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第一教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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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流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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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窗外望出去,草木已然显出绿意。

病体稍稍有些起色的殷洪盛靠在羊皮垫得极为厚实的躺椅上,握着一份抄来的邸报看着窗外晴朗的天空发呆。

天已经晴了很久,没有下过一滴雨。

这对于大同这么一个北地重镇并不是什么好事,甚至整个北方都不是什么好事。

春天的时候,春雨贵如油。

一场雨代表的是庄稼的生长,代表的是这一整年的吃饭问题。

可是——

邸报上一封封刊登的奏报和送来转抄内容都是:

山西大饥,人相食!

正月,闻喜县岭西官庄张孟春等杀食席师曾、席单凤,乡人首于官。知县杨伟绩据以申报荒灾,抚按题奏晋饥!

河南南阳大饥,有母烹其女者!

河南淅川饥荒之余,癌疫大作,死者仆道,父老夫妇老稚更相残食!

桐柏县人相食!

内乡县大疫,死亡不可胜数,竟有不掩埋者。人相食。

正阳县大饥,人相食!

……

人吃人已经成为一个普遍的现象。

除了因为干旱和后金的进攻,更多的是人祸!

殷洪盛似乎又看见了漫天的业火。

他当然知道这个王朝末期是多么的可怕。但是面对如此多的“人相食”三个字,心中也不禁在颤抖!

可是,他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书房的门被轻轻叩响,进来的是贴身的丫鬟。

“老爷,蔡先生等五位先生在外求见。”

殷洪盛仔细地将邸报收入袖口中,才镇静地道:“有请他们直接入书房吧!”

五人走进书房,见礼已毕。蔡德忠还是第一个开口:“先生,国势蜩螗,我五人千里来投先生,是以先生贤明,望先生赐教我等!”

殷洪盛挥了挥手:“贯岳(蔡德忠的字)莫急,某正有所虑,与几位计较一二。”他微笑着看向五人:“姜帅如今正要练兵御寇,奈何粮饷不济,朝廷指拨银钱迟迟未至,而士卒饥疲,姜帅命某筹划钱粮,正需五位助我!”

五人互相看了看,都脸上露出几分喜色。

“殷某以为,以此筹划钱粮契机,也是你我手足立社之机。某请五位各领事体,听某号令行事,还请五位与某勠力同心。”

蔡德忠忙道:“但请先生指示号令。”

含笑点了点头,殷洪盛道:“彦成(马超兴的字),你是贡生,宜为耳目,我手书一封,你拿去到东大街的大通钱肆兑银一千两,精选人物,寻其弱点、把柄、与各路要人,尤其是大同巡抚叶廷桂、代王关系。收买利用市井之中赌坊、娼馆、酒肆等处出没的乞丐、小贩、驿卒、差役、仆从等人构建情报网,并由此及彼,渗入权势之家。记住,只探消息,不做其余。”

马超兴眼中波光一动,笑嘻嘻地点头,只答了声:“是!”

“贯岳、观澜(方大洪的字),你二人深通武艺,也去钱肆取一千两银子,以翻修宅第为名招募青壮家丁,以为爪牙之用,无论是东虏犯边,还是流民扑城,这些家丁都是我等之所立于乱世之根本。”他向书架上指了一下,“那里有戚少保的《纪效新书》,拿去看,便略知一二了!”

方大洪却是问道:“先生,临老曾说过,先生是今之唐荆川,学问广博,文武兼资。不知先生可有武艺之书否?”

殷洪盛笑道:“观澜原来不止是要万人敌,也要做百人敌!”

方大洪龟形鹤背,双眸炯炯,却是拱手道:“学生远慕唐之苏定方、薛仁贵,近羡唐荆川、卢九台(卢象升字建斗号九台),技击搏战亦是甚喜。”

原来也是个“武痴”。殷洪盛道:“书架左边第三格处有程宗猷所著《耕余剩技》抄本数卷,你尽可拿去。”

方大洪登时大喜,深深拜下道:“多谢先生!”

殷洪盛摆了摆手道:“靖之(胡德帝的字)你为人精细谨慎,擅于术算,这财源后勤之事你需得打理清楚;守衡(李式开的字)长袖善舞,口才便捷,这出面与人谈判之事便由你去办。”

胡德帝和李式开二人对望了一眼,这二人在这个以殷洪盛为核心的小团体里面就成了最重要的财源和对外交往的面子。责任不可谓不重。

偏偏二人没有功名,而且还都是商贾家庭出身,往往被人看低,殷洪盛如此看重他们,自然心里甚是感动。

胡德帝跪下道:“财库重任,胡德帝一肩任之,必使得我社,不匮用度!”

