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永熙十三年
第6章 永熙十三年
永熙十三年,岁在己卯。永熙帝朱翊钧以“天授皇权,继统不辍”为由,称此年为其登极第二十载——虽朝野皆知,前五年实为权臣摄政,可龙椅上的天子总爱用这种自欺的体面,粉饰那摇摇欲坠的江山。
这一年,也是兵部尚书张敬之“扬名”的年头。他在去年冬日,将重镇蓟州献与后金的多尔衮,换得“太子太保”的虚衔,此刻正穿着绣金麒麟的官袍,每日辰时立在奉天殿前的丹陛上,接受百官的“道贺”。京城里的绸缎庄都疯了似的赶制“日月纹”圆领袍,那是新贵们的标识——领口绣着象征皇权的日月,袖口却暗绣着后金的狼图腾,明着是“忠君”,暗里早备好了投名状。
永熙十三年的孩童,四岁到六岁的都戴着“虎头抹额”,额间缀着铜制的“避邪符”,据说能防“流寇”。可陕西的李自成已在商洛山重整旗鼓,麾下的孩儿兵们,连像样的草鞋都穿不上,却能在雪地里喊出“杀官济贫”的口号,声震山谷。明军的军服换了新样,仿着后金的样式,改成了短褂长裤,胸前缝着“镇”“戍”等字,却仍挡不住将士们逃亡——毕竟,谁愿为发不出军饷的朝廷卖命?被流放至琼州的前兵部侍郎李啸(人称“李闯王”),据说在岛上靠着晒盐换粮,连件完整的长衫都没有,却仍在岩壁上刻着“还我河山”,字迹被海风蚀得模糊,却像火种般在流民中传扬。
这一年,京城最红的是教坊司的苏婉儿,她唱的《桃花扇》新腔,一句“家国碎,胭脂泪”,能让在座的官员们红了眼眶,散场后却照旧去户部催逼“辽饷”。天桥的杂耍班子里,王麻子接替了他师父“走钢丝”,钢丝上翻着跟头,嘴里唱着民间小调,骂着“官比贼狠”,看客们笑出泪来,却没人敢接话。后金的驻军仍在永平府盘桓,将领们住着前明藩王的府邸,喝着江南运来的绍兴酒,说起永熙帝,总带着嘲讽:“那南朝天子,连宫里的太监都管不住。”
朝堂上的事更荒唐。永熙帝听信宦官魏忠贤的余党,斩了主张“联闯抗金”的三个御史,先断其手,再枭其首,说是“惩戒叛逆”。首辅周延儒与户部尚书温体仁,两个都在万历年间考中进士,此刻却像两只老狐狸,在文华殿的角落里相视而笑——他们一个收了后金的贿赂,一个克扣着军饷,心里的账算得比谁都清。
天坛西侧的小路上,倒着几根朱漆木柱,柱上的龙纹早已褪色,只剩些金粉的残痕。那是两年前永熙帝“祭天”时搭礼台用的,后来被后金的骑兵当作柴火烧了,焦黑的柱身上,还能看见马蹄的印记。那年的“祭天”大典本定在三月,却拖到五月才办,只因永熙帝怕“流寇”袭京,迟迟不敢出宫。
这一年,京城里人人议论两件事:一是漕运总督在运河里捞起一具浮尸,竟是上个月上奏“粮船遭劫”的御史;二是东厂的番子在一家书铺搜出《罪惟录》的抄本,作者黄煜被抓时,还在案头写“崇祯旧事”。民间最骇人的传闻,是通州有个叫王二的汉子,因欠了地主的租子,竟把自己亲生儿子的尸首卖给了药铺,说是“配药引”。
翰林院的征文题目是《君父恩重》,可新科进士们私下里传看的,却是李贽的《焚书》,书页里夹着“民为贵,君为轻”的字条。国子监的生员们,因争论“李啸是否算乱臣”打了起来,一方说“他反的是贪官”,一方骂“他毁了祖宗礼法”,最后闹到锦衣卫那里,领头的两个都被“廷杖”四十,贬去了云南。
永熙帝爱读《资治通鉴》,尤其爱看“藩镇割据”的篇章,指甲在“唐亡于黄巢”几字上划得深深的——他怕李自成,更怕朝中的大臣们拥兵自重。皇后在坤宁宫的暖阁里,对着几个宫女朗诵她写的《女诫新解》,说“妇人当以顺为正”,可窗外的太监们,正拿着她的懿旨,在宫外强占民宅。
