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丹鬼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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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血踪没黄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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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塔克拉玛干,像一块烧红的铁板扣在大地上。空气烫得扭曲变形,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沙砾感,刮得喉咙生疼。我和测绘队的另外三个人,如同四粒渺小的尘埃,在这片无垠的金色死亡之海里艰难跋涉。驮着仪器的老骆驼“豁牙子”喘着粗气,蹄子每一次落下都扬起一小股黄烟,随即又被无孔不入的热风卷走。

“陈队,”刚毕业的小王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声音沙哑得像破风箱,“这鬼地方,真有……真有汉代烽燧?”他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滚落的汗珠,汗水瞬间被沙尘染成浑浊的泥汤,在黝黑的脸上留下几道沟壑。

我眯着眼,努力分辨着地图上几乎被汗水浸透的标记点,又抬头望向眼前这片单调得令人绝望的沙海。视线尽头,只有连绵起伏、波浪般延伸的沙丘,在毒辣的日头下反射着刺目的白光,晃得人头晕目眩。“图上标的就在这一片,”我的声音也干涩得厉害,“老陆他们勘探队二十年前最后一次记录的位置……应该就在这附近。”我指了指前方一片相对平缓的沙地,那里隐约能看到几块被风沙打磨得只剩下棱角的黑色砾石。

老陆,陆广源,我们队里年纪最大也最沉默的队员,此刻正佝偻着背,坐在滚烫的沙地上,用一块油布仔细擦拭着他那架老掉牙的经纬仪。他听到自己的名字,只是抬起浑浊的眼珠,往我指的方向瞥了一下,鼻腔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唔”,随即又低下头,仿佛那冰冷的仪器比眼前这活烤人的沙漠更值得关注。他脸上深刻的皱纹里嵌满了沙粒,像一幅饱经风霜的地形图。

技术员李工则显得焦躁不安,不停地调试着手中那台时灵时不灵的定位仪,屏幕闪烁的微弱绿光映着他布满汗水和油污的脸。“磁场干扰太邪门了,指针跟抽风似的!”他烦躁地拍打着仪器外壳,发出沉闷的“砰砰”声。

就在这时,一种异样的感觉毫无征兆地攫住了我。不是热,不是渴,而是一种令人心悸的、深入骨髓的寂静。仿佛整个世界的声音——风声、骆驼的喘息、李工拍打仪器的声响——都在一瞬间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骤然抹去。

“豁牙子”猛地停住了脚步,脖子僵直地昂起,布满眼屎的浑浊大眼死死盯着西北方的天际线,鼻孔急促地一张一翕,发出短促而惊恐的“噗噗”声。一股浓烈的、带着土腥味的恐慌气息从它身上弥漫开来。

“怎么了?”小王茫然地问了一句,声音在诡异的寂静里显得格外突兀。

我也顺着骆驼惊恐的目光望去。西北方,那片原本湛蓝得刺眼的天空,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条浓重的、翻滚不休的墨线。那墨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上升,像一头被惊醒的远古巨兽,正从地平线上探出它庞大狰狞的头颅。

“沙暴!”老陆猛地从沙地上弹了起来,动作快得不像个年近六十的人。他脸上的皱纹瞬间绷紧,挤掉了嵌在里面的沙粒,浑浊的眼睛里爆射出一种近乎野兽般的惊惧光芒,那是我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神色。“快!往高处跑!找避风的地方!”他的声音嘶哑尖利,像砂纸刮过铁皮,瞬间刺破了那死一般的寂静。

死亡的阴影,裹挟着亿万吨的黄沙,正以排山倒海之势,朝着我们这四个渺小的点,轰然碾来!

“跑!”我声嘶力竭地吼叫,声音立刻被骤然卷起的狂风撕扯得支离破碎。那已经不是风,而是亿万砂砾组成的、咆哮的实体。天光在几秒钟内被彻底吞噬,整个世界沉入一种令人窒息的、粘稠的昏黄。沙子像密集的子弹,带着灼热的痛感疯狂地抽打在脸上、手臂上、任何裸露的皮肤上。眼睛根本无法睁开,只能凭着本能和记忆中最后的方向,手脚并用地朝着前方那模糊的黑色轮廓——几块凸起的巨大风蚀岩——拼命爬去。

