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惊蛰微芒
第7章 惊蛰微芒
乾清宫西暖阁的空气,沉滞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浓重的药味与龙涎香燃烧后残留的甜腻尾调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昏昏欲睡又隐隐作呕的奇异氛围。朱由检(崇祯)半倚在层层锦褥中,身上覆盖着厚重的明黄缎被,脸上是经久不衰的、不见血色的苍白。他双目微阖,呼吸轻浅绵长,仿佛一尊被病痛精心雕琢的玉像,脆弱易碎。
王承恩垂手侍立榻边,眼观鼻,鼻观心,如同庙里的泥胎。只有偶尔从窗外透入的、被窗棂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光影落在他低垂的眼睑上时,那浑浊的眼珠才会极其轻微地转动一下,泄露出深潭下的暗涌。小顺子如同一根绷紧的弦,死死守在紧闭的门外,将每一缕飘过的脚步声都咀嚼成潜在的威胁。
这份刻意维持的“病中静养”,是朱由检唯一的甲胄,也是他步步惊心的战场。魏忠贤的阴影无处不在,东厂的耳目如同附骨之蛆。早朝上那一次看似“任性”的反驳,如同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以他无法完全掌控的速度扩散。王体乾送来的奏疏上那鲜红的御印,是他忍辱盖下的屈辱,更是他心头滴血的疮疤。银子,他给了,但魏忠贤一党贪婪的嘴脸和辽东那无底洞般的窟窿,如同毒蛇,日夜啃噬着他清醒的神经。
“泥鳅”的线报断断续续,却字字惊心:魏忠贤的心腹爪牙们,在东厂值房进出的频率更高了;慈庆宫周围的“闲杂”面孔明显增多;甚至连太医院给皇帝请脉的方子,都有人旁敲侧击地打听……山雨欲来,风已满楼。
“吱呀——”
暖阁门被极其轻微地推开一道缝隙,依旧是那个面皮白净、眼神机灵的小太监“泥鳅”,如同幽影般滑入,又迅速合拢门扉。他对王承恩做了个极其隐蔽的手势,随即又无声地消失。
王承恩的心脏猛地一缩,如同被无形的手攥紧。他挪到榻边,俯下身,声音压得比游丝更细,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凝重:
“陛下…‘泥鳅’…有要命的消息…”
朱由检的眼睫,在阴影里极其细微地颤动了一下。
“吏部右侍郎张凤翔…前日递了告病的折子…今日…内阁递补人选的票拟送来了…”王承恩的声音带着紧张的微颤,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阁老们…票拟了两个人选…头一个…是…是通政使司左参议周应秋…”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第二个…是…是翰林院修撰…倪元璐…”
倪元璐!
这个名字如同黑暗中骤然擦亮的火柴,瞬间在朱由检死寂的心湖中投下一道刺目的光!那个在历史上,以清直刚烈著称,最终在李自成破北京后壮烈殉国的硬骨头!他并非阉党,甚至隐隐有清流风骨!内阁那群魏忠贤的应声虫,怎么会把他的名字塞进递补侍郎的名单里?是试探?是烟雾?还是…某种不为人知的制衡?
巨大的疑问如同藤蔓瞬间缠绕住朱由检的思维。他依旧闭着眼,呼吸平稳,但锦被下紧贴身体的手指,却因过度用力而指节微微泛白。
“还有…”王承恩的声音带着更深的恐惧,“…东厂那边…传出了风声…说…说张凤翔侍郎告病…并非自愿…是…是前几日…在值房里…顶撞了崔呈秀崔尚书几句…被…被训斥得狠了…当夜回家就吐了血…这才…”
嗡——!
朱由检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间冲上头顶,几乎要冲破那层病弱的伪装!顶撞崔呈秀?被训斥得吐血告病?这哪里是告病!分明是阉党赤裸裸的驱逐和迫害!吏部右侍郎,掌管官员铨选的要职!魏忠贤一党,竟已嚣张到如此地步,视朝廷重臣如草芥,随意揉捏驱逐!
暖阁内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压抑得令人窒息。王承恩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冰冷的杀气从软榻上弥漫开来,冻得他浑身汗毛倒竖!他连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小顺子刻意拔高的、带着惊慌的通传声:
“启…启禀陛下!司礼监王体乾王公公…带…带着吏部的奏本…求见陛下!”
