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黑石城
第2章 黑石城
夕阳像个烧红的铁球,沉沉地坠向西边沙丘的脊线,将天地间的一切都泼上了一层浓稠、粘滞的、近乎凝固的血色。风卷着沙砾,打在裸露的皮肤上,带来细碎而持续的刺痛。
黑石城,终于不再是远处地平线上一个模糊的轮廓。
它如同一个巨大、沉默、饱经风霜的怪兽,匍匐在视野的尽头。城墙是用一种在夕阳下呈现出暗沉铁锈色的巨大条石垒砌而成,表面布满了风沙侵蚀留下的坑洼和划痕,显得粗粝而坚固。几座同样材质的角楼像怪兽的犄角,突兀地刺向血色的天空,上面隐约晃动着持矛士兵的身影。唯一的城门洞开着,像一张深不见底的、等待着吞噬什么的巨口。城门口,几个穿着破烂皮甲、手持长矛的士兵懒散地站着,眼神却像秃鹫一样,在每一个试图接近城门的人和骆驼身上逡巡。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混合着沙尘的干燥、牲口粪便的骚臭,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刀疤脸——现在知道他叫巴图了——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的声音在突然变得压抑的寂静里格外清晰。他驱着骆驼凑近领头的那匹高大单峰驼,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老大……前面就是了。黑石城。”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眼神瞟向城门口那几个士兵,补充道:“扎罗的人。”
李岩(主角)坐在驼峰之间,身体随着骆驼沉稳的步伐微微起伏。他眯着眼,目光像两柄冰冷的锥子,穿过弥漫的沙尘和血色夕阳,死死钉在那座沉默而狰狞的城池上。城墙上悬挂着几团黑乎乎的东西,距离太远看不真切,但轮廓依稀可辨,随着热风微微晃荡。张浩就在这里面?那个扎罗……会是他吗?无数个念头在脑中激烈碰撞,又被强行压下。此刻,任何多余的情绪都是致命的拖累。
“稳住。”他的声音不高,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却像磐石一样砸进巴图和后面几个竖起耳朵的手下心里,“按商队的规矩来。谁乱动,老子剁了他的手喂沙蜥。”
队伍沉默地前行,只有骆驼蹄子踏在沙砾和硬土上发出的单调“噗噗”声,以及驮架偶尔发出的吱呀呻吟。越来越近。城门洞的阴影吞噬了夕阳的余晖,带来一股阴冷的寒意。城门口那几个士兵的目光像冰冷的钩子,肆无忌惮地扫视着这支风尘仆仆的队伍,重点落在那些盖着厚厚帆布、堆得高高的驮架上。
一个领头模样、脸上带着一道新鲜刀疤的士兵,懒洋洋地横过长矛,矛尖斜斜指向走在最前面的巴图,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毫不掩饰的轻蔑:“停下!哪儿来的?运的什么货?”他旁边几个士兵也围了上来,眼神贪婪地在骆驼和驮架之间游移,手指有意无意地摩挲着腰间的刀柄。
巴图脸上立刻堆起那种跑商队特有的、混合着谦卑和油滑的笑容,利落地翻身下驼(动作远不如李岩流畅自然),小跑着凑上去:“军爷!军爷辛苦!咱是从西边沙海集来的小商队,讨口饭吃!运点不值钱的粗盐、皮子,还有些干果……”他一边说,一边极其隐蔽、却又异常熟练地将一小块用油纸包好的东西(看形状和颜色,像是劣质的粗糖块)塞进领头士兵的手里。
那刀疤脸士兵掂量了一下手里的东西,脸上露出一丝嫌弃,但还是飞快地塞进怀里。他斜睨着巴图,又扫了一眼驼队后面的李岩等人,鼻子里哼了一声:“粗盐皮子?哼,老子看着不像!”他用矛杆粗暴地捅了捅旁边一个盖得严严实实的驮架,帆布下发出沉闷的金属碰撞声,“打开!都给老子打开检查!谁知道你们这群沙耗子是不是沙匪的探子!”
