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医院里的红脚印
第4章 医院里的红脚印
我他妈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回城里的。两条腿跟灌了铅又泡了醋似的,又沉又软,全靠一口气撑着。肺里火烧火燎,嗓子眼一股子血腥味,呼哧带喘跟个破风箱。脑子里就剩下乱葬岗草丛里那双冰冷的红眼睛,还有炮仗那张糊满黑药膏、只剩绝望的死人脸。老七?玄蛇环?操!都去他妈的!老子只想找个活人地儿喘口气!
天蒙蒙亮,灰了吧唧的,跟我的脸色差不多。街上开始有扫大街的、蹬三轮的、支早点摊的。看见我这一身,破工装糊满了黑绿腥臭的泥浆子,头发乱得像鸡窝,脸上也蹭得五迷三道,活脱脱刚从哪个化粪池里爬出来的逃犯。那些人看我的眼神,跟看疯狗似的,远远就绕着走。
我顾不上丢人,也顾不上身上那股能把人熏一跟头的味儿,拖着两条灌铅的腿,直奔县医院。我妈还在那儿躺着呢!老七那王八蛋说医药费结了?真结了假结了?不亲眼看见我妈喘气儿,我这颗心就吊在嗓子眼下不去!
冲进医院大门,消毒水味儿混着早饭味儿扑面而来。值夜班的护士打着哈欠,一抬头看见我,吓得“妈呀”一声,差点把登记本扔了。“你…你干啥的?!”小护士脸都白了,声音尖得能戳破天花板。
“我…我找陈桂芬!三楼…三零二!”我喘着粗气,舌头都捋不直了。
小护士捂着鼻子,一脸嫌弃加惊恐,手指哆嗦着往楼梯口一指:“快…快上去!别…别在这儿杵着!熏死人了!”
我踉踉跄跄往楼梯冲。爬楼梯简直是要了老命,腿肚子转筋,膝盖嘎嘣响,扶着墙一步一挪。好不容易蹭到三楼,走廊里已经有人了。陪床的家属、溜达的病人、端着托盘的护士…看见我这副尊容,反应都差不多——先是惊,后是躲,捂着鼻子贴着墙根走,眼神跟看瘟神似的。
我也管不了那么多,眼珠子就盯着三零二病房门。到了门口,手抖得连门把手都抓不稳,拧了好几下才推开。
门开了。
一股熟悉的药水味儿。病房里三张床,靠窗那张床上,我妈盖着洗得发白的薄被子,静静地躺着。脸色还是蜡黄蜡黄的,但胸口有微微的起伏。床头柜上,那个空了好几天的输液瓶,现在正挂着新的药水,一滴一滴往下落。
真…真给药了?
我靠在门框上,看着那滴落的药水,看着我妈那微弱的呼吸,浑身绷紧的弦“嘣”一下全断了。腿一软,顺着门框就出溜到了地上。
“哎!你谁啊?!怎么坐这儿了?!”一个端着药盘的护士走过来,皱着眉头呵斥。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干得冒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抬起手指了指床上的我妈,又指了指自己。
护士狐疑地看看我,又看看床上的病人,恍然大悟:“哦!你是陈桂芬的儿子?你怎么搞成这副样子?”她捂着鼻子凑近点,“你妈的费用刚结清,早上刚换的药。你…你快去洗洗吧!这味儿也太冲了!别影响其他病人!”