耳边只剩下鬼哭狼嚎般的风声和沙粒撞击岩石的恐怖爆响。小王在我身边发出惊恐的尖叫,瞬间就被风沙吞没。混乱中,有人猛地拽住了我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将我手臂扯脱臼。是老陆!他布满老茧的手像铁钳一样死死箍着我,拖着我往岩石后面扑去。我们几乎是翻滚着,撞进了一个狭窄的、被巨大岩石半包围的凹陷处。

“这里!这里!”李工的声音在咫尺之遥响起,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恐惧。我们四个,加上被老陆死命拽进来的“豁牙子”,像沙丁鱼罐头一样紧紧挤在这个勉强能容身的天然石穴里。骆驼庞大的身躯堵住了大半洞口,为我们挡住了最狂暴的风沙冲击,但它浑身筛糠般剧烈颤抖,发出绝望的呜咽。我们蜷缩在骆驼身后,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岩壁,用胳膊死死护住头脸,听着外面那如同世界末日般的轰响。每一次狂风冲击在岩石上,整个石穴都仿佛在痛苦地呻吟、震颤,细小的沙石簌簌地落在我们头上、肩上。

时间在极度的恐惧中失去了意义。也许只过了几分钟,也许过了几个小时,外面那毁天灭地的咆哮声终于开始减弱,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昏黄的天光透过弥漫的沙尘,艰难地渗透进来。

“结……结束了?”小王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松开护着头的手臂,脸上、头发里全是沙子,像个刚出土的陶俑。

没人回答。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攫住了每一个人。我们瘫坐在冰冷的沙地上,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沙土味。骆驼“豁牙子”也安静下来,只是身体还在微微颤抖。

我挣扎着站起身,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洞口被沙子和骆驼堵住了大半。我费力地拨开堆积的浮沙,探出头去。

眼前的景象让我倒抽一口冷气。沙暴如同一个巨大的、粗暴的抹布,彻底改变了这片沙海的面貌。原本起伏的沙丘被夷平或重塑,地貌完全陌生。就在我们避风的这处巨大风蚀岩的侧后方,大约十几米远的地方,沙暴撕开了一层厚厚的覆盖物,露出了一个从未在地图上标注过的、被半掩埋的土黄色方形结构!

那绝不是自然形成的岩石。方正的棱角,夯土筑成的厚实墙体,顶部早已坍塌,但残留的轮廓清晰可辨——一座被风沙掩埋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古代烽燧!

“看……看那边!”李工也凑了过来,顺着我手指的方向望去,声音因为震惊而变调,“烽燧!真有烽燧!”

老陆最后一个站起来,他拍打着身上的沙土,动作有些僵硬。当他的目光落在那座突兀出现的烽燧遗迹上时,脸上没有任何发现目标的喜悦,反而瞬间蒙上了一层灰败的死气。他死死地盯着那黑洞洞的、如同巨兽残缺牙齿般的入口,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浑浊的眼底深处,翻涌起一种我无法理解的、近乎绝望的惊悸。

“走…进去看看?”小王带着劫后余生的兴奋,还有一丝探险的冲动,试探着问。他年轻的眼睛里闪烁着好奇的光芒。

“不……”老陆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两块粗糙的石头在摩擦,“那地方……不能进!”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惊惶,身体下意识地挡在了小王和烽燧入口之间。

我和李工交换了一个眼神。老陆的反常太明显了,这种恐惧远远超出了对未知废墟的普通警惕。这烽燧,有问题。

“陆师傅,”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沙暴刚过,仪器需要整理,人也需要缓口气。里面至少能避避日头,检查下损失。”我指了指头顶又开始变得毒辣的太阳。沙暴过后,空气反而更加闷热难当。

老陆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又缓缓移向那黑黢黢的入口,脸上的肌肉抽搐着。最终,他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那动作沉重得仿佛有千斤重担压在他的脖子上。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转过身,佝偻着背,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朝着烽燧的入口挪去,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

烽燧内部比想象中要宽敞一些,但也阴森得多。残存的穹顶遮住了大部分阳光,只留下几道惨淡的光柱,斜斜地刺入弥漫着浓重土腥味和腐朽气息的昏暗空间。墙壁是厚厚的夯土,历经千年风沙,依旧坚实,只是表面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裂缝和剥落的痕迹。角落里堆满了被风沙吹进来的浮沙和碎石瓦砾。空气冰冷,与外面的酷热形成诡异反差,激得我们几个汗湿的脊背一阵发凉。

