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见恩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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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一点寒芒惊飞燕,七分清醒露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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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曰:

梁上凤影悄无息,案前书生忽有情。

此心惊疑非故我,原来俗尘藏巨鲸。

夜,愈发深沉。刑部卷宗库的骚动与警锣声,终于在刑部尚书的雷霆震怒与严令弹压之下,渐渐平息下去。但那无形的波澜,却如投入深潭的巨石所激起的涟漪,已悄然无声地,向着这座庞大京师的四面八方扩散开来。

在距离刑部衙门两条街外的一处寻常民居的屋顶之上,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一只栖息在暗夜中的夜枭,静静地伫立。她背对着那喧哗渐息的方向,一动不动,身形与夜色中的屋檐飞角几乎融为一体,若非有月光偶尔勾勒出她那矫健的轮廓,几乎无法被察觉。

正是六扇门第一女捕头,燕飞霜。

她没有去凑刑部衙门那个必然会混乱不堪的热闹。对她而言,那些事后的追捕、严密的盘查,不过是亡羊补牢,徒劳无功。她要等的,不是那只已经被惊走的“羊”,她要看的,是那只偷了羊的、狡猾的狐狸,最终会跑回到哪个隐秘的洞里去。

自那日东市之中,苏见尘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脱身之后,燕飞霜便立刻调整了策略,将对他的监视,从“明缀”,彻底转为了“暗伏”。她不再跟着他本人,那种拙劣的跟踪方式,对于一个能从东厂精英杀手眼皮底下溜走的“高手”而言,无异于自取其辱。她反其道而行之,将所有的监视力量,都锁定在了刑部衙门,这个苏见尘唯一无法割舍的、最核心的舞台。

她的推断很简单:苏见尘费尽心机摆脱东厂的追踪,绝不会是为了去吃一碗豆汁,或者买一根不值钱的铜簪子那么简单。他如此急于“隐身”,洗清自己身上的嫌疑,必定有更重要、更凶险的图谋。而以他刑部书办的身份,在这诺大的京师之中,对他而言最有价值、也最有可能涉险的地方,只有一个——刑部卷宗库。

果不其然,今夜,那条她以为已经潜入深水、暂时沉寂的鱼,终于耐不住性子,要出来吐一个石破天惊的泡了。

她没有看见闯入者的面容,也未曾看清那神乎其技、闻所未闻的身法。但,那破壁而出的决绝,那于绝命箭雨中借力脱身的惊才绝艳,都已经清清楚楚地指向了一个结论——闯入者,是一个武功高绝、心思缜密的顶尖高手!

一个顶尖高手,冒着惊动整个京师官府的滔天风险,夜探卷宗库,他所图为何?他又到底是谁?

这个念头,如同一根锋利的鱼刺,深深地卡在了燕飞霜的心头,让她寝食难安,更让她对那个看似懦弱无能的苏见尘,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好奇与警惕。

而此刻,另一边,那条搅动了满城风雨的“鱼”,早已悄无声息地,回到了自己那间位于京师偏僻角落的小院之中。

他没有点灯。借着从糊着薄纸的窗户中渗透进来的、如同水银般流淌的微弱月光,苏见尘迅速而又熟练地脱下了那一身便于行动的夜行衣,换回了他那身半旧的、象征着他卑微身份的青布长衫。他将夜行衣与黑色的面巾,连同那双沾满了刑部尘土的薄底快靴,一同塞入了冰冷的灶膛最深处,引燃了早已备好的火绒与干柴。

橘红色的火焰舔舐着黑色的布料,很快,那身曾助他飞檐走壁的行头,便化作了一缕青烟,与几捧无法追查的灰烬。

做完这一切,他走到院中的水缸前,用木瓢舀起一瓢冰冷刺骨的井水,从头浇下。

初冬的井水,带着彻骨的寒意,瞬间让他因方才激斗而微微沸腾的血液,迅速冷却下来。他的头脑,也在这一刻,变得异常清明冷静。

今夜的行动,虽有惊,却并无真正的险。他不仅从那残缺的卷宗里,确认了当年苏家灭门惨案确有内奸存在,更将关键人物锁定在了已死的钱益谦,以及……那个有可能抽走了核心卷宗的神秘人身上。

他还顺带,为自己那副“懦弱无能”的公众形象,又添上了一道坚实无比的旁证。

试想,一个连东厂番子寻常一脚都禁不起的“废物点心”,一个白天里连说话都打哆嗦的刑部书办,谁会将他与那个能硬闯刑部禁地、在数十名高手围攻之下从容脱身的绝顶高手联系在一起?