李式开随即跪下道:“周旋往复,折冲樽俎,若得谈,则言语动之,再则以利诱之,以弱点胁迫之,以顾忌迷惑之,实无所动,则以剑斩之。李某所行必不辱使命!”

殷洪盛伸出手扶起二人:“靖之严谨,我必无虞!守衡外圆内方,刚烈非常,以后需得多加小心,保全自身为要!”

他伸手从袖子中掏出邸报递给五人,静待五人读过后,才叹息道:“年年皆是天灾,岁岁都有人祸啊!”

他们虽然看见过许多民间困苦,但是终究是没见过这么多一连串的“人相食”。

这五人都是读书人出身,哪里会不知道,堂而皇之出现在邸报上的报告,就不是几个几十个个例,而是大规模出现了人吃人现象。

这是何等惨烈酷厉的末世景象?

而这一切的原因,不仅仅是天灾,更是人祸!

蔡德忠已经是一掌狠狠地拍在面前案几上,面色惨白,络腮胡子在不停地抖动着。

他们还都很年轻,对这样的事情还能够有愤怒的情绪,有柔软的怜悯。

殷洪盛沉声问道:“吃人的是谁?”

五人一愣,随即都反应了过来。马超兴咬着牙道:“奸商豪绅,巨室……”话到嘴边却是顿住了。

“不敢说?”殷洪盛冷冷地道。“我替你说,还有就是皇家玉牒上的人以及咱们这些读书人。”

他看着面前这几个人道:“皇家宗室勋戚所占土地为天下土地之十一,约有八十到九十万顷,只晋藩一家便有约八万顷,占山西全省可耕之地近四分之一。”

五人的眼睛瞬间睁大,被这个数字震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而士绅所占田地,包括诡寄投献在内已占天下可耕之地之三分之一,二者相加已是天下之半也,而皆以优免不纳赋税。每遇天灾,朝廷何有钱粮赈济?然官绅小吏仍层层盘剥,加派不已,有地者投献贱卖,无地者流离失所,此便是流寇之所以不绝,东虏之所以难灭之根源也!”

马超兴的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

他是贡生,自然家中颇有资财,也出过秀才举人,他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家的资财有何不对。但听得殷洪盛说出的数字之时,他突然间就明白过来,所有被优免了赋税的士绅才是这个天下动荡,末世来临的根源。

五人都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说才好。

殷洪盛道:“如此危局,非一日之功;欲解此难,也非一日之行。是以,治标先于治本,今日为姜帅筹一饷,或可活百命,免人伦惨剧!其中利害,各位当知如何行事!”

五人都是心中一凛,齐齐道:“敢不为先生尽力!”

“不是为殷某尽力,你们是为大同百姓尽力!”

“是——”

殷洪盛稍稍缓了口气,道:“大同百姓之状,你我都该去看上一看。过两日,殷某便去四下走走,不知各位可与某共去否?”

蔡德忠皱眉问道:“蔡某见过,流民之惨,当真让人不忍,但流民在处,腌臜得紧,更是混乱不堪,殷先生何必去那些地方?”

殷洪盛微笑着摇了摇头道:“太祖开国时立碑: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这些流民原本是我等官员之衣食父母,如今遭难,如何不能去看呢?何况,某官居大同府通判兼总兵幕府赞画,虽无大权,但体察军户亦是分内之事。”

蔡德忠一时语塞。

今日的阳光很温暖,但大同外郊的流民聚集的窝棚里,每个人的感觉竟是寒气冷冽一如腊月隆冬。

大同城里的灾民和乞丐本来就多,所以这些日子从山西河南等地逃来的十几万人,已经是无处收容,只在这郊外草草地以营寨收容着。

说是营寨,其实也不过是人们用各种各样的材料收拾出一个个破破烂烂的地窝子,乱七八糟的凑在一处。为着害怕冻死,都是挤做一堆。

营寨里面,更是什么样的人都有,男男女女,破衣烂衫,面有菜色的汇聚在一起,而且是为了抗寒,什么样的破布片都披在了身上。这些破烂营寨里面,女人们小声哀哀哭泣的声音细细如线般,一重重缠绕着人的心;而男人们低声哀叹着老天,孩子们在母亲的怀抱里缩做一团,哭着叫饿,一声声撕裂着大人的心。

