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惊雷醒龙
第42章 惊雷醒龙
乾清宫东暖阁内,死寂如墓。烛火幽微,在张嫣冰雕般的侧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她跪在榻前,额头抵着冰冷的榻沿,身体僵硬如石,唯有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死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却浑然不觉。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志,都死死锁在指腹下那微弱到几乎消逝的脉搏潮汐上——那是李青云搭在朱由检寸关尺的手指,传递过来的、生命最微弱的搏动。
王体乾那句“通州外城已破”的余音,如同淬毒的冰锥,依旧在她脑海深处疯狂搅动!通州!粮仓!帝国的咽喉!外城破…那内城呢?杨国柱呢?那维系着百万军民性命的粮食呢?!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攫住她的心脏,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她死死咬住下唇,浓烈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强行镇压着那几乎要将她彻底吞噬的惊涛骇浪!不能动!不能惊!一丝风浪,便是万劫不复!
暖阁外,那阵刻意压低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停在门帘之外。接着,是王体乾那干涩、嘶哑、带着巨大恐惧和绝望的声音,如同来自地狱的低语,穿透了厚重的门帘:
“娘…娘娘…通州…通州杨国柱、孙应元联名…八百里加急…火漆…火漆带血…”
张嫣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猛地震颤了一下!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火漆带血的八百里加急!这代表着什么?!是城破人亡的噩耗?!是粮仓尽毁的绝音?!
王体乾的声音带着哭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的血沫:
“建虏…皇太极亲率镶黄旗主力…猛攻内城…杨总兵…杨总兵力战殉国!内城…内城多处失守…建虏…建虏已攻至…攻至粮仓外围!放火…放火焚仓!孙应元将军…率残部死战…然…然寡不敌众…粮仓…粮仓多处火起…恐…恐难保全!通州…通州危矣!漕运…漕运命脉…断矣——!”
轰——!!!
王体乾最后那泣血的嘶吼,如同九霄惊雷,在张嫣死寂的心湖中轰然炸响!
杨国柱…殉国!
粮仓…火起!
漕运命脉…断矣!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灵魂深处!她仿佛看到了通州城冲天的火光,看到了杨国柱染血倒下的身躯,看到了粮仓在烈焰中化为灰烬,看到了京师百万军民在绝望中挣扎哀嚎的景象!一股混杂着滔天悲愤、灭顶绝望和无边恐惧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她苦苦维持的意志堤坝!
“噗——!”
一口滚烫的鲜血再也抑制不住,猛地从张嫣口中喷涌而出!殷红的血珠如同断线的玛瑙,溅落在冰冷的金砖上,也溅落在她明黄色的皇后袍服上,晕开一片刺目的猩红!她的身体如同被抽空了所有骨头,再也支撑不住,猛地向前扑倒,额头重重磕在榻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巨大的眩晕和黑暗瞬间吞噬了她的意识!
“娘娘——!”王承恩发出撕心裂肺的惊叫!
“呃…嗬嗬嗬——!”
几乎在张嫣喷血倒地的同一刹那!御榻上,朱由检的喉咙里爆发出如同困兽濒死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嘶鸣!那原本微弱起伏的胸膛猛地向上弓起,如同拉满的硬弓!紧闭的眼睑疯狂地抽搐,眼球在皮下剧烈转动,仿佛要挣脱眼眶!青灰色的死气瞬间弥漫了他整张脸,嘴唇紫绀得如同冻僵的桑葚!一股毁灭性的狂乱气息,从他身上骤然爆发!
“心脉崩绝!!”李青云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嘶吼!他搭脉的手指感受到指腹下那脉搏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骤然爆发出狂乱到极致的、撕裂般的搏动!下一秒,便是彻底的寂灭!
千钧一发!万劫不复!
李青云双目瞬间赤红!一股搏命的决绝从他枯槁的身体里轰然爆发!他猛地咬破舌尖,一股腥甜的精血混合着毕生的功力,如同燃烧的生命之火,疯狂灌注到捻动金针的手指!