江南的戏班在演《铁冠图》,唱到崇祯煤山自缢时,台下总有人哭倒。可戏班班主却被官府警告,不准再演“亡国戏”,只得改演《八仙庆寿》,看得观众昏昏欲睡。杭州的书商偷偷印了《李啸传》,封面上写着“草莽英雄”,卖得比四书五经还快,官府查抄时,书商早带着账本跑了,只留下满地的碎纸。
西山的碧云寺里,一个叫觉明的和尚,正给几个青年僧人讲经,说“众生平等,无分满汉”。后来才知,这和尚原是前明的太仆寺少卿,崇祯自缢后落发为僧,他说的“平等”,原是盼着百姓能有口饭吃。运河上有艘奇怪的船,不靠帆桨,却靠着“水轮”转动,突突地冒着黑烟,那是江南工匠仿着西洋图纸造的“汽船”,官府说它“惑众”,把它锁在码头,任其生锈。
永熙十三年的冬天,比往年更冷。京城里的乞丐多了三成,他们缩在城墙根下,看着后金的骑兵在街上耀武扬威,手里的破碗冻成了冰坨。有个老兵,曾跟着袁崇焕守过宁远,此刻拄着根断枪,在茶馆外说书,说“当年红衣大炮如何轰退鞑子”,听客们给的铜钱,够他买个窝头,却不够买副药——他的腿在战场上被冻坏了,每到冬天就疼得钻心。
这些事,史官的笔或许懒得记,可在贩夫走卒的嘴里、在文人的日记里、在流民的哭腔里,都藏着这乱世的模样。就像墙角的草,没人在意,却在寒风里拼命地长,等着春天——哪怕谁也说不清,这春天会不会来。
永熙十三年,四个江南的书生,在秦淮河的画舫上打了个赌:谁能把“均田免赋”四个字,写遍江南的每座县城,谁就赢一坛二十年的女儿红。他们不知道,这玩笑般的约定,后来竟成了无数饥民举旗的由头。
永熙十三年的南京,秦淮河畔的文教区里,总晃着四个年轻身影。他们一个来自绍兴,一个出自徽州,第三个是苏州人,末一个从扬州来——虽籍贯各异,却因在应天府学同窗,日日聚在贡院附近的茶肆书坊,倒比本地人更熟稔这金陵城的肌理。
四人皆是二十出头的年纪,眉眼间还带着未脱的青涩,却已染了几分文人的疏狂。沈砚秋(绍兴人)性子最活,手里常转着枚玉佩,说话时眼尾总带着笑;温景明(徽州人)偏稳重些,腰间系着半块旧砚台,据说是祖传之物;苏砚之(苏州人)生得最俊,穿件月白长衫,袖口总绣着几茎兰草;柳明远(扬州人)最喜热闹,会唱几句昆曲,常把坊间新调带到学里来。
彼时金陵的风气,读书人身边多有相好的姑娘,或在秦淮河的画舫,或在城南的绣坊。这四人也不例外,且偏巧凑成了一段佳话——沈砚秋与苏绾相好,温景明恋着沈芷,苏砚之常往温蓉那里去,柳明远则总围着柳眉打转。
苏绾、沈芷、温蓉、柳眉,皆是秦淮河畔有名的姑娘。沈芷在“晚香楼”唱曲,一支《牡丹亭》唱得满园皆惊;温蓉在绣坊里做活,一手苏绣能绣得蝶子落案;柳眉最是活络,跟着船家去过苏杭,见多识广,姑娘们都唤她“眉姐”;唯有苏绾,原是乡下人家的女儿,因生得一头乌亮的青丝,梳起双丫髻时像坠着两束墨玉,被人唤作“墨绾”,性子最纯,才来金陵半年,在“听风馆”里抄书度日,见了生人还会脸红。
四个姑娘里,柳眉、沈芷、温蓉都算历经世事。柳眉曾遇见过经商的公子,也识过赶考的举子,抽屉里藏着各地的小玩意儿;沈芷唱曲时见过太多虚情假意,早已学会把真心藏几分;温蓉绣过无数鸳鸯帕,却笑说“真要成了亲,怕不是绣帕子能绣到天亮”。唯有苏绾,眼里只看得见沈砚秋——他送她的那支狼毫笔,她用锦袋层层裹着;他随口说的一句“你的字有风骨”,她记在心里,夜里对着月光练字到三更。
姑娘们常聚在温蓉的绣坊里做活。柳眉讲苏杭的趣闻,沈芷哼新学的曲子,温蓉飞针走线,苏绾坐在一旁抄书,乌黑的发丝垂在肩头,偶尔抬头听着,脸上泛起浅浅的红。柳眉见她这般,总打趣:“绾妹妹,你这颗心,怕是全挂在沈公子的玉佩上了。”苏绾便低下头,指尖在书页上划着,却不反驳。
那日四在“聚贤茶肆”靠窗的位置坐着,沈砚秋转着玉佩,忽然拍了拍桌子:“前几日听柳眉说,她们念叨着想去栖霞山看红叶,说了快半年了。”