他们在绝望和希望的交杂中颤抖着,呻吟着,抱怨着,叹息着。

更有说不出的古怪刺鼻的气味引动着绿头苍蝇嗡嗡地盘旋,

虽然大同城已经设有粥厂放赈,但时不时发出的嚎哭声,则是一缕受尽磨难的魂魄去往地府。

每天都有人死,每天都有人被窝棚里抬走。但窝棚却是越来越多,不断有各处的流民向大同向各个城市涌去。

这场席卷北地和中原的大旱,已经在无情地收割着帝国和普通百姓的生命。

殷洪盛戴着乌纱帽,穿着正六品青色鹭鸶补服,一路走着。虽然他身边只有四个长随,但所过之处,流民们都畏缩地跪倒叩头,连一个敢于抬头看他的都没有。

他张望了一下,看见一处地方挂着一片脏兮兮的幡杆,上书“太平县”几个字。

究竟是原身的家乡,还是去看看吧!

他的腿突然被什么碰了一下,低下头,却见一个孩子滚倒在地上。

孩子身上的衣服早就是只能算破布片了,裸着一双脏兮兮的腿,摔得灰头土脸,却是极敏捷地翻过身,一把抓住了一个布袋,拼命朝怀里塞。

见他看来忙跪着磕了个头,说:“老爷救命!”

殷洪盛自然听得出,却是太平县的口音。

他的心仿佛被什么抓了一下。

“莫要走了那小贼。”喧哗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有几个穿着还算整齐的布衣汉子正拿着棍棒朝这里追来。

那孩子慌忙起身就要跑,殷洪盛朝身后四个长随摆了摆手,一个长随立刻就迎上去挡住那几个布衣汉子,一个伸手拉住了那孩子,两个按刀而立。

布衣汉子们都是有眼力劲的人,一看那长随虽然穿的是下人的衣服,却十分整洁,甚至连一块补丁都没有,立刻气焰就下去了几分。再看到不远处的殷洪盛虽然年青文弱,但青色的官服在人群里却是十分显眼,便都一个个跪下叩头。

殷洪盛淡淡地看了一眼他们,道:“何事喧哗?”

一个领头的布衣汉子忙在地上磕了个头,大声说:“回大老爷的话,老爷身后那个小贼偷了咱们粮食,所以,小民们特来寻他拿回粮食。”

“不,不是……”那孩子急了,跳着脚喊了出来。

殷洪盛将手向后一伸,后面的长随立刻一手夺过孩子怀里的布袋递了过去。

用手掂了掂,这布袋里的粮食似乎也就是三四斤左右,并不多;但是,布袋上却是有大同县的官印。

殷洪盛面无表情地解开扎布袋的绳子,从里面抓出了一把粟米。

他的脸色一变。

这把粟米不但是陈米,而且这随手一把里竟然有不少都已经是发霉甚至带有砂土的。

就算拿来喂畜生都不合格的粟米。

“这就是史书记述所谓的十石掺三石,果然是心肠已经黑透了!”他心里想着,厌恶地将粟米扔回布袋之中,又把布袋递给身后的长随拿着,然后拍了拍手,淡淡地说:“让这小子来说。”

长随忙把那孩子推到殷洪盛面前,用力把孩子按着跪在地上,那孩子倔强地挣扎了一下才说:“他们赖人哩!”

却只是朝那孩子点了点头,让他继续说。

孩子噘了噘嘴,说:“这是额家滴粮,是放粮滴老爷给滴,他们血额家还欠着利钱,就抢了粮食去,额娘还在生病,额就去他们那里偷回来这些粮食给额娘救命哩!(这是我家的粮,是放粮的老爷给的,他们说我家还欠着利钱,就抢了粮食去,我娘还在生病,我就去他们那里偷回来这些粮食给我娘救命呢!)”

“你是太平县的?叫什么名字?”殷洪盛问。

“是,我家是太平县龙澍峪的。”孩子答道。“我叫赵枣儿。”

殷洪盛点点头,看向那几个布衣汉子。“一点救命粮也抢,你是太平县哪一家的?杜家还是韩家?”

布衣汉子面如死灰,只是用力磕头,不敢说话。

“去把蔡小友请过来。”殷洪盛吩咐一个长随道。

那个长随飞快地朝一个方向奔去,很快就带着蔡德忠过来了。

他把手里的粟米粮袋递给蔡德忠,道:“你看看这里面的粮食。”

蔡德忠打开看了看,立刻脸上变色,道:“莫非……”

殷洪盛摇了摇头道:“先别说,继续查,这里的问题不小。”

蔡德忠点了点头,殷洪盛对那长随说,“去外面的车上拿十斤粮食给这孩子。”然后转头又朝蔡德忠说:“拿了粮食就随我去这孩子的住处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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