这两者之间的反差,越大,越是离奇,他便越是安全。

这是他精心为自己、也为所有潜在的敌人布下的“迷魂阵”。他自信,就算是燕飞霜那般精明睿智的女子,也绝难看透这重重的伪装。

然而这一次,他错了。

他低估了一名顶尖捕快那如同野兽般的直觉,更低估了一个对自己产生怀疑的女人的执着。

次日,天光大亮。刑部衙门。

卷宗库被悍然闯入的消息,如同投下了一块巨石的池塘,在衙门内部掀起了轩然大波。刑部尚书勃然震怒,当堂摔碎了一只心爱的建窑茶盏,下令彻查。一时间,整个衙门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当夜值守的所有狱卒被撤换了一大半,投入大牢严加审讯,连一向稳如泰山的卷宗库主管刘主事,也为此挨了挂落,整日黑着一张脸,看谁都不顺眼。

书办房内,自然也成了流言蜚语的集散地与发酵中心。

“哎,听说了吗?昨晚咱们衙门进高人了!”

“可不是嘛!听巡夜的兄弟说,三楼的墙壁,被人硬生生给撞出了一个大窟窿!乖乖,那可是青砖包铁的墙啊!听说那人是从天上飞走的!”

“飞走?你当是唱大戏,神仙下凡呢?我听大理寺那边的朋友说,人家是踩着射出去的箭矢跑的,跟那戏文里说的‘梯云纵’一模一样!”

李景说得眉飞色-舞,唾沫横飞,仿佛昨夜他就在现场亲眼所见一般。他说完,还不忘斜着眼睛,看了一眼角落里那个安静得像个闷嘴葫芦的苏见尘,嗤笑道:“哎,我说苏兄,昨晚上动静那么大,你家离咱们衙门也不算远,就没听见点什么?哦,我给忘了,苏兄怕是早就吓得蒙头大睡,两耳不闻窗外事了。是不是啊?”

苏见尘像是被他的话从沉思中惊醒,缓缓抬起头,脸上露出一副茫然又带着几分后怕的表情:“是……是啊,动静是挺大的,我还以为是天不好,要打雷了呢。衙门里……没出什么大事吧?”

他那副呆头呆脑的样子,配上他略显苍白的脸色(实则是昨夜内力消耗过度所致),愈发显得胆小可怜,与这等惊天大事格格不入。

众人见状,又是一阵心照不宣的哄笑。

苏见尘仿佛并未察觉众人的嘲笑,只是默默地低下头,继续整理着手头那堆积如山的文书。他今日的工作,比往日里要繁重数倍。因为卷宗库遭窃,虽然初步清点并未发现有卷宗失窃,但刑部尚书依旧下令,要将所有库存旧案进行全面的清点与核对,以防有所失落。于是,海量的陈年卷宗被从库房里搬了出来,在各个司房里堆积如山,需要他们这些书办一一重新登记造册。

这正中苏见尘的下怀。

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绝佳的机会,让他可以名正言顺地,去接触到更多平日里他根本无权查阅的案卷。

他表现得比任何人都更卖力,更勤恳。他主动揽下了那些最繁琐、最枯燥的核对活计,一坐便是一整天,除了必要的吃饭和如厕,几乎不曾离开过自己的座位。他的那份专注与认真,就连一向看不上他的刘主事,巡视过几次后,也暗自点了点头,心想这小子虽然是个没用的软骨头,但在做分内之事上,倒还算尽心。

而此刻,无人知晓的是,就在这间吵吵嚷嚷、充满了墨香与霉味的刑部书办房的房梁之上,那交错的木梁与阴影构成-的黑暗角落里,一道几乎与周遭环境融为一体的纤细身影,正如同壁虎一般,悄然无声地潜伏着。

是燕飞霜。

她如同最耐心的猎人,静静地等待着她的猎物,露出那哪怕是一瞬间的破绽。

她就那样,一动不动地趴在积满了厚厚灰尘的房梁上,施展六扇门秘传的“龟息大法”,屏住呼吸,将自己的心跳与气息都降至了最低。她的目光,如鹰隼一般,透过梁木的缝隙,死死地锁定在下方那个正在埋首工作的苏见尘的身上,不错过他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与动作。

