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偶之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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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爷爷生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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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毒水的味道像冰冷的铁锈,顽固地附着在鼻腔深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股沉甸甸的绝望。陈晚缩在走廊冰凉的塑料椅上,手机屏幕还亮着,是她最新发的那条短视频——精心设计的构图,夸张的滤镜,她对着镜头嘟嘴眨眼,背景是首都流光溢彩的夜景。评论区里,粉丝们还在刷着“晚晚最美”、“老婆贴贴”。可这些隔着屏幕的喧嚣热度,此刻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又遥远。

她刚刚签下的那份直播合同,墨迹未干,像一块滚烫的烙铁揣在包里,烫得她指尖发麻。那是她熬了无数个日夜,喝酒喝到抱着马桶吐,才从那个精明苛刻的经纪人手里抠出来的机会。北漂三年,当网红的日子就像踩着刀尖跳舞,每一个点赞和关注都是悬在头顶的利剑。她太需要这个能把她彻底推上流量风口的机会了。

可现在,全完了。合同上那个“保证直播时长”的条款,像冰冷的锁链,死死捆住了她。

门开了,医生走出来,白大褂在走廊惨白的灯光下晃眼。他摘下口罩,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有一种职业性的凝重。“陈晚家属?”

陈晚猛地站起来,膝盖撞在椅子边缘,一阵钝痛,但她毫无所觉。

“是,我是他孙女。”

“情况不太好。”医生的声音平板无波,却像重锤砸在陈晚心上,“肝癌晚期,扩散了。保守估计……三个月左右。通知其他家属吧,尽快安排住院。”

后面的话陈晚听不清了。“晚期”、“三个月”……这几个词在脑子里嗡嗡作响,撞得她天旋地转。她死死攥着手机,冰冷的金属外壳硌得掌心生疼。爷爷那张总是严肃、刻板,对她“不务正业”嗤之以鼻的脸,此刻却异常清晰地浮现出来,带着一种灰败的颜色。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疲惫感,混杂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瞬间淹没了她。手机屏幕暗了下去,映出她苍白失神的脸。北漂的梦,刚签的合同,那些精心设计的滤镜和灯光……在这份死亡通知书面前,脆弱得像一张被水浸透的纸。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医院,怎么登上南下的高铁,又是怎么拖着那个装着直播设备和几件当季流行衣服的行李箱,站在了“清源木偶剧团”那扇破旧的大门前。

剧团所在的这条老街,仿佛被飞速前进的时代车轮遗忘在了某个角落。青石板路坑洼不平,缝隙里顽强地钻出几簇青苔。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陈旧木头、老式糕点和淡淡海腥混合的气息。剧团的门脸很小,一块饱经风霜的木匾斜斜挂着,“清源木偶剧团”几个漆金大字早已斑驳脱落,只剩下模糊的痕迹,透着一股行将就木的颓败。门边墙角堆着几个残缺的木偶头颅,空洞的眼窝茫然地望向天空。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霉味和灰尘气扑面而来,呛得陈晚忍不住咳嗽。光线昏暗,只有几缕从高窗斜射进来的光束,照亮了空中飞舞的尘埃。巨大的舞台蒙着厚厚的灰色防尘布,像盖着一块巨大的尸布。两侧的陈列架上,原本应该摆放精美木偶的地方,此刻空空荡荡,只有几个落满灰尘的旧道具箱随意堆着。后台深处隐约传来几声咳嗽,短促、压抑,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

陈晚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沉进这无边无际的破败里。

她循着咳嗽声,推开虚掩的后台小门。更浓的霉味和药味混杂在一起。角落里,一张简陋的行军床。爷爷陈青山就蜷缩在上面,盖着一条洗得发白的薄被。不过几个月没见,他瘦得脱了形,脸颊深深凹陷下去,颧骨高高凸起,像蒙着一层灰黄的纸。头发几乎全白了,稀稀疏疏贴在头皮上。唯一还有点生气的,是那双半睁着的眼睛,浑浊,布满血丝,却固执地望向房间另一角——那里立着一个半人高的木偶架子,一个穿着旧戏服、面容模糊的木偶静静地挂在那里。

