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人苏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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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一枚铜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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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明允逃也似的出了青云观。他在田埂间仓皇乱窜,不问阡陌小径,遇着就走,也不觉得自己老在原处兜圈子。他那样瞎跑了一早晨,没进半点吃食,却也不觉得饿。他被一大堆新的感触攥住了。他只觉心头火起,却不知怒为谁发。他说不清是受了感动,还是受了侮辱。有时他觉得胸口有种奇特的柔和滋味,偏要拿过去六年里炼就的硬心肠来对抗,反倒累得浑身发沉。过去那桩不公的判罚,早让他立志要与这世道作对,如今那决心却像被水泡软的木柴,摇摇晃晃地支不住,反倒让他坐立不安。他暗问自己:往后该拿什么念想填补这空处?有时他甚至想,若没遇着道长,没尝过那碗姜粥的暖,或许还能像在驿站时那般,硬着心肠混日子,心里倒少些翻江倒海的波澜。

此时虽已入秋,田埂边的野菊却还三三两两地开着,细碎的黄瓣沾着晨露。他无意间闻见那股淡香,忽然想起幼时在父亲书案前描红的光景——那些被流放岁月尘封的往事,原是碰不得的,一碰就酸得眼眶发涨。

因此,那一天,有许许多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触,一齐涌上他的心头。

正当落日西沉、田埂上最小的石子也拖着细长影子时,苏明允坐在一片荒寂的褐土荒原中的一丛酸枣刺后面。远处,只望见云雾缠绕的五指山影。连近村的炊烟也瞧不见一缕。苏明允离开琼州府城大致已有十里地了。离那丛酸枣刺几步远的地方,横着一条穿过荒原的土路。

他正在胡思乱想,此时若有人走来,见了他那身褴褛衣裳配着锁骨下若隐若现的“流”字刺青,定会觉得格外可怖。正在那时,他忽然听到一阵清脆的童声。

他转过头,看见一个十岁左右的穷孩子顺着土路走来,嘴里哼着小调,腰间挂着个旧布包,背上背着个蝈蝈笼,是那种光着脚丫、裤腿磨出破洞、露出瘦伶伶膝盖的乡间孩童。

那孩子一面走,一面不时停下来,把手里攥着的几枚铜钱抛起来,又灵巧地个个接在手背上——那几枚铜钱,大抵就是他全部的家当了。其中有一枚边缘磨圆的康熙通宝,瞧着得值四十文。

孩子停在那丛酸枣刺旁边,没看见苏明允,把手里的钱一把抛起。他原是熟练的,偏这一次,那枚康熙通宝落了空,骨碌碌滚向酸枣刺,正停在苏明允的脚边。

苏明允一脚踏了上去。

可那孩子的眼睛早跟着铜钱动了,他看见苏明允用脚踩着它。

他一点也不惊慌,直向那人走去。

这地方原是荒无人烟的。视线所及的范围内,荒原和土路上连个樵夫的影子也没有。只听见几只晚归的麻雀从头顶掠过,留下几声细碎的啾鸣。孩子背朝夕阳,日光把他的头发照成缕缕金丝,却把苏明允颧骨高耸的脸照得发紫——锁骨下的“流”字刺青被汗濡湿,在暮色里泛着暗沉的光。

“先生,”那穷孩子用蒙昧与天真揉成的赤子声气说,“我的钱呢?”

“你叫什么?”苏明允说。

“小石头,先生。”

“滚!”苏明允说。

“先生,”那孩子又说,“请您把我的钱还我吧。”

苏明允低下头,不答话。

那孩子再说:

“我的钱,先生!”

苏明允的眼睛仍旧钉在地上。

“我的钱!”那孩子喊起来,“我的钱!我的四十文钱!”

苏明允仿佛全没听见。那孩子抓住他磨破的布衫领口,使劲推他,同时想把压在钱上的草鞋挪开。

“我要我的钱!我要我那四十文钱!”

孩子急得红了眼眶。苏明允抬起头,仍旧坐着不动。他眼里的神色是混沌的,望着那孩子,竟有些发怔,随后,他伸手摸到身边的竹杖,大声喊道:

“谁在那儿?”