一个时辰过去了。苏见尘在抄录文书。

两个时辰过去了。苏见尘在整理卷宗,将它们分门别类。

三个时辰过去了。苏见尘在用午饭,吃的依旧是他常备的那两个冷硬的麦面馒头,就着一碗从茶房打来的、早已凉透的白水。他吃得很快,姿态依旧是那般狼吞虎咽,仿佛饿了三天三夜的难民,没有半分读书人应有的斯文。

燕飞霜的耐心,几乎要被这日复一日的、令人绝望的平庸所彻底消磨殆尽。

这个男人,枯燥得像一块路边的石头。他的身上,看不到一丝一毫与昨夜那个飞天遁地、气概非凡的高手有关的影子。难道,自己的猜测,真的错得离谱?那夜闯卷宗库的,另有其人?这个苏见尘,真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被卷入风暴的可怜虫?

就在她心生退意,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判断力的一刹那——

变故,终于发生了。

一名负责搬运文书的小吏,抱着一沓足有半人高的沉重卷宗,摇摇晃晃地从苏见尘的身边走过。或许是太过疲累,他脚下一个趔趄,惊呼一声,手中那沓堆积如山的卷宗顿时如天女散花般,轰然散落一地。

“哎哟!”那小吏发出一声懊恼的惊呼,连忙蹲下身去手忙脚乱地拾捡。

周围的人,有的幸灾乐祸地看着笑话,有的则事不关己地摇摇头,继续忙着自己的事情。

唯有苏见尘,几乎是下意识地,立刻放下了手中的笔,快步上前,也蹲下身子,帮那小吏一同拾捡散落的卷宗。

“张哥,莫急,我来帮你。”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而又略带卑微,充满了善意。

这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举动,充满了同僚之间互相帮助的温情。

房梁之上的燕飞霜,本也未曾在意。

然而,就在苏见尘的手,触碰到其中一卷散落在最角落的、因为年代久远而封皮已然发黑的卷宗时——

燕飞霜那双一直锐利如刀的凤目,猛地一凝!瞳孔收缩如针尖!

她看到了。

纵然隔着数丈的距离,纵然对方的动作快如电光石火,她依旧清楚地看到了!

在苏见尘那看似寻常的拾捡动作之中,他的食指与中指,在那卷古旧卷宗的封皮之上,极其快速、极其隐蔽地,轻轻地敲击了三下!

那三下敲击,毫无声息,动作的幅度小到了极致,几乎微不可察。若非她居高临下,目不转睛,且内功精湛、目力远超常人,是根本不可能发现这细微的动作的!

这绝不是一个无意识的、偶然的动作!

那更像是一种……暗号!一种只有他自己才懂的、用以确认目标的独特记号!

紧接着,苏见尘的下一个动作,更是完美地印证了她的猜测。

他将拾捡起来的几卷文书,热心地递还给那手忙脚乱的小吏张哥,口中还关切地说道:“张哥,你看你,都累得糊涂了。这一卷,是咱们甲字库的案子,怎么混到这堆乙字库的旧案里来了?这要是放错了地方,回头刘主事检查起来,又要骂人了。得,这卷我先帮你放着,待会儿我正好要去甲字库送东西,顺道帮你归位就是了。”

他说话的语气,是那样的自然而然,充满了替人着想的“好心”。

那小吏张哥果然不疑有他,还感激涕零地连声道谢:“哎呀,多谢苏老弟,多谢苏老弟!你看我这脑子,真是越忙越乱……”

他哪里知道,苏见尘口中那所谓的“甲字库”与“乙字库”之分,根本就是信口胡诌!这些为了清点而临时搬出来的陈年旧案,早已乱了套,别说他一个小小书办,就是刘主事亲来,也未必能立刻分清它们原本是放在何处。

他只是用了一个最简单、最自然、最不易引人怀疑的借口,将那一卷他早已用特殊手法做了记号的卷宗,合情合理地,从混乱中剥离出来,留在了自己的桌案之上。

这一切,做得是如此的天衣无缝!行云流水!

如果不是她亲眼目睹了那一瞬间的、快得不可思议的指尖敲击,燕飞霜也绝对会被他这副古道热肠、乐于助人的老好人模样所彻底蒙蔽!

她的一颗心,再次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这个男人……这个男人他到底是谁?!

他到底想干什么?!

那一卷看似被岁月遗忘了的、普通的旧案之中,又究竟藏着何等惊天的秘密?