“爷爷……”陈晚喉咙发紧,声音干涩。

陈青山的眼皮动了动,目光迟缓地挪到她脸上,浑浊的瞳孔里似乎掠过一丝微弱的亮光,但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覆盖。“……回来了?”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剧团……不行了。老家伙们……都散了。”他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你爸……那个混账东西……指望不上。就剩这点……老祖宗的东西……”他枯瘦的手指费力地抬了抬,指向那个孤零零的木偶架,“……不能……烂在我手里。”

那木偶穿着褪了色的锦缎戏服,依稀能辨出繁复的云纹,脸上涂着厚厚的油彩,五官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怪异。陈晚的目光扫过它空洞的眼窝,又落回爷爷那枯槁的脸上。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和委屈猛地冲上心头。她放下行李箱,动作有些重。“爸?你指望他回来管这堆破烂?”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尖锐,“他当年头也不回地跑了,不就是因为受不了你这堆木头疙瘩吗?现在倒好,把我叫回来收拾烂摊子?”

她想起了小时候,父亲和爷爷无数次为剧团、为木偶爆发的争吵。父亲愤怒的咆哮,爷爷固执的沉默,还有自己躲在门后害怕的哭泣。最终,父亲摔门而去,再也没回来。木偶,就是一切的罪魁祸首!

爷爷的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像被这句话狠狠抽了一鞭子。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瞪着陈晚,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整个人蜷缩起来,像一片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枯叶。

“咳咳……咳咳咳……”那声音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

陈晚僵在原地,看着爷爷痛苦的样子,那句“破烂”带来的短暂快感瞬间被巨大的后悔和恐慌取代。她下意识地想上前,手伸到一半,却又停住了。她不知道该做什么。空气里只剩下爷爷痛苦的喘息和弥漫的绝望。她猛地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小房间,重重摔上了门。

夜晚降临,老城区的夜沉寂得可怕,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模糊的犬吠。陈晚躺在剧团二楼那间狭小、布满灰尘的储藏室里临时搭起的行军床上,翻来覆去。楼板很薄,楼下爷爷压抑的咳嗽声断断续续,像钝刀子割在神经上。白天签下的那份直播合同,此刻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灼烤着她的神经。违约?那巨额的赔偿金,她根本不敢想。可爷爷那副样子……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不行,必须直播!就算在剧团里,也得播!不能坐以待毙。

她爬起来,拿出直播设备。充电宝电量充足,手机信号也还行。她打开手机前置摄像头,屏幕亮起的光映着她年轻却写满焦虑的脸。背景是堆满杂物的储藏室角落,她努力挤出一个甜美的笑容,调整角度,试图避开最脏乱的部分。

“嗨,晚晚的宝贝们!”她的声音刻意拔高,带着直播时惯有的那种夸张的元气,“想我了吗?晚晚今天……嗯,回老家探亲啦!带大家看看老家的……嗯……特色风貌!”

她举着手机,小心翼翼地走出储藏室,沿着漆黑的楼梯往下走,镜头在黑暗中摇晃着,勉强拍下楼梯扶手上厚厚的灰尘和剥落的墙皮。她压低声音,尽量让语气显得轻松俏皮:“看,这楼梯,是不是很有……年代感?复古风拉满哦!”

弹幕开始稀稀拉拉地飘过:

“晚晚老家在哪儿啊?感觉好破旧哦。”

“探亲?晚晚不是孤儿院长大的吗?[疑惑]”

“背景好暗,晚晚注意安全啊!”

陈晚的心悬着,敷衍地回应着:“哎呀,是远房亲戚啦……安全着呢,谢谢宝贝关心!”

