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带着消毒水和某种合成药剂微甜气味的空气，沉重地压在病房里，仿佛凝固的果冻，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粘滞的阻力。

头顶的米白色光线，均匀地洒满每个角落，模拟着虚假的“自然”。

但依旧难以驱不散那股属于精密仪器和无菌环境深入骨髓的寒意。

路明非躺在病床上，感觉自己像一件被拆解后又勉强拼合起来的古董。

意识如同沉船被打捞出水，带着厚重的淤泥和刺骨的冰冷，艰难地浮上水面。

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钝痛，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左肩处，那恐怖的伤口被一层散发着微弱蓝光的凝胶状物质覆盖，冰凉粘稠的触感下，是肌肉组织顽强却又无比脆弱地蠕动生长的奇异感觉，像无数蚂蚁在伤口深处啃噬。

禁术对灵魂的透支与龙血狂暴后遗留的身体反噬，让他变成了一座摇摇欲坠的堤坝，任何一丝额外的压力都可能让它彻底崩溃。

他身上连接着无数管线：

冰冷的电极片紧贴皮肤，细长的透明导管深入血管，输送着维持生命的冰冷液体；

窗外那片虚假的“自然”光线，透过厚厚的特种玻璃，显得遥远而不真实。

病房内，只有仪器运行的低沉嗡鸣声在回荡，构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的寂静。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声响起。

厚重的病房门无声地向侧滑开。

一股无形的压力瞬间涌入，填满了冰冷的空间。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连仪器单调的“嘀嗒”声似乎都微弱了几分，但随即又消失不见……

从门外走进了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

他穿着一身无可挑剔的灰黑色西装，雪白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仿佛每一根发丝都恪守着绅士的准则，不容半分僭越。

脸上带着温和的的微笑，如同一位前来探望老友的学者。

然而，当他那双锐利的眼睛扫视过来时，路明非感觉自己像是躺在解剖台上的标本，被那目光穿透了皮肉、骨骼甚至是灵魂。

老人步履从容，皮鞋踩在光洁得能映出倒影的地板上，却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他走到床边，目光精准地定格在了路明非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庞上，那温和的笑意更深了些。

“初次见面，路明非同学。”

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某种古老贵族特有的优雅腔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感，在寂静的病房里清晰地回荡。

“我是希尔伯特·让·昂热，卡塞尔学院的校长。”

路明非的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翕动，声音嘶哑微弱得如同破旧风箱最后的喘息：

“果然……”

他黑褐色的眼睛费力地聚焦在昂热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警惕。

“那……那种被窥视的感觉……眼睛……是你们？”

他喘了口气，左肩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但他强迫自己继续，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

昂热脸上的笑意没有丝毫变化，但那双冰川般的蓝眼睛深处，掠过一丝近乎赞赏的光芒。

“敏锐的感知力，路明非同学。”

他优雅地拖过一张椅子，在病床边坐下，动作流畅自然，如同开始一堂至关重要的私人讲座。

“至于你说的窥视感？”

他微微偏头，仿佛陷入了回忆。

“某种程度上，是的，由于你的特殊身份，在你长大的这18年里，我们确实对你进行了全方位的监视，毕竟你父母的血统太高了……”

路明非的瞳孔微微收缩，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嗬嗬声。

震惊和荒谬感混杂着剧痛冲击着他的神经。

“我的……父母？”

他艰难地挤出词汇，但随即，他内心更迫切的问题涌了上来，声音带着焦灼的嘶哑。

“那些……袭击我的人……又是谁？”

“袭击你的人？”

昂热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温和的蓝眼睛深处，骤然掠过一丝的锐利寒芒。

“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混血种’，体内流淌着人类与龙族的血液。”

“但与我们守护秩序的理念不同，”

昂热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但那份深入骨髓的憎恶，如同实质般从他平静的语调下渗透出来。

“那个被你削去上半身的大块头，还有他的同伙，都属于一个极端危险、彻底堕落的组织——‘学会’。”

“他们信奉龙族的力量是唯一的真理，为了追求龙族的权柄，为了所谓‘进化’的虚妄目标，他们不惜任何代价，践踏生命，扭曲人性，是彻头彻尾的狂信徒。”

“龙族……”

路明非喃喃自语，脑海中闪过暴怒时那诡异浮现的词汇，还有那非人的力量带来的冰冷触感。

“到底是什么？”

他望向昂热，眼神里有茫然，也有一丝疲倦的认命。

“路明非同学。”

昂热的表情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起来，温和的笑容彻底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仿佛面对终极命题的凝重。

“这些内容，你本应在卡塞尔学院的入学仪式上，在更安全、更正式的环境下了解。”

“不过，鉴于你现在的……特殊处境，只能选择提前告诉你了。”

他微微坐直身体，目光仿佛穿透了病房的墙壁，投向遥远而黑暗的历史长河。

“所谓的龙族，并非神话传说里那些喷火带翅膀的蜥蜴。”

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感。

“它们是曾经真实统治整个世界的存在，是纯粹的‘力’与‘权’的终极化身。”

“它们的力量，足以撼动山岳，撕裂天空，点燃海洋。”

“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物理法则的扭曲。”

“然而，强大到极致的力量，带来的往往是极致的傲慢与毁灭欲。”

“它们视人类为蝼蚁和仆人，因此，它们每一次从漫长的沉眠中苏醒，都意味着文明的浩劫，是席卷世界的末日！”

“而混血种……”昂热的目光重新聚焦在路明非身上，“是它们遗留在人类血脉中的种子，也是枷锁。”

“我们是站在人类与龙族夹缝中的存在，既是人类对抗它们最前沿的战士，”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异常复杂，“……也可能，是它们最危险的叛徒。”

最后的目光，意味深长地落在路明非身上。

但路明非并未注意到这一点，而是低头沉默地消化着这些惊世骇俗的信息，龙族、混血种、浩劫、战士……

“楚子航……他，也是？那个卡塞尔学院……到底是干什么的？”

他艰难地问，声音带着一丝探寻真相的急切。

“卡塞尔学院！”

昂热的语气稍微缓和，脸上重新浮现那标志性的温和微笑。

这一次，带上了一丝真实的温度，如同提到一个引以为傲的孩子，“那里是一所特殊的大学。非常特殊。”

“我们汇聚了世界上最具天赋、也最需要引导的混血种年轻人。”

他娓娓道来，像是在描述一个理想国。

“教导他们认识自己血脉中蕴含的力量与伴随而来的诅咒，学习尘封的历史、尖端的科技、神秘的炼金术……以及，如何有效地战斗。”

“我们的使命，路明非同学，”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低沉而坚定，如同宣誓。

“是守护人类文明这朵在风中摇曳的脆弱火种。”

“在龙族那庞大的阴影再次笼罩世界之前，找到它们，研究它们，理解它们，最终……”

他微微停顿，那双蓝眼睛里的温和消失，只剩下冰冷的决绝。

“……埋葬它们。”

“埋葬”二字，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带着千钧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