来了!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王体乾果然来了!带着那份关于吏部右侍郎人选的票拟!魏忠贤的试探,如同冰冷的刀锋,已然抵住了咽喉!
朱由检猛地睁开眼!
那双眼睛!不再有丝毫的茫然和病弱!漆黑的瞳孔深处,仿佛有幽冷的寒焰在疯狂燃烧,锐利得能刺穿一切伪装!那里面是滔天的怒火,是刻骨的恨意,是孤狼濒死反噬前的疯狂!但这恐怖的锋芒,仅仅持续了电光火石的一瞬!
下一刻,那锐利如刀的眼神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被一种更加浓重的、如同化不开浓雾般的惊惶和病态疲惫所取代。他痛苦地蹙起眉头,发出一声细弱而压抑的呻吟,身体在锦被下微微蜷缩,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清醒只是回光返照。
“王…王伴伴…”他虚弱地呼唤,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依赖,“…让他…进来吧…”
王承恩被陛下那瞬间的眼神吓得魂飞魄散,此刻才回过神来,连忙应声,整了整衣冠,脸上堆起惯有的哀戚和无奈,拉开了暖阁门。
王体乾依旧是那身刺目的大红蟒袍,脸上带着职业化的、无懈可击的恭敬笑容。他手捧紫檀托盘,上面端端正正地放着一份摊开的奏疏和那方象征着代行皇权的印玺。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飞快地扫过暖阁——皇帝依旧病恹恹地缩在榻上,脸色苍白,眼神涣散,与平日并无二致。王承恩垂手侍立,一脸愁苦。
“奴婢王体乾,叩见陛下。”王体乾规规矩矩地行礼,声音圆滑。
“王…王公公…免礼…”朱由检的声音虚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仿佛连说这几个字都耗尽了力气。
王体乾起身,脸上忧色更浓:“陛下龙体可安康些了?九千岁他老人家日夜忧心,特命奴婢将此紧要奏疏送来,请陛下御览。”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托盘恭敬地举到榻前,刻意将奏疏摊开的那一页朝向朱由检,“此乃吏部右侍郎张凤翔告病后,内阁所拟递补人选票拟。事关吏部铨选,国之根本,九千岁与阁老们议了又议,才定下这二人,请陛下圣裁。”
朱由检的目光“艰难”地投向那奏疏。果然,白纸黑字,周应秋的名字赫然列在首位,后面附着“资历深厚,办事勤勉”等溢美之词。而倪元璐的名字紧随其后,评语则显得相对平淡——“学问优长,清望尚可”。
王体乾在一旁,如同最耐心的解说员,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陛下,这周应秋周大人,乃是通政司的老臣了,资历能力都是拔尖的,九千岁和阁老们都觉得,由他接掌吏部右侍郎,最是稳妥不过,定能辅佐陛下,理顺铨政…”
他滔滔不绝地夸赞着周应秋,将其描绘成天上有地上无的能臣干吏,言语间将魏忠贤和内阁的“一致推崇”暗示得淋漓尽致。至于倪元璐,则被轻描淡写地一句带过,仿佛只是陪衬。
朱由检听着,脸上依旧是那副懵懂痛苦的表情,眉头却随着王体乾的夸赞,越皱越紧。他放在锦被外的手指,开始无意识地、轻微地颤抖起来,如同痉挛。他的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眼神时而茫然,时而似乎又因为那长篇大论而感到烦躁。
王体乾敏锐地捕捉到了皇帝这细微的变化,心中暗自冷笑,面上却更加恭谨:“陛下…您看…这周大人…”
“吵…”朱由检突然发出一声细弱却清晰的抱怨,如同梦呓般打断了王体乾的话。他猛地抬起手,极其不耐烦地、甚至是带着一丝孩子气的厌恶,朝着王体乾的方向胡乱地挥了挥,仿佛要驱赶一只烦人的苍蝇!“…吵死了…朕…朕头疼…嗡嗡的…全是苍蝇在叫…”
王体乾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他万万没想到,皇帝会突然来这么一出!这算什么?嫌他说话吵?!