她走到一楼后台门口,本想绕开爷爷的房间。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声响从门缝里漏了出来。

“咯哒…咯哒…”

不是咳嗽。那是一种硬物轻轻叩击木板的、带着奇特韵律的声音。

陈晚的脚步顿住了。她屏住呼吸,凑近那条狭窄的门缝,将手机镜头也悄悄对准了里面。

昏暗的灯光下,爷爷陈青山的身影佝偻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他竟挣扎着离开了行军床,站在那个孤零零的木偶架前!他枯瘦的手紧紧攥着连接木偶的提线“勾牌”,手臂剧烈地颤抖着,每一次抬臂都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汗水浸透了他单薄的旧汗衫,紧贴在嶙峋的脊背上。

他面前悬挂着的,正是白天那个穿着旧戏服的木偶。此刻,在爷爷颤抖的提线操控下,那木偶僵硬的关节,正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却又带着某种奇异生命力的姿态运动着。它在模仿一个女子对镜梳妆的动作:抬臂,手指微屈,仿佛要拿起梳子,轻轻拢过并不存在的长发……动作笨拙、滞涩,关节摩擦发出细微的“咯哒”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爷爷的喘息粗重得像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痛苦的嘶鸣。他布满血丝的浑浊双眼死死盯着木偶的动作,眼神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专注和绝望的执着,仿佛整个生命都倾注在了那几根颤抖的丝线上。

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上陈晚的心头。白天咳得快要死过去,现在深更半夜不睡觉,就为了摆弄这个破木头人?不要命了吗?

“老古董!”她几乎是咬着牙,对着手机镜头,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音量恨恨地低语了一句。白天积压的委屈、对未来的恐慌、对爷爷不顾惜身体的愤怒,以及对这堆“破木头”的厌恶,瞬间找到了一个发泄口。

一个带着强烈报复和自暴自弃意味的念头,疯狂地攫住了她。你不是当命一样宝贝这些破东西吗?你不是觉得这是艺术吗?好,我就让全世界看看你这所谓的“艺术”有多可笑!让所有人看看,你和你这些木头疙瘩,早就该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了!

她深吸一口气,手指带着一股狠劲,猛地将原本对着自己脸的前置摄像头,翻转成了后置镜头,对准了门缝里那个在昏黄灯光下艰难“起舞”的木偶,以及它背后那个油尽灯枯般操控着它的老人。她调整了一下角度,确保爷爷佝偻的背影和木偶笨拙的动作能清晰地框进屏幕。

“家人们!”她对着手机麦克风开口,声音因为激动和一种近乎残忍的亢奋而微微发颤,刻意拔高,带着直播时那种夸张的戏剧性,在这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突发!深夜探秘!带大家看看真正的‘活化石’!我爷爷,七十多了,肝癌晚期,医生都说没多少日子了!结果你们猜怎么着?大半夜不睡觉,在这儿玩他的宝贝——提线木偶!对,就是那种快进博物馆的玩意儿!”

镜头里,木偶的手臂还在极其缓慢地抬起,指向虚空,仿佛在描摹一个看不见的妆台镜。爷爷的身体随着手臂的抬起而剧烈晃动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但他死死咬着牙,额头上青筋暴起,硬是稳住了。

“看!看这动作!这叫艺术?”陈晚的声音充满了刻薄的嘲讽,像冰冷的针,“僵硬!笨拙!跟卡了壳的机器人似的!都什么年代了,谁还看这个?我真是服了!就为了这些破木头,命都不要了!”她越说越激动,仿佛要将这些年因为父亲离家、因为爷爷的固执、因为自己被迫中断事业而积攒的所有怨气,都借着这个机会倾泻而出。

直播间右上角的观看人数,一开始只有几百,大多是之前看她直播预告的老粉。此刻,因为她的激烈言辞和这诡异的内容,数字开始诡异地跳动,几百,一千,三千……弹幕区短暂的空白后,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瞬间炸开了锅!

“???主播疯了吗?这样说自己爷爷?”

“天啊……爷爷看着好痛苦……肝癌晚期还……”

“等等!那木偶……主播你仔细看那个木偶的动作!虽然慢,但……好有味道啊!”