“金针渡厄!神阙归元!陛下!醒来——!大明江山!黎民百姓!皆在等您——!!!”
这一声嘶吼,如同惊雷炸响,又似佛祖梵音,带着李青云以生命为祭献的磅礴意志和无边念力,狠狠轰入朱由检混乱濒死的识海!
与此同时,王承恩如同疯魔!他猛地扑到朱由检榻前,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张濒死的脸,枯槁的双手不顾一切地抓住朱由检冰冷的手,用尽毕生的力气、带着泣血的哭腔,发出了灵魂深处的呐喊:
“皇爷——!您不能走!您睁开眼看看!看看这塌下来的天!看看这遍地烽火!看看那些等着您救命的黎民百姓!太祖爷!成祖爷!列祖列宗都在天上看着您呐!您是天子!是真龙!这大明的江山!这亿兆的子民!都系在您一身啊!皇爷!老奴求您!求您睁开眼!老奴替您死!老奴替您扛!您回来啊——!!!”
这泣血的哭嚎,混合着李青云搏命的嘶吼,如同两道撕裂混沌的惊雷,又似最虔诚的招魂之幡,在朱由检濒临寂灭的识海中疯狂回荡!
“呃…!!!”
朱由检弓起的身体猛地一僵!喉间那恐怖的嘶鸣骤然断绝!一股无形的、巨大的力量,仿佛穿越了无尽黑暗和冰冷,狠狠拽住了他即将飘散的意识!
江山!黎民!列祖列宗!天子!真龙!
王承恩那泣血的呼喊,如同最滚烫的烙印,狠狠烫在他灵魂深处最核心的责任与骄傲之上!一股源于血脉、源于帝位、源于对这破碎山河无尽责任的滔天怒意和不甘,如同沉寂亿万年的火山,在他濒死的躯体里轰然爆发!
不!朕不能死!朕是大明的皇帝!朕的江山还未重整!朕的子民还在水火!朕…不能死!
“嗬——!”一声如同破冰般的、极其艰难而沙哑的吸气声,猛地从朱由检喉间挤出!
紧接着!
他那双紧闭了太久太久的眼睑,如同被无形的巨力强行撕扯,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颤抖着…掀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一丝微弱、涣散、毫无焦距的黯淡光芒,如同划破永夜的第一缕晨曦,从那缝隙中…透了出来!
虽然只是一线,虽然依旧浑浊不清,但这确凿无疑的睁眼,如同石破天惊!
“皇爷!皇爷睁眼了!睁眼了——!!!”王承恩第一个捕捉到这神迹般的变化,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狂喜到变调的哭嚎!整个人如同癫狂,枯槁的身体剧烈颤抖,泪水混合着鼻涕肆意横流!
李青云搭脉的手指猛地一震!指腹下那狂暴欲裂、濒临寂灭的脉搏,如同被注入了一道磅礴的生机洪流,虽然依旧微弱紊乱,却骤然多了一股顽强挣扎、死死锚定、不肯沉沦的坚韧意志!那是一种心气强行凝聚、从万丈深渊边缘硬生生爬回来的征兆!
“脉…脉象…沉中…带…带韧!心气…归…归位!”李青云的声音嘶哑颤抖,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和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他枯槁的脸上老泪纵横,按着金针的手指却依旧稳如磐石,源源不断地将温和的药力渡入,巩固这来之不易的一线生机!
张嫣被王承恩的狂喜哭嚎惊醒。她挣扎着抬起头,额角的血迹和唇边的血污混合着泪水,让她看起来狼狈不堪。但当她的目光接触到朱由检那双微微睁开的、涣散却真实存在的眼睛时,一股巨大的、如同洪流般的狂喜和一种几乎要窒息的希望,瞬间冲垮了所有的悲痛和绝望!