王承恩也吓了一跳,连忙上前一步,低声劝慰:“陛下息怒…陛下息怒…王公公也是奉旨禀报…”
朱由检却仿佛被这劝慰激怒了,猛地转过头,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潮红,眼神带着一种病态的执拗和任性,声音陡然拔高了一点点,却依旧透着虚弱:“…朕不管!朕头疼!听不得这些嗡嗡嗡!…那个…那个什么秋…名字听着就…就秋虫似的…烦人!…不要他!”他如同一个被宠坏又病痛缠身的孩子,毫无道理地发泄着情绪,手指胡乱地指向奏疏上周应秋的名字,带着明显的排斥和厌恶!
王体乾彻底懵了!他宦海沉浮几十年,伺候过两代皇帝,见过天启帝的荒唐任性,却从未见过如此…如此不可理喻的“圣裁”!就因为名字像“秋虫”?嫌吵?就不要一个阁老和九千岁都看好的重臣人选?!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陛下…陛下息怒!”王体乾心中惊疑不定,脸上努力维持着恭敬,试图挽回,“周大人他…”
“朕说了不要他!”朱由检猛地提高了音量,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尖锐,身体也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起来,他剧烈地咳嗽了几声,脸色由潮红转为一种可怕的青白,“…咳咳…你…你想气死朕吗?!…滚!…让他滚!…朕…朕看见这名字就烦!”他一边剧烈地咳嗽喘息,一边用尽力气指着周应秋的名字,眼神充满了病态的狂躁和不容置疑的抗拒!
王体乾被这突如其来的“龙颜大怒”震得手足无措!看着皇帝那副随时可能再次“厥逆昏聩”的模样,他哪里还敢再坚持?万一真把皇帝气出个好歹,九千岁面前他如何交代?他连忙躬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奴婢…奴婢该死!奴婢这就…这就让周应秋滚!陛下莫要动气!保重龙体要紧!”
他手忙脚乱地将托盘放在小几上,仿佛那周应秋的名字真的带着瘟疫。然后,他指着奏疏上倪元璐的名字,小心翼翼、带着试探地问道:“那…那陛下…这倪元璐倪修撰…?”
朱由检的咳嗽似乎平复了一些,他靠在锦褥上,大口喘着气,眼神疲惫而茫然,仿佛刚才那番发作耗尽了所有力气。他极其随意地、甚至带着一丝不耐烦地瞥了一眼倪元璐的名字,如同在菜市场挑选一颗最不起眼的萝卜,嘟囔道:“…倪…倪元璐?…这名字…倒还…还算顺耳…不吵…就…就他吧…朕累了…快…快给朕印…”他再次伸出颤抖的手,指向印玺,仿佛多看一眼那奏疏都是折磨。
峰回路转!王体乾心中疑窦丛生,如同乱麻!皇帝这态度转变太过诡异!嫌周应秋名字像秋虫吵闹就不要,觉得倪元璐名字“顺耳”就选?这简直是儿戏!是疯子行径!难道…难道皇帝真的病糊涂了?神智已然不清?
可看着皇帝那副疲惫不堪、随时要昏睡过去的模样,王体乾又不敢深究。至少…倪元璐此人,虽非阉党核心,但也算不得清流死硬派,平素沉默寡言,没什么威胁。比起皇帝莫名其妙的怒火和可能再次“昏厥”的风险,让他顶上这个位置,似乎…也并非完全不能接受?总好过皇帝再闹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乱子来。
电光火石间,王体乾权衡利弊,决定先稳住局面。他连忙捧起印玺,蘸好朱砂,恭敬地递到朱由检手边。朱由检的手依旧抖得厉害,在王承恩的辅助下,极其笨拙地、歪歪扭扭地在倪元璐名字旁边的票拟处,盖下了一个毫无威仪可言的朱红印记。
看着那鲜红的印记盖在倪元璐的名字上,王体乾心中五味杂陈。他收起托盘,躬身道:“陛下圣明!奴婢这就去传旨!陛下好生歇息,万勿再动气!”说罢,他几乎是逃也似地退出了暖阁,步伐比来时快了许多,背影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狼狈和困惑。
暖阁门再次合拢,将王体乾那带着巨大问号的背影隔绝在外。
死寂,如同厚重的幕布,轰然落下。
朱由检依旧瘫软在锦褥中,脸色苍白,呼吸微弱。但方才那惊鸿一瞥的狂躁和任性,已如潮水般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深海般的疲惫。王承恩僵立在榻边,后背的冷汗早已浸透了内衫,冰冷的布料紧贴着皮肤,带来阵阵寒意。他感觉自己刚才仿佛在万丈深渊的钢丝上走了一遭,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得如同擂鼓。
陛下…陛下刚才那番“任性”的表演…
是疯了吗?