小王和李工忙着拍打身上的沙子,检查背包里仪器的状况。我则打亮了强光手电,光束像一柄利剑,刺破黑暗,在布满尘土的墙壁上缓缓扫过。光束滑过烽燧内部斑驳的夯土墙壁,岁月在上面刻下了无数道干涸皴裂的皱纹。忽然,光束的边缘在一处墙角停了下来。那里,厚厚的浮沙覆盖下,似乎有东西反射出一点微弱、油腻的幽光。

我下意识地走近几步,蹲下身。李工和小王也凑了过来,好奇地张望。

“什么玩意儿?”小王嘟囔着,也打开了自己的手电。

我用手小心地拂开表层的浮沙。随着沙粒滑落,一件东西渐渐显露出来。那是一串铜铃,大概有七八个,用一根同样布满厚厚绿锈、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皮绳串着。每个铃都有小半个拳头大小,形制古朴怪异,不像中原常见的圆形铃铛,倒像是一个个被压扁的、布满神秘几何纹路的骷髅头骨。铜锈厚得像一层绿色的苔藓,几乎覆盖了所有细节。然而,最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在那些铜锈的缝隙里,在铃铛的凹槽中,尤其是在连接皮绳的环扣处,凝结着一层黑褐色、干涸板结的粘稠物质,像极了凝固的油脂,在强光手电的照射下,泛着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油腻腻的幽光。

“咦?古董?”小王的声音带着点发现宝藏的兴奋,下意识地就想伸手去拿。

“别动!”一声凄厉的暴喝像炸雷般在狭小的空间里响起。是老陆!他刚才一直沉默地靠在最里面的墙边,此刻却像被毒蝎子蛰了一样猛扑过来,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一把死死攥住小王的手腕,力道之大,疼得小王“哎哟”一声叫了出来。

我们都被老陆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惊呆了。手电光下,老陆那张沟壑纵横的脸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松弛的皮肤在惊恐的拉扯下剧烈抖动,嘴唇哆嗦着,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串铜铃,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里面翻涌着纯粹的、无法掩饰的恐惧。

“陆…陆师傅?”李工也被吓住了,声音发颤。

老陆根本没理会他,他的目光像是被焊死在那层凝固的黑褐色油脂上。他松开小王的手,那只布满老茧和裂纹的手竟也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他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用指尖在那层黑褐色的凝结物上,极其轻微地蹭了一下。

他的指尖沾上了一点微不可察的粉末状碎屑。

他把手指凑到自己的鼻子底下,深深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

时间仿佛凝固了。烽燧里死寂一片,只有我们粗重的呼吸声在冰冷的空气中回响。几道手电光柱交错着,不安地晃动,将老陆那张煞白的脸映照得如同鬼魅。

“嗬……”一声长长的、带着剧烈颤音的抽气声从老陆喉咙深处挤了出来,像是破旧风箱最后绝望的嘶鸣。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珠瞪得几乎要裂开眼眶,布满血丝,死死地扫过我们每一个人惊疑不定的脸。

“这油……”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绝望,“…是人油!熬出来的人油!”

“人……人油?!”小王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脸色瞬间变得和老陆一样惨白,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当场呕吐出来。李工也倒抽一口冷气,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夯土墙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脸上血色褪尽。

一股冰冷的寒气,比烽燧里本身的温度更刺骨,瞬间从我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让我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我强压下胃里的不适和瞬间炸开的恐惧,手电光死死锁定在那串散发着邪恶气息的铜铃上。那层黑褐色的、凝固的“油脂”,在强光下仿佛拥有了生命,正无声地诉说着某种被岁月尘封的、毛骨悚然的恐怖。

“老陆……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努力维持着最后一丝冷静。

老陆的身体筛糠般抖动着,他佝偻的背脊仿佛被这恐怖的重担压得更弯了。他死死盯着那串铜铃,眼神空洞,像是在透过它看着某个极其遥远的、血淋淋的噩梦。

“我…我爷爷……”他艰难地开口,声音破碎不堪,“他…他年轻那会儿,跟着俄国人探险队,在…在阿尔泰山北边……挖过一些古墓……”他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异常沉重,“有一次…他们在一个塌了一半的石头墓里…也找到过一个铃铛……比这个稍小点……上面…也裹着这种油……黑褐色…又腥又腻……”

他猛地打了个寒噤,仿佛那遥远的腥气又钻进了他的鼻孔。

“带队的俄国佬…是个懂行的…他…他用刀子刮下一点油…就这么闻了一下……”老陆的眼神里充满了极度的惊怖,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当场…脸就绿了……他说…这他妈是死人熬出来的油!只有…只有最邪门的萨满…会用这种东西…泡他们的法器…叫…叫‘摄魂铃’!”他几乎是吼出了最后三个字,声音在烽燧的四壁间撞出空洞的回响。