“皇爷…皇爷…”她挣扎着想要扑过去,却被巨大的眩晕和虚弱感再次压倒,只能瘫软在地,伸出手,徒劳地向着御榻的方向,发出无声的、泣血的呼唤。
朱由检的视线是模糊的,如同隔着一层晃动的水雾。刺眼的光晕中,他只能看到几个晃动扭曲的人影,听到王承恩撕心裂肺的哭嚎和一个女人微弱而熟悉的啜泣。身体依旧如同被碾碎过,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深处尖锐的刺痛,冰冷刺骨的寒意从骨髓里透出…但一股前所未有的、如同熔岩般滚烫的意志,却在强行支撑着这具濒临崩溃的躯壳!
通…州…粮…仓…
王体乾最后那句泣血的嘶吼,如同烙印般刻在他刚刚复苏的混沌意识里。一股混杂着滔天愤怒、刻骨耻辱和巨大责任的火焰,在他心中疯狂燃烧!
他的嘴唇极其微弱地翕动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他试图聚焦视线,试图看清眼前的人影,试图发出声音!
王承恩死死盯着朱由检翕动的嘴唇,将耳朵几乎贴到他的唇边,枯槁的身体因为巨大的紧张而剧烈颤抖着。
“…粮…”一个极其微弱、沙哑得难以辨认的音节,艰难地从朱由检干裂的唇间挤出。
“粮?皇爷您说粮?!”王承恩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嘶声哭喊,“通州!通州的粮仓!建虏在烧!在烧啊皇爷!”
粮仓…烧…!
这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朱由检的意识上!那涣散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一股更加汹涌的怒意和冰冷的杀机,如同风暴般席卷了他残存的神智!
“…杀…!”一个更加清晰、带着刻骨恨意和不容置疑的决绝的音节,如同冰珠迸裂,从朱由检的喉咙里艰难地、一字一顿地挤出!伴随着这个音节,他那被王承恩握着的、冰冷的手,极其微弱地、却异常坚定地…向上抬了一下!幅度虽小,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锋芒!
杀!
杀建虏!保粮仓!
这微弱却清晰无比的音节和动作,如同惊雷,在死寂的暖阁内炸响!
王承恩浑身剧震!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爆发出狂喜的光芒!“皇爷有旨!杀!杀建虏!保粮仓!保粮仓啊——!!!”他猛地直起身,如同接到了至高无上的神谕,朝着暖阁外,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泣血般的嘶吼!
李青云看着朱由检眼中那强行凝聚的、燃烧着冰冷火焰的意志,看着他那微弱却无比坚定的手势,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敬意涌上心头。他枯槁的手指稳稳捻动着金针,声音带着巨大的激动和一种如释重负的疲惫:
“陛下心志已明!心气凝聚!最凶险的鬼门关…陛下…闯过来了!闯过来了啊!”
张嫣瘫软在地,听着王承恩那代表着皇帝意志的嘶吼,看着李青云脸上劫后余生的狂喜,再看向御榻上朱由检那双虽然依旧涣散、却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睛,巨大的后怕、无边的狂喜和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冲击,让她再也抑制不住,发出一声压抑了太久太久、如同受伤孤狼般的、撕心裂肺的恸哭!
那哭声里,是巨大的悲痛,是无尽的恐惧,是劫后余生的狂喜,是这数日来积压如山、几乎将她彻底压垮的压力,在这一刻彻底的、崩溃般的释放!
暖阁内,烛火幽幽。李青云疲惫而欣慰地捻动着金针,王承恩状若疯魔地嘶吼着“杀”字,张嫣伏地恸哭…唯有朱由检,在微弱却坚定的意志支撑下,涣散的目光死死盯着虚空,枯瘦的手指依旧保持着那个向上抬起的、带着杀伐决断的姿势。
通州的烽火,映红了他刚刚挣开一丝缝隙的眼眸。帝国的惊雷,终于…炸醒了这沉睡的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