房梁之上,燕飞霜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她知道,这出她守了整整一天的大戏,真正的高潮,才刚刚开始。

时间,在枯燥的等待中,一点一滴地过去。

苏见尘依旧在不知疲倦地忙碌着,仿佛已经彻底忘记了被他放在桌角的那卷“放错”了的旧案。

直到黄昏时分,夕阳的余晖将窗棂的影子拉得老长,房内的书办们,已陆续收拾东西,三三两两地散去。最后,整个偌大的书办房,只剩下苏见尘一人,还在那里埋首整理。

刘主事进来巡视了一圈,见到他竟如此“勤勉”,颇为满意地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用难得和缓的语气说道:“见尘啊,行了,差不多就回去吧,公事是做不完的,别太累着自己。”

“是,主事大人。小的马上就好,整理完这一点就走。”苏见尘恭敬地起身回答。

刘主事欣慰地点点头,背着手,也离去了。

书办房内,彻底地安静了下来。只剩下窗外吹来的晚风,翻动着桌上纸页的“哗哗”声响。

苏见尘缓缓地抬起头,静静地听了一会儿。

他那双看似浑浊疲惫的眼睛,在这一刻,变得异常明亮,如同两颗在黑暗中被点燃的寒星。他看似随意地,朝四周那些空无一人的角落,缓缓扫视了一圈,仿佛在做最后的确认。

房梁之上,燕飞霜的心头猛地一紧!

她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苏见尘方才那看似不经意的一瞥,其目光的落点,竟隐隐地,指向了自己藏身的这个方向!

不可能!她的龟息之术,乃是六扇门三大秘传之一,连总捕头都称赞她已得其中三味,怎么可能会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所察觉?

是错觉吗?一定是错觉。

就在她惊疑不定之际,下方的苏见尘,动了。

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一副终于忙完了工作、疲惫不堪的模样。他端起自己的粗瓷茶杯,踱步到窗边,一边喝着凉透了的茶水,一边看着窗外那壮丽的落日余晖,口中还哼起了不成调的江南小曲,像是在彻底地放松。

然后,他踱步回到自己的桌案前。

他没有立刻去翻看那卷他费尽心机才留下的旧案,而是拿起了一支崭新的、笔锋锐利的狼毫笔,在砚台里饱蘸浓墨。

他铺开一张废弃的公文纸,手腕平稳地悬起,竟开始……练字。

房梁之上,燕飞霜几乎要气得吐血。这家伙,到底在搞什么名堂?是在消遣她吗?

只见苏见尘笔走龙蛇,在洁白的纸上,写下了一个大大的“静”字。那字迹,初时还与他平日里那工整呆板的馆阁体小楷相似,但写到后来,笔锋却陡然间,变得无比的凌厉起来!

一撇一捺,皆如刀劈斧削!一股深沉而又压抑的、冰冷刺骨的杀伐之气,竟从那浓黑的墨迹之中,透纸而出,扑面而来!

燕飞霜只看了一眼,便觉一股刺骨的寒意,从心底深处猛地升起!

这股气息……这股森然而又纯粹的杀意……

它微弱,却纯粹!纯粹得,让她感到无比的熟悉!

这不是寻常武者通过打熬筋骨所能拥有的杀气,那是一种……一种经历了无边血海,将滔天的仇恨与彻骨的绝望,一笔一划地,深深刻入自己骨髓与灵魂之后,才能磨砺出的……死亡气息!

这一瞬间,燕飞霜的脑海里,如同被一道黑色的闪电狠狠地劈中!

她猛地瞪大了眼睛,一个几乎被她刻意遗忘的名字,一个十年前曾经震动朝野、血流成河的大案,疯狂地、不可抑制地涌上了她的心头!

——铁笔御史,苏振英!

她还清晰地记得,十年前,她还只是一个刚刚进入六扇门、满怀抱负的小丫头。她曾远远地,见过那位名满天下的铁笔御史。她还记得,他那虽然瘦弱、却无比挺拔的身躯里,所蕴含的,正是这种宁折不弯的、以笔为刀、以身为剑的刚烈之气!