“萨满?摄魂铃?”李工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

“对!”老陆猛地点头,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指着那串铜铃,“这东西…这东西不能碰!不能让它响!老一辈传下来的说法…邪乎得很!铃响…铃响必见血!不干净的东西…会被它招来!离它远点!越远越好!”他几乎是声嘶力竭地警告着,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摇晃,仿佛随时都会瘫倒。

小王已经吓得面无人色,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恨不得把自己嵌进去。李工脸色铁青,眼神慌乱地在我们几个和那串铜铃之间来回扫视。一种冰冷的、无形的恐惧,如同毒蛇般缠绕上每个人的心脏,在这死寂千年的烽燧里疯狂滋长。

那串布满绿锈、凝固着人油的铜铃,静静地躺在墙角浮沙之上,在几道颤抖的手电光束下,散发着无声的、令人窒息的恶意。

那夜,没人能真正合眼。

烽燧外,风沙虽然平息,但大漠死寂的黑暗却比沙暴本身更加沉重,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烽燧内,几支手电被调到最微弱的节能模式,吝啬地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一小圈令人不安的黑暗。光晕之外,是无边无际、浓得化不开的墨色。角落里,那串摄魂铃的存在感强烈得令人窒息,仿佛一个无形的黑洞,吞噬着所有的光和热,只留下冰冷的绝望。

我们四个人蜷缩在远离那角落的夯土墙根下,身体紧挨着身体,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彼此无法抑制的轻微颤抖传递着相同的恐惧。老陆把自己缩成一团,头深深埋在膝盖里,花白的头发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刺眼,只有他偶尔剧烈抽搐一下的肩膀,暴露着他内心的惊涛骇浪。小王紧紧抱着自己的背包,像抱着救命的浮木,牙齿时不时发出轻微的“咯咯”撞击声。李工则神经质地每隔几分钟就打开手电,一道光柱猛地刺破黑暗,紧张地扫视四周的墙壁和角落,光束晃动得厉害。

我背靠着冰冷的夯土墙,寒意透过单薄的衣衫直往骨头缝里钻。眼睛酸涩发胀,却不敢闭上。每一次黑暗的侵袭,都仿佛能看到那串铜铃在阴影里无声地摇晃,发出只有亡魂才能听见的索命之音。“铃响必见血”……老陆嘶哑的警告如同魔咒,在死寂的烽燧里反复回响,撞击着我的耳膜。

时间在极度的煎熬中缓慢爬行。

“陈…陈队,”小王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哭腔和强压的颤抖,“我…我去放个水…憋不住了…”他摸索着站起来,动作僵硬得像一具提线木偶。

“就在门口,别走远!”我立刻叮嘱,声音也绷得紧紧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在这种地方,离开同伴的视线哪怕几秒钟,都足以让人发疯。

“知…知道了…”小王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慌乱,他摸索着抓起自己的手电,按亮。一道昏黄的光柱在黑暗中亮起,摇晃着,慢慢移向烽燧那黑洞洞的入口。

光束在入口处停留了几秒,照见外面浓重的夜色和模糊的沙地轮廓,然后,小王的身影随着那道光,小心翼翼地挪了出去,消失在门洞的阴影里。

光,消失了。入口处只剩下比内部更浓重的黑暗。

烽燧内,死寂重新笼罩下来,只剩下我们三人压抑的呼吸声。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

“小王?”李工第一个忍不住,试探着喊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烽燧里显得异常突兀,带着明显的颤抖。

没有回应。只有死一般的寂静从门口涌进来。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我猛地站起来,动作太急带起一阵眩晕。“小王!”我提高声音喊道,同时拧亮了自己的强光手电,光柱如同利剑,直直射向烽燧入口。

门外,只有一片空茫的黑暗和沉寂的沙地。没有任何人影。

“小王!”李工也慌了,声音带着哭腔,跟着我冲向门口。老陆也挣扎着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惊恐。

我们冲到烽燧入口,三道手电光束如同探照灯,疯狂地在门外的沙地上来回扫射。

沙地平整。除了我们白天挣扎进来时留下的、早已被风吹得模糊不清的杂乱脚印外,什么都没有。没有搏斗的痕迹,没有拖拽的印记,甚至没有小王离开时应该留下的新脚印!