“对对对!主播你懂什么!那抬手的角度,那停顿的节奏感……绝了!这叫‘雀步’!是古法!快失传了!”

“爷爷的眼神……我的天……他看那木偶的眼神……像在看命一样……”

“木偶……木偶的眼睛……在动吗?我感觉……它在……难过?”

“楼上 1!!!我也看到了!那种悲伤……不是演的!这木偶……有灵魂吗?”

“主播闭嘴!好好拍!别晃镜头!”

“哭了……真的哭了……”

“爷爷眼里有光!木偶在流泪!信我![泪奔][泪奔]”

“这是什么剧目?从来没见过这种动作编排!太独特了!”

“百万求剧名!!!”

“爷爷坚持住啊!!!”

弹幕像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整个屏幕。密密麻麻的文字疯狂滚动,夹杂着无数的小礼物特效:鲜花、掌声、火箭、甚至昂贵的“嘉年华”接连炸开!屏幕被五颜六色的光效和滚动的文字塞得满满当当。右上角的观看人数像疯了一样飙升——五万,十万,五十万……数字还在疯狂跳动!

陈晚举着手机的手僵在半空,整个人像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她脸上的刻薄和愤怒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错愕和茫然。她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些滚动的文字:“爷爷眼里有光”、“木偶在流泪”、“有灵魂”、“雀步”、“古法”、“百万求剧名”……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她自以为是的认知上。

她下意识地移动镜头,想看得更清楚些。镜头焦点对准了那个木偶的面部。昏暗的灯光下,油彩描绘的眼睛依旧空洞。可就在这一刹那,爷爷操控的丝线似乎传递出某种难以言喻的、源自生命尽头的震颤,木偶抬起的指尖微微向内一扣,那描绘出的眼角线条,在光影明灭的微妙瞬间,竟真的仿佛向下弯垂了一个极细微的弧度。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浓重到化不开的悲伤,穿透了屏幕,狠狠攫住了陈晚的心脏。

那不是木头!那里面……真的有什么东西在动!在哭!

陈晚的呼吸骤然停止,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织梦》……”一个极其微弱、仿佛从肺腑深处挤出来的气音,断断续续地从门内飘出。

是爷爷的声音!他在说剧名!

陈晚猛地抬头,镜头也下意识地转向门缝里的爷爷。

就在她抬头的瞬间,陈青山枯槁的身体猛地一晃,像一根被狂风骤然折断的朽木。他攥着“勾牌”的手瞬间松开,木偶失去牵引,软塌塌地垂落下来。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怪异、如同破布被撕裂般的嗬嗬声,布满血丝的眼睛骤然瞪得滚圆,瞳孔深处那最后一点执着的光芒如同被狂风吹灭的残烛,瞬间黯淡、涣散开去。他整个人直挺挺地、毫无缓冲地向后重重倒下!

“砰!”

沉闷的撞击声,隔着门板传来,像一记重锤砸在陈晚的耳膜上。

直播间的弹幕瞬间凝固了一瞬,随即以更疯狂的速度炸开:

“爷爷!!!”

“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快救人啊主播!!!”

“打120!快啊!!!”

“报警啊!!!”

“爷爷坚持住!!!”

“天啊不要啊!!!”

陈晚的大脑一片空白,手机“啪嗒”一声掉落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屏幕上,无数“爷爷”、“救人”、“120”的弹幕还在疯狂滚动,将那个倒下的佝偻身影彻底淹没。她甚至没注意到,就在爷爷倒下的前一刻,他那只枯瘦如柴、仿佛只剩下骨头的手,似乎痉挛般地紧攥了一下,死死地按在了胸口——按在了旧汗衫内侧一个微微凸起的、方方正正的位置。那形状,分明像一张折叠起来的、泛黄的旧照片。

她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又像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只能发出嘶哑不成调的抽气声。几秒钟的彻底死寂后,一声凄厉到变形的尖叫才猛地撕裂了剧团死寂的空气:

“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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