温景明放下茶盏,砚台在腰间晃了晃:“可不是?上次温蓉还说,绣坊的姐妹都去过,就她们四个没凑齐过。”
苏砚之捻着长衫的带子,笑:“这有何难?下月初九是休沐日,天该晴了,正好去栖霞山。”
柳明远接话:“我知道一条近路,从观音门出去,顺着江堤走,能看见芦苇荡,比走官道有趣。”
沈砚秋眼睛一亮,凑近了些:“光去看红叶未免平淡。我听说栖霞寺旁新起了个‘晚枫阁’,掌柜是个杭州人,会做桂花糕。咱们不如……”他压低声音,说了些什么,引得另外三人都笑起来,温景明点头:“这主意好,保管她们想不到。”
茶肆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落在四人的长衫上。远处传来秦淮河的画舫歌声,柳明远跟着哼了两句,沈砚秋已在盘算该让书童备些什么——苏绾爱喝的雨前茶,沈芷喜欢的蜜饯,温蓉念叨的丝线,柳眉总说好吃的松子糖。
他们不知道,此刻温蓉的绣坊里,苏绾正替柳眉抄一首新得的词,乌黑的发丝随着低头的动作滑落,扫过书页上的字迹;沈芷在绣一幅“秋江待渡图”,柳眉望着窗外,忽然说:“我总觉得,那四个呆子要搞些什么名堂。”
温蓉抿嘴笑,针尖在布上绣出一片枫叶:“管他们呢,只要能去栖霞山,便是好的。”
苏绾抬起头,将滑落的发丝别到耳后,轻声问:“真的能去吗?”
沈芷放下绣绷,望着她眼里的光,点头:“会去的。”
风从绣坊的窗缝里钻进来,吹得案上的纸页沙沙响,像在应和这未说出口的约定。
永熙十三年的秋郊。秦淮河的画舫依旧摇荡,可城外的路已多了几分车马痕迹。当年栖霞山的红叶只映着樵夫的身影,如今却常有文人结伴;江边的芦苇荡里,昔日只有渔舟唱晚,此刻竟也听得到书生的笑谈。这四对青年男女的郊游,恰是这太平表象下最鲜活的一笔。
那日天刚蒙蒙亮,柳眉便揣着苏绾写的字条往沈砚秋住处跑——那字条上歪歪扭扭写着“早行趣多”,墨迹里还沾着几点墨团,显是初学写字的苏绾漏下的。四人凑齐时,天才泛鱼肚白,柳明远雇的乌篷船已在码头候着,船娘摇着橹,穿过晨雾往栖霞山去。
船行至芦苇荡,沈芷忽然指着远处的水鸟笑:“你看那对白鹭,倒像温公子和温蓉姑娘,总黏在一处。”温景明闻言,耳尖微红,忙从袖中摸出个锦囊递给温蓉,里面是他连夜拓的《兰亭序》残片——温蓉素爱收集这些。苏砚之则从船板下取出个竹笛,吹起《秋江夜泊》,笛声绕着芦苇转,惊起几只白鹭,吓得苏绾往沈砚秋身后躲,乌发扫过他手背,惹得他手里的玉佩转得更快。
到了栖霞山,柳明远果然带他们抄了近路。石阶上满是红叶,苏绾走得慢,沈砚秋便捡了片最大的枫树叶,用玉佩压住边角,替她垫在石阶上。沈芷一路唱着《西厢记》的调子,惊得山雀乱飞;柳眉则采了把野菊,编成花环往柳明远头上套,笑他“活像个村姑”。
晌午在“晚枫阁”歇脚,掌柜端上桂花糕,苏绾小口咬着,碎屑沾在嘴角,沈砚秋伸手替她拭去,她便红了脸,低头用手指绞着罗裙的系带。温蓉掏出绣绷,原来她早把今早见的白鹭绣了个雏形,针脚细密,惹得众人称奇。正说笑间,忽然飘起细雨,沈芷嚷着“红叶沾雨才好看”,拉着温蓉往山后跑,柳眉与柳明远也追了去,只剩苏绾与沈砚秋在檐下避雨。
雨丝斜斜打在阶前,沈砚秋忽然从怀里摸出支狼毫,蘸着雨水在石桌上写:“与绾同游,秋亦如春。”苏绾看着那字,忽然抬头,乌亮的发丝上还沾着雨珠:“沈公子的字,比庙里的碑刻还好。”他便笑:“那我往后天天写给你看。”
雨停时,夕阳把红叶染得透亮。下山路上,苏绾的绣鞋沾了泥,沈砚秋便背着她走,她伏在他背上,闻着他衣襟上的墨香,忽然想起今早柳眉的打趣,脸颊烫得能烙饼。温蓉见了,悄悄对沈芷说:“你瞧墨绾那模样,怕是心都要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