“是我,先生,”那孩子回答,“小石头。我!我!请您把四十文还我!把脚拿开,先生,求求您!”

他年纪虽小,却动了气,几乎要硬抢的模样:

“喂!你到底拿不拿开脚?快拿开!听见没有?”

“呀!又是你!”苏明允说。

随后,他忽然站起来,脚仍旧踏在铜钱上,沉声道:

“你究竟走不走!”

那孩子吓坏了,望着他颧骨上的疤、锁骨下若隐若现的刺青,忽然从头到脚打起哆嗦。他愣了片刻,猛地转身就逃,拚命地跑,不敢回头,也不敢哭出声。

可他跑了一程,实在喘不过气,只得停下来。苏明允在纷乱的心绪里,听见了他压抑的抽泣声。

过了一会儿,那孩子的身影便被荒原的暮色吞了。

太阳也落下去了。

黑暗渐渐裹住苏明允的四周。他一整天没吃东西,肩头的旧伤又开始抽痛,许是受了风寒。

他仍旧立着,自从那孩子逃走后,就没动过姿势。他的呼吸忽长忽促,胸膛跟着起伏。他的眼睛盯着身前一两步的地方,仿佛在专心研究野草丛里一块碎瓷片的纹路——那瓷片边缘还沾着点青花,像极了他幼时家里吃饭用的碗。

忽然,他打了个寒噤。这时才觉出夜露的凉。

他重新把磨破的旧帽按在额上,机械地把布衫往紧里拢了拢,走了一步,弯下腰拾起竹杖。

就在这时,他忽然看见了那枚四十文的康熙通宝。他的脚已把它半埋在土里,边缘的铜绿在残霞里闪着微弱的光。

这一下像被天雷劈中似的。“这是什么?”他咬紧牙低声说。他向后退了三步,停下来,视线怎么也挪不开刚才踏过的地方。那在昏暗中闪光的东西,仿佛是一只盯着他的眼睛。

几分钟后,他慌忙向那铜钱猛扑过去,捏在手里,立起身来,向荒原四周望去,目光扫过天边,站着发抖——像一只受惊后想找洞藏身的野狗。

什么也看不见。天黑透了,荒原一片死寂。淡紫色的暮霭正在残阳的余光里升起。他低低说了声“呀”,急忙向那孩子逃跑的方向追去。跑了百来步,又停下来,往前望,却什么也看不见。

于是他使出全身力气,喊道:

“小石头!小石头!”

他住口细听,没人回答。

这旷野原是荒凉凄黯的。四下里一望无际,全是枯败的茅草。除了望不穿的黑影和穿不透的寂静,什么也没有。

一阵冷峭的北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枯草,带着种说不出的萧瑟。几棵歪脖子树摇着枯枝,像无数只枯手在半空抓挠,仿佛要拦阻什么人似的。

他再往前走,随后又跑起来,跑跑停停,在这寂寥的原野上,吼出他那无比凄惨的声音:

“小石头!小石头!”

若是那孩子听见了,定也会害怕,定会找个草垛躲起来。可那孩子,想来已跑远了。

他遇见一个挑着担子的老道士,正往山坳里的土地庙去。他几步冲到道士面前,哑声问:“道长,您见一个孩子走过吗?”

“不曾。”老道士说。

“一个叫小石头的?”

“贫道谁也没见着。”

他从怀里摸出两枚碎银,约莫五钱重,塞给老道士:“道长,这是给庙里的香火钱。那孩子约莫十岁,背着个蝈蝈笼,手里还捏着几枚铜钱,往那个方向去了。他是附近村里的,您知道吗?”

“若是如你所说,施主,”老道士掂了掂碎银,“怕不是本村的。这些孩子常四处游荡,没人认得的。”

苏明允又摸出两枚碎银递过去:“再给庙里添些灯油。”

随后他迷乱地说:“道长,您去报官拿我吧。我是个窃贼。”

老道士吓得挑起担子就走,脚步踉跄,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

苏明允又朝着预定的方向跑去。

他这样走了许多路,张望,叫喊,呼号,却再没碰见一个人。他在荒原里看见一点像是蹲着的东西,就跑过去——这样有两三次,见到的只是一丛野棘,或是块露在地上的顽石。最后,他走到一处岔路口,停下来。月亮爬上来了,清辉洒在地上,把枯草照得发白。他望着远处,作了最后一次呼唤:“小石头!小石头!小石头!”他的声音在风里散了,连回音也没有。嘴里还念着“小石头”,声音却微弱得像蚊子哼。这是他最后的力气了。他的膝弯忽然一软,仿佛心里的重负压垮了骨头,他精疲力竭地倒在一块青石上,两手插进乱发里,脸埋在膝盖中间,喊道:

“我是个无赖!”

