方渐亮的天色,轻声道:“尘埃拂去了,总能见着光亮的。”青砚这时端来刚沏的茶,水汽氤氲里,他拿起竹扫帚,慢悠悠地扫起了庭院里的落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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