不!绝不是!
王承恩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软榻上那看似虚弱的身影,心中翻江倒海。那嫌名字吵闹、如同孩童撒泼般的举动,看似荒谬绝伦,却精准地避开了魏忠贤的锋芒!用一种最不可能、也最无法反驳的方式,硬生生在阉党把持的吏部要害上,撬开了一道微不可查的缝隙!塞进了一个非阉党背景的倪元璐!
这是何等的大胆!何等的险中求胜!又是何等的…对人心精准到可怕的拿捏!
王承恩只觉得一股寒意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敬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看着朱由检那平静得近乎死寂的侧脸,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位年轻帝王平静外表下那深不可测的城府和令人心胆俱裂的狠绝!他是在用自己“病重昏聩”的伪装作为武器,进行着一场无声而凶险的搏杀!
“老王…”朱由检极其轻微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死寂,带着浓重的疲惫,如同长途跋涉后的旅人。
“老…老奴在!”王承恩一个激灵,连忙躬身。
“传朕口谕…”朱由检的声音依旧虚弱,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召翰林院修撰倪元璐…即刻…乾清宫见驾…”他顿了顿,似乎在积攒力气,又补充了一句,声音更低,却如同淬了冰的针,“…就说…朕…朕病中烦闷…想听人…讲讲经史…解解乏…”
召见倪元璐?病中烦闷,讲经解乏?
王承恩心头剧震!陛下这是要…亲自落子了!在魏忠贤的眼皮底下,在刚刚任命他为吏部右侍郎的风口浪尖!这…这太危险了!
“陛…陛下…”王承恩声音发颤,带着巨大的担忧,“…此时召见…是否…是否太过…显眼?东厂那边…”
“显眼?”朱由检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那弧度冰冷而带着一丝嘲弄,“…朕一个病得快死的人…找个人讲讲书…解解闷…有什么显眼的?”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病态的任性,却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意志,“…去传!…朕现在…就想听!”
“是!老奴…老奴遵旨!”王承恩不敢再劝,只能咬牙应下。他深知陛下的决心已下,如同离弦之箭,再无回头可能。他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冠,脸上重新堆起那份忧心忡忡的老奴模样,拉开暖阁门,对着守在外面的小顺子低声吩咐了几句。
小顺子领命,如同离弦之箭般,朝着翰林院的方向飞奔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宫道深处。
暖阁内,再次只剩下朱由检一人。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支撑着坐起身。动作间牵扯着“病体”,让他发出一阵压抑的咳嗽。他靠在榻边,目光投向窗外。
窗棂外,紫禁城的天空依旧是灰蒙蒙的,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厚重的铅云低垂,仿佛随时会压垮这金碧辉煌的牢笼。但就在那铅灰色云层的缝隙里,一道极其微弱、极其纤细的阳光,如同利剑般顽强地刺透下来,在冰冷的宫墙上投下一道短暂而刺目的金色光斑。
朱由检的目光,死死地锁住了那一道微弱却倔强的光。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手,伸向虚空,仿佛想要抓住那道转瞬即逝的光束。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着,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中,倒映着那一点微弱的金芒,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孤注一掷的火焰。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流淌。每一息都如同在滚油中煎熬。
终于,门外再次传来动静。小顺子刻意压低却难掩紧张的通传声响起:
“启禀陛下!翰林院修撰倪元璐奉旨觐见!”
来了!
朱由检的手猛地收回,紧紧攥住了盖在腿上的锦被。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的浊气和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杀意都挤压出去。再抬起头时,他脸上所有的锐利、所有的锋芒、所有的冰冷算计,都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彻底抹去!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病弱、茫然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眼神空洞涣散,仿佛灵魂早已飘离了这具痛苦的躯壳。
他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看起来更加虚弱无力,如同一株被风雨摧残殆尽的幼苗。
“宣…”一个细若游丝、仿佛随时会断掉的声音,从他那苍白的唇间逸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