他的心像被揉碎了,眼泪淌下来,哭得痛不成声——比妇人还柔弱,比孩子还慌乱。这是他六年流放里,头一次流泪。

苏明允从青云观出来时,我们看得出来,他已完全不是从前那个人了。可他自己,一时还辨不清心里的滋味。他对道长的仁厚总存着几分抗拒。“人心如镜,落了灰,擦一擦便是”,这话总在他脑子里打转。他想用过去的怨怼对抗这份善意——那是多年来别人种在他心里,他也自鸣得意的仇恨。这是他的胜负关头:若还要抵抗这份恩德,他便会硬到底,永不回头;若屈服,他就得放下那些咬牙切齿的报复念头。这场斗争,在他自身的戾气与道长的慈悲间展开了。

他怀着一团混沌的心思,像个醉汉似的往前走。他对这次在青云观的遭遇,究竟有几分明白?人生总有某些时刻,会有神秘的声音搅扰心神,他是否也听见了?是否有个声音在耳边说,这是他生命里最要紧的一刻?他已没有中立的余地:此后要么做个好人,要么便成个恶人;要么超过道长的慈悲,要么便堕落到连流寇也不如——若愿为善,便能存几分读书人的体面;若甘心为恶,便真成了刺青昭示的“流贼”。

这里该提一句,艰苦的岁月虽能磨人,却未必能让人全然清醒。以苏明允的经历,他未必能理清这些纠葛,即便有所察觉,也只是朦胧的。那些念头只会让他更烦躁,更难堪,几乎是痛苦。他从牢狱那种暗无天日的地方出来,道长的善意像一束强光,照得他这双习惯了黑暗的眼睛生疼。将来的生活——那种干净、安稳、似乎伸手可及的日子,让他惶恐不安。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正如久居洞穴的人骤见日光会目眩,这个流放六年的人,见了纯粹的善意也会慌乱,几乎要退回去。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自己也隐约感觉到了:他已不是从前的苏明允了。心彻底变了。那些曾在心里盘桓的恶念,被道长那句“苏相公”轻轻敲碎了一角。

正因如此,当他撞见小石头的铜钱时,才会有那般挣扎。那真的是他要做的吗?或许不是。那只是牢狱里养成的本能,像野兽护食般的下意识。等清醒过来,看见那枚被踩在土里的铜钱,他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在被道长收留、被唤作“相公”之后,竟还抢一个孩子的活命钱。这比在驿站时为半块窝头与人争斗,更让他羞耻。

他哭了许久,热泪淌过颧骨,洗去些尘土。这泪水里,有对小石头的愧疚,有对道长的辜负,更有对自己的憎恨——恨自己怎么就成了这副模样。

哭完之后,他望着月亮,忽然想起青云观的道长。想起道长递给他的姜粥,想起那句“人心如镜”,想起西厢房里带着阳光味的被褥。那些画面在心里亮起来,像黑夜里的灯。

他这半生,从秀才到流犯,从握笔到握棍,从体面到褴褛。幼时描红的《论语》,流放时默写的《诗经》,道长案头的经卷,此刻都在心里翻涌。他忽然明白,道长不是要他忘了过去,是要他记得:哪怕跌进泥里,也得想着往上爬。

他不知道小石头在哪里,只能朝着刚才孩子跑走的方向,一步一步地挪。走累了,就坐在土埂上,望着月亮发呆。

天快亮时,有个赶早路去琼州府的货郎,路过青云观外的石板路,看见一个人跪在观门前的石阶下,脊背挺得笔直,像块被晨露打湿的石头。那人怀里紧紧攥着什么,指缝里露出半枚磨圆的康熙通宝——正是那枚四十文的铜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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