费用…真结了。
我瘫在地上,后背靠着冰冷的门框,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脑子里乱哄哄的,一会儿是乱葬岗的黑水,一会儿是那双红眼睛,一会儿是老七那张疤脸,一会儿又是炮仗绝望的眼神…最后都化成了眼前这滴落的药水和我妈微弱的呼吸。
活着…我妈还活着…我也还活着…
一股难以形容的疲惫和酸楚猛地涌上来,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没憋住。我赶紧低下头,用脏得看不出本色的袖子使劲擦了把脸,蹭得脸皮生疼。
挣扎着想爬起来,腿还是软的。扶着墙,一点一点把自己撑起来,裤兜里,那个死沉的青铜蛤蟆(地狗)硌着大腿,还有贴身藏着的惊蛰哨、黑狗煞、坟头灰,都提醒着我昨晚的噩梦不是假的。
“喂!你快去洗洗!”护士在后面喊。
我回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知…知道了。”声音哑得自己都认不出来。
拖着两条灌了醋的腿,一步一挪地蹭到走廊尽头的公共厕所。拧开水龙头,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哗哗冲下来。我捧起水,狠狠搓了几把脸,又使劲搓着手臂上、脖子上干涸的黑绿色泥浆。那腥臭味混着自来水的漂白粉味,更冲鼻子了。衣服是没法洗了,只能把脸和脖子胳膊大概冲了冲,水珠子顺着脖子往下淌,冻得直打哆嗦。
看着镜子里那张惨白浮肿、眼窝深陷、胡子拉碴的脸,我自己都吓了一跳。这他妈还是陈三土吗?活脱脱一个刚从坟里爬出来的僵尸。
回到病房门口,我推门进去,尽量放轻脚步。病房里另外两张床的病人都醒了,眼神复杂地看着我,有好奇,有嫌弃,更多的是害怕。我低着头,走到我妈床边,拉过那张吱呀作响的破凳子坐下。
我妈睡得很沉,呼吸微弱但平稳。蜡黄的脸上没什么血色,但比前几天那种死灰色好多了。我伸出手,想摸摸她的手,又停住了。自己的手虽然冲过水,指甲缝里还嵌着黑泥,一股子怪味。
就这么坐着,看着药水一滴一滴落进管子里。绷紧的神经一放松,浑身的酸痛疲惫就跟潮水一样涌上来,眼皮子有千斤重。脑子里乱糟糟的念头也渐渐模糊了,困意像块大石头,沉沉地压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的,感觉有人轻轻推了推我肩膀。
我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差点从凳子上蹦起来!心脏咚咚狂跳!眼前一阵发黑,缓了好几秒才看清。是护士,端着个托盘。
“查房换药。”护士皱着眉,显然被我刚才的反应吓了一跳,“你妈没事,睡得很稳。倒是你,脸色难看得吓人,去值班室躺会儿吧?别在这儿熬倒了。”
我摇摇头,嗓子干得冒烟:“不…不用。我守着。”
护士没再劝,手脚麻利地给我妈换了药瓶,量了体温,在本子上记了几笔,转身出去了。
被她这么一弄,我睡意也没了。肚子开始咕咕叫,饿得前胸贴后背。这才想起来,从昨天中午啃了半个冷馒头到现在,水米没打牙。看了一眼床头柜,空空如也,连个暖水瓶都没有。
得弄点吃的。医院门口有卖包子的,便宜,顶饿。
我撑着凳子站起来,骨头缝里嘎嘣作响。
我轻手轻脚地走出病房,带上门。走廊里人多了些,阳光从尽头的窗户照进来一点,亮堂了不少。刚走出去没几步,迎面撞上一个人。
是负责这层楼卫生的老张头,佝偻着背,推着个装垃圾的破铁皮车。他平时就沉默寡言,见人也不怎么打招呼。可这次,他推着车从我旁边经过时,动作突然顿了一下。他那双浑浊的老眼,像是无意识地扫过我刚才出来的病房门口地面。
我下意识地也低头看了一眼。门口的水泥地刚被拖过,还有点湿印子。好像…没什么特别的?
老张头很快又低下头,推着他的破车,“嘎吱嘎吱”地走了,好像刚才那一瞥只是我的错觉。
我心里有点怪怪的,但也没多想,饿得实在没力气琢磨。快步下楼,冲出医院大门。外面阳光有点刺眼,空气新鲜多了。我狠狠吸了两口,感觉活过来一点。
医院门口果然有几个早点摊,油条包子豆浆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钻。我摸遍全身口袋,就翻出几张皱巴巴、沾着泥水的零钱,凑一块儿也就够买四个素包子。
“老板,四个包子!”我把钱拍在油腻的案板上。
卖包子的是个胖大婶,看了我一眼,眼神有点嫌弃,但还是麻利地用塑料袋装了四个热气腾腾的白面包子递过来。我抓起袋子,也顾不上烫,一口就咬掉半个,滚烫的菜馅儿差点把舌头烫掉皮,噎得我直翻白眼。也顾不上了,狼吞虎咽,三两口就把四个包子全塞进了肚子里,胃里总算有了点底儿。
抹了抹嘴,灌了两口旁边公用水龙头里的凉水,感觉稍微缓过来点劲。不敢耽搁,赶紧转身回医院。
刚走到三楼楼梯口,就觉得气氛有点不对。走廊里好像比刚才安静?人也没那么多了?几个护士聚在护士站那边,低声说着什么,脸色都不太好看。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预感猛地窜上来!撒腿就往我妈病房跑!
病房门虚掩着。我一把推开!
我妈还躺在床上,呼吸平稳,药水也滴着。
我松了口气,悬着的心刚要放下。
“喂!陈三土!”一个护士在门口喊我,脸色发白,声音有点抖,“你…你过来看看!出…出怪事了!”
怪事?我心里那根弦又绷紧了!赶紧跑过去。
护士指着护士站旁边通往开水房的那条小走廊入口的地面。“你看…这…这是啥?”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那刚拖过、还有点湿漉漉的浅色水磨石地面上,赫然印着几个脚印!