难道……

难道这个苏见尘……

就在燕飞霜心神巨震,气息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紊乱的一刹那——

下方的苏见尘,他的嘴角,无声无息地,向上勾起了一抹极其细微、却又充满了讥诮的弧度。

他仿佛全然不知梁上有人,写完那个石破天惊的“静”字之后,他像是对自己不太满意似的,摇了摇头,随手将那张足以暴露他一切的纸揉成一团,精准地扔进了脚边的字纸篓里。

然后,他才慢条斯理地,如同品尝一道期盼已久的大餐一般,拿起了那卷他“觊觎”已久的旧案。

他将卷宗,轻轻地摊开在桌案之上。

借着从窗外透进来的、最后一抹暗红色的夕阳余光,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张早已泛黄的封皮之上。上面,用已经褪色的墨迹,清晰地写着此案的名称——

“户部郎中周元,失足落水溺亡案。景泰七年。”

这是一个发生在二十多年前的、早已被世人遗忘的陈年旧案,从表面上看,与他所追查的一切都毫无关系。

苏见尘的手指,轻轻地,如同情人抚摸脸颊一般,抚过那个“周元”的名字。

他要查的,不是周元。

他要查的,是当年负责勘验此案的、所有经手官吏的名单。

他的手指,缓缓地,如同在翻阅一部生死簿一般,移到了卷宗的末页。那里,按照大明律法的规矩,详细记录着所有经手此案的官员名录。

他的目光,从上到下,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扫过。

刑部司官、大理寺评事、仵作、书办……

最后,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的铁屑一般,定格在了名单最下方,一个最不起眼的、以“协办此案”身份出现的户部小吏的名字上。

那个名字是——钱益谦。

而在他的名字旁边,还有一个名字,以同样的身份,清晰地记录在案。

那个名字,只有两个字——

王寅。

时任刑部司案司主事,也是十年后,在苏振英一案之中,作为核心勘验官之一,并且在那份伪造的证物清单上,留下了自己私印的,王寅!

这两个名字,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如同一对连体婴一般,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共同出现在了同一份看似毫不相干的卷宗之上!

一条被岁月和尘埃掩埋了整整二十多年的、黑暗的线索,就此被苏见尘,从这浩如烟海的故纸堆里,给硬生生地挖了出来!

他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彻底停止了。

也就在这一瞬间,他那深藏于心底的、如山岳般沉重的滔天仇恨与冰冷杀意,再也无法完全压制,透过他那双深邃的眼睛,如同两道实质的利剑,泄露了出来!

那是一丝极其细微,却又冷如万年玄冰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寒芒!

房梁之上,燕飞霜与这道目光,在昏暗的空气之中,不期而遇!

她的心,猛地一沉,如坠冰窟!

是了!

就是这种眼神!

她终于明白,自己那份挥之不去的、莫名其妙的熟悉感,究竟来自何处!

这道眼神,与那夜闯卷宗库之人,破壁而出时,眼中那份决绝与冷静,如出一辙!一模一样!

是他!

真的是他!

苏见尘!这个看似窝囊废物的刑部书办,就是那个夜闯禁地、身怀绝技、心思缜密如妖的神秘高手!

这个惊世骇俗的结论,如同九天之上的惊雷,瞬间颠覆了燕飞霜所有的认知!

她几乎要忍不住,当场破开房梁,现身而出,将这个隐藏得如此之深的男人,就地拿下!

但,她强行忍住了。她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舌尖,用疼痛来维持清醒。

因为,她从苏见尘的眼中,除了看到了那刺骨的寒意之外,还看到了一样更令她感到心惊的东西。

——无边的……孤独。

那是一种,仿佛被整个世界所抛弃,独自一人背负着血海深仇,在无尽的黑暗中踽踽独行了无数个日夜之后,才能沉淀下来的、彻骨的孤独。

这种眼神,让她这个见惯了生离死别、早已心硬如铁的六扇门捕头,竟也感到了一丝莫名的……心悸。

她知道,她不能动。

她若现在动了,或许能抓住一个人。

但她很可能会因此,错过一个足以震动大明天下、颠覆朝堂格局的……惊天真相。

而就在燕飞霜心神激荡、天人交战之际,下方的苏见尘,却已经在一瞬间恢复了常态。

他眼中的那道骇人寒芒,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又变回了那个疲惫而又麻木的刑部书办。

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小心翼翼地、如同对待普通公文一般,将那卷旧案重新捆好,不着痕迹地放回了那一堆待整理的文书之中,混在其中,再也分辨不出。

然后,他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吹灭了书案上最后一盏油灯。

一瘸一拐地,拖着疲惫的步伐,离开了这间已经完全陷入黑暗的书办房。

他自始至终,没有再朝房梁的方向,看上第二眼。

仿佛,那里,真的空无一人。

正是:

一点灵犀透窗纱,七分清醒露獠牙。

最是无情寻常见,于无声处见风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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