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手术刀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橡胶手套渗入陈济生的指骨。无影灯惨白的光倾泻下来,照亮手术台上战士扭曲的肢体——那是一条被炮弹碎片犁开的大腿,肌肉狰狞地翻卷着,断裂的骨茬白森森地刺破血肉。浓烈的血腥味和消毒水刺鼻的气味混合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滞重。
陈济生微微偏头,汗水立刻沿着鬓角滚落,刺得眼角生疼。他示意助手小林护士擦拭,声音透过口罩,沉闷得没有一丝波澜:“止血钳。加压。”
“嗨!”小林护士动作麻利,眼神却极力避开那血肉模糊的创口,脸色在无影灯下显得更加苍白。止血钳递到陈济生手中,他稳稳夹住股动脉破裂处汹涌的血流。温热的血喷溅在无菌巾上,迅速洇开一片刺目的暗红。他的动作精准、迅捷,近乎冷酷,像一架调试精密的机器,剥离着坏死组织,缝合着断裂的血管。唯有那紧抿的唇线,微微绷紧的下颌,泄露出深埋其下的暗涌。这里是日军的华北方面军第118师团野战医院,他是这里手术成功率最高的外科医生,也是唯一一个被允许主刀重要手术的中国人。这个身份本身,就是一道永不愈合的耻辱伤口。
窗外,一辆军用卡车粗暴地刹停,引擎粗嘎的咆哮撕碎了手术室里的凝滞。沉重的军靴踏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蛮横力量。“哐当”一声巨响,手术室的门被猛地撞开,一股寒夜的风裹挟着硝烟和尘土的气息卷了进来。
医官助手惊恐地抬头,陈济生手中的手术刀却纹丝未动,只是眼角的余光瞥向门口。
中村少佐的身影堵在门口,深色军装笔挺,肩章上的金星在灯光下闪着冰冷的光。他鹰隼般的目光扫过手术台,眉头嫌恶地皱紧,随即死死钉在陈济生身上,声音不高,却像淬了毒的冰凌:“陈医生,停下这个。立刻准备手术室,最高规格!新的‘货物’到了。”
他侧身让开,两名如狼似虎的日本兵抬着一副血迹斑斑的担架冲了进来。担架上的人,或者说一团勉强看得出人形的血肉,被胡乱地扔在刚清空的另一张手术台上。破碎的土灰色军装几乎被暗褐色的血浆浸透,多处焦黑的弹孔和撕裂伤狰狞地暴露着,一条手臂以诡异的角度弯折着,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破风箱似的嘶鸣,生命的气息正从这具残破的躯体里飞速流逝。
“他,必须活!”中村少佐的手重重拍在冰冷的金属手术台边缘,震得器械盘里的镊子叮当作响。他凑近陈济生,浓重的烟草和皮革混合的气味喷在陈济生的耳畔,每个字都带着血腥的寒意,“治好他!我要他活着开口!明白吗?他的名字,叫赵铁山,是‘匪首’!他脑子里的情报,比他的命值钱百倍!我不接受失败!”
陈济生的目光落在担架上那张因剧痛和失血而扭曲得难以辨认的脸上。心脏,在胸腔里毫无征兆地、沉重地撞击了一下,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一种模糊而锐利的不安瞬间攫住了他。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对着中村微微颔首,声音平板无波:“嗨。准备清创,输血,强心剂。”
手术室再次被紧张的沉默笼罩,只剩下器械碰撞的冰冷声响和伤者越来越微弱的喘息。陈济生站到新的手术台前,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莫名翻涌的悸动。他拿起锋利的大号手术剪,剪开那件被血污和泥泞板结得如同硬壳的土灰色军装上衣。
布料撕裂的“嗤啦”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剪刀沿着胸膛向下,滑至左肩锁骨下方。就在那里,在泥污和半凝固的血痂之下,一道约两寸长的、略显扭曲的旧疤痕,赫然撞入陈济生的眼帘!
时间仿佛在无影灯刺目的白光下骤然凝固。
那疤痕的形状,那微微凸起的边缘……他太熟悉了!记忆的闸门被猛地撞开,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是家乡后山那陡峭的鹰嘴崖!是那个滚烫的夏日午后!是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攀爬时失足滚落!他记得碎石划破皮肤的尖锐疼痛,记得自己压在身下保护的那个伙伴撕心裂肺的痛呼,更记得伙伴锁骨处被尖石划开的那道深深的伤口,鲜血汩汩涌出,染红了身下的青草……那个伙伴,那个紧紧抓着他的手、疼得牙齿打颤却还咧嘴笑着安慰他“济生,别怕,死不了”的伙伴,就叫……铁山!
赵铁山!
陈济生的手猛地一抖,冰冷的手术剪“哐当”一声掉落在坚硬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回响,在死寂的手术室里如同惊雷炸开。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黏腻的冰凉感顺着脊椎爬升。
“陈桑?”中村少佐阴鸷的声音立刻响起,带着浓重的怀疑和警告。
助手小林也惊愕地看向他,眼神里充满不解。陈济生猛地回神,一股冰冷的战栗从脚底直冲头顶。他强迫自己弯下腰,动作僵硬地捡起那把沾着血的手术剪。指尖触碰金属的冰冷,却压不住心底翻江倒海的灼热。他抬起头,迎向中村审视的目光,努力扯动嘴角,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的、毫无温度的弧度:“抱歉,少佐阁下。手滑了。”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几乎不像自己的。
“废物!”中村冷冷地吐出两个字,眼神像毒蛇的信子在他脸上舔过,“专心!他要是死了,你也别想好过!”
“嗨!”陈济生深深地低下头,避开了那噬人的目光。重新拿起器械时,他的手依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仿佛那冰冷的金属有千斤之重。他强迫自己将视线聚焦在眼前触目惊心的伤口上,聚焦在那些断裂的肋骨、破裂的内脏上。可那道旧疤,却像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在他的视网膜上,灼烧着他的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