他就这样凭空消失了!就在我们眼皮底下,就在这短短几分钟内!像一滴水融入了沙漠,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人呢?!小王!!”李工的声音彻底崩溃了,带着绝望的哭喊,在空旷死寂的大漠夜空中传出去很远,又被无边的黑暗吞噬,没有激起一丝回响。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每一次跳动都带来尖锐的刺痛。强光手电的光束徒劳地在四周扫射,只照见无垠的、冷漠的沙海和亘古不变的星空。小王,那个刚毕业、对一切都充满好奇的年轻人,就这么……没了?一股冰冷的麻痹感从指尖蔓延到全身。

老陆没有像我们一样徒劳地呼喊。他佝偻着背,死死地盯着脚下那片被手电光照亮的沙地,就在烽燧入口的正前方。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剧烈,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充满了极致的恐惧。

我顺着他的目光,将手电光聚焦过去。

平整的沙地上,赫然出现了一串脚印!

但那绝不是小王的脚印!那脚印赤着脚,轮廓模糊,却异常清晰地向远处延伸。脚型细长,前端有着不自然的、尖锐的弯曲,像是某种鸟类的爪,又带着人类脚掌的轮廓,怪异得令人头皮发麻。更可怕的是,这串脚印的方向——它并非走向任何可能有生路的地方,而是直直地、义无反顾地刺向大漠深处,那片被黎明前最浓重黑暗笼罩的、传说中连飞鸟都会迷失的死亡瀚海!

一股寒气直冲天灵盖,我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李工也看到了那串脚印,他发出一声短促的、被掐断般的惊叫,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老陆却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了身。他没有看那串通向地狱的脚印,也没有看我们。他那双被恐惧彻底占据、浑浊得如同泥潭的眼睛,越过我和李工的肩膀,死死地、死死地钉在了烽燧内部那个黑暗的角落——那串裹着人油的摄魂铃所在的位置。

然后,他动了。像一个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的木偶,迈着沉重得仿佛灌了铅的脚步,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决绝,朝着那个角落挪去。每一步落下,都在这死寂的烽燧里发出沉闷的、如同丧钟敲响的回音。

我和李工完全僵住了,被这诡异的一幕钉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

老陆走到那串铜铃前,蹲下身。他没有去碰那令人作呕的铃身,而是伸出枯瘦、颤抖得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手指,极其小心地、用指甲抠住铜铃底部一个被厚厚绿锈和人油覆盖的微小凸起。他一点一点地,极其耐心地刮擦着那层污秽的覆盖物。

绿锈和黑褐色的油垢簌簌落下。

渐渐地,在强光手电的照射下,铜铃底座那被刮擦干净的、一小片黄铜原色上,显露出几道极其纤细、扭曲盘绕的线条——是文字!一种我们完全陌生的、带着强烈异域气息的古老文字!

老陆布满血丝的眼睛凑得极近,几乎要贴到那铜铃底座上。他死死地盯着那几行显露出来的文字,浑浊的眼珠疯狂地转动着,像是在费力地辨认,又像是在极力抗拒着某种认知。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烽燧里只剩下我们粗重得如同拉风箱般的喘息,以及老陆指甲刮擦铜锈发出的、令人牙酸的“沙沙”声。

突然,老陆的身体猛地一僵!他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整个人剧烈地痉挛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他那张布满沟壑、早已失去血色的脸,在昏黄的手电光下,瞬间扭曲成了一种混合着极致恐惧和绝望的形状,狰狞得如同地府爬出的恶鬼。

他猛地抬起头,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瞪出来,布满蛛网般的红血丝,死死地、如同淬毒的钩子般盯住了我和李工。他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张合了几下,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非人的颤抖,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地狱深处艰难地挤出来:

“铃…在…人…在……”

他顿住了,仿佛被无形的巨力扼住了咽喉,胸膛剧烈起伏,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那恐惧几乎凝成了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我们每个人身上。

几秒钟的死寂后,他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深处挤出最后几个字,那嘶哑的声音如同用锈刀刮擦着生铁,带着一种令人血液冻结的绝望诅咒:

“……铃…亡…人…亡!”

他的目光,那混杂着极致恐惧和某种诡异预知的目光,像冰冷的毒蛇,缓缓地、带着审判的意味,扫过我和李工惨白如纸的脸。

“下一个……”老陆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撕裂开来,如同破锣最后的哀鸣,在死寂的烽燧里轰然炸响,带着令人魂飞魄散的尖利,“……轮到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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