暗红色的脚印!
脚印不大,比成年男人的脚小一圈,像是小孩或者女人的。边缘有些模糊,像是沾了水踩上去又拖沓了一下。但那颜色…暗红暗红的,带着一种粘稠感,绝对不是颜料!更像是…血?!干了之后那种发暗的血色!
脚印从开水房那边延伸过来,到护士站旁边就没了,一共就三四个。
一股寒气顺着我后脊梁骨“嗖”地窜上来!瞬间手脚冰凉!这脚印…这颜色…这大小…
乱葬岗!草丛里!那双冰冷的红眼睛!
“这…这什么时候有的?!”我声音发颤,问护士。
“就…就刚才!”一个小护士吓得快哭了,“我去打水回来就看见了!拖地那会儿还没有呢!这…这颜色…吓死人了!像是…像是从…”她惊恐地看了一眼开水房的方向,没敢说下去。
开水房?我猛地想起刚才下楼买包子时,在走廊里撞见的那个推垃圾车的老张头!他当时好像就…看了一眼病房门口的地面?难道…
我头皮瞬间炸开!也顾不上护士了,拔腿就往开水房那边冲!
开水房在走廊尽头拐角,门开着。里面空荡荡的,就几个冒着热气的水龙头,还有一个装废弃输液瓶的大塑料桶。地面湿漉漉的,刚拖过。我瞪大眼睛,像探雷一样扫视着每一个角落。
没有!什么都没有!没有脚印,也没有任何可疑的东西!只有水龙头滴水的“嗒…嗒…”声,在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难道…脚印是从开水房里面出来的?可里面啥也没有啊!
一股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攫住了我。我靠在冰冷的瓷砖墙上,浑身发冷。那暗红的脚印…到底哪来的?是冲着我来的?还是冲着我妈?老七?还是…那个“玄蛇环”?
不行!这医院不能待了!
我冲出开水房,跑回病房。我妈还在睡着。看了一眼我妈,心里刀绞似的。可那诡异的红脚印就在外面…谁知道那玩意儿是人是鬼?留在这儿,万一…
“三土哥?”
一个清脆的、带着点迟疑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我猛地回头!
门口站着个女孩。乌黑的马尾辫,洗得发白的旧衬衫,深色长裤,干净得像棵小白杨。是金小满!她手里还拎着个保温桶,清澈的大眼睛里满是担忧和…看到我这副狼狈样子的惊愕。
“小…小满?”我愣住了,没想到她会来。
“我…我听爷爷说…你妈病了,在这住院…”小满走进来,把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眼睛却一直看着我,秀气的眉头紧紧皱着,“你…你这是怎么了?昨晚…你去哪了?身上这味儿…”她小巧的鼻子皱了一下,显然被那股混合着尸臭和汗馊的味道熏到了。
我张了张嘴,喉咙发干,昨晚那些事像一团乱麻堵在胸口,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总不能告诉她,我去乱葬岗挖坟,差点喂了虫子,还惹上了更邪门的东西吧?
“没…没事。”我干巴巴地挤出两个字,眼神躲闪着。
小满没再追问,只是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担忧更深了。她走到我妈床边,看了看点滴,又看了看我妈的脸色,声音轻柔了些:“爷爷让我带点小米粥过来,说病人喝这个养胃。”她打开保温桶,一股淡淡的米香飘了出来。
看着小满忙活,我心里那股被恐惧和疲惫压着的酸楚劲儿又涌了上来,鼻子发酸。这世上,除了我妈,也就金瘸子和小满还惦记着我这点破事了。
“谢…谢谢。”我声音有点哑。
“跟我还客气啥。”小满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压低声音问,“三土哥…你昨晚…是不是跟疤脸老七…去西郊了?”
我心里一紧!“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爷爷昨晚回来,脸色难看得吓人,一晚上没睡,抽了一地的烟头。”小满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他让我把这个给你。”她飞快地从自己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塞进我手里。
入手冰凉,是个小布包。跟之前装“保命符”那个很像,但更小,也更旧。
“爷爷说…让你贴身带着,千万…千万别离身。”小满看着我,清澈的眼睛里满是严肃和担忧,“他说…‘东西’沾了你的手,就甩不掉了。让你…让你自己多长八百个心眼子!”
东西?玄蛇环?我捏着手里的小布包,感觉像捏着一块烧红的炭。金瘸子这老狐狸,什么都知道!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砰”地一声推开了!
刚才那个发现脚印的护士站在门口,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指着外面走廊,声音都变了调:
“又…又有了!那…那红脚印…跑到…跑到你们病房门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