“军爷!这……这……”巴图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额头瞬间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他下意识地回头,飞快地瞟了一眼高踞驼背上的李岩。
李岩面无表情,眼神冰冷,仿佛一尊凝固在血色夕阳里的石雕。但他的右手,已经极其自然地搭在了腰侧那柄油腻弯刀的刀柄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身后的几个“伙计”也绷紧了身体,手悄悄摸向藏匿在袍子下的武器,空气瞬间凝固,绷紧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弦,弥漫开无声的杀气。
就在这时,一个靠得最近的、身材矮壮、眼神凶悍的手下(李岩脑子里闪过他的名字:铁头),猛地一把掀开了旁边驮架上盖着的厚帆布!
嗤啦——
帆布被粗暴地扯开一角,夕阳血红色的光芒毫无遮拦地倾泻进去,照亮了下面堆积的东西。
不是粗盐,也不是皮子。
是冰冷的金属光泽!
几把磨得雪亮、刃口闪着寒光的厚重弯刀,几支粗壮锐利的短矛,甚至还有几张上了弦、弓臂紧绷的硬木角弓!武器杂乱地堆叠在一起,散发着一种生铁和兽筋混合的、冰冷而危险的气息。
铁头豁然抬头,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李岩,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低吼,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老大!露馅了!别磨叽了!干吧!随时可以攻城!下令!!”他一只手已经抄起了驮架上一把沉重的弯刀,刀尖微微颤抖,指向城门口那几个脸色骤变的士兵。
“杀进去!”“剁了这帮狗娘养的!”另外几个手下也红着眼,纷纷亮出家伙,嘶声低吼,如同被逼到绝境的狼群,浓烈的血腥气瞬间盖过了沙尘的味道。
那几个守城士兵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脸上的贪婪和轻蔑瞬间被惊恐取代。刀疤脸领头士兵怪叫一声,猛地后退一步,长矛横在胸前,声音都变了调:“敌袭!敌袭!快!快关城门!放……”
“闭嘴!”
一声炸雷般的暴喝骤然响起,瞬间压下了所有混乱的嘶吼和惊叫。
李岩猛地从驼背上直起身,眼神如同两道冰冷的闪电,狠狠劈在铁头和其他几个蠢蠢欲动的手下脸上。那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绝对命令和不容置疑的杀意。
铁头被这目光一刺,举起的弯刀僵在半空,后面的话硬生生噎了回去,脸上闪过一丝不甘和畏惧。
“把布盖上!”李岩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能冻结血液的寒意,清晰地传入每一个手下耳中。他的目光扫过那几个吓得魂飞魄散、正准备吹响号角或跑向绞盘的士兵,最后停留在刀疤脸士兵那张惨白的脸上。
“攻城?”他嘴角扯起一个冰冷的弧度,带着浓重的嘲弄,像是在看一群不自量力的蝼蚁,“就凭你们这几块料,也配老子攻城?”他微微俯身,俯视着那几个士兵,眼神如同在看死人,“老子是来做生意的,懂吗?正经生意人!”
他抬起手,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压迫感,朝着巴图和铁头等人,随意地挥了挥,像是在驱赶一群碍事的苍蝇。
“收起家伙,盖好货。”他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商队头领特有的、带着长途跋涉疲惫的沙哑腔调,但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照常检查。我们是‘商队’。”他刻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目光再次扫过手下,“混进去。等半夜。”
铁头死死咬着牙,腮帮子上的肌肉剧烈地鼓动着,但还是狠狠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在沙地上,极其不甘地、粗暴地将掀开的帆布重新扯了回去,盖住了那些散发着凶戾气息的武器。其他几个手下也喘着粗气,强压着杀意,将武器重新藏好。空气里那股剑拔弩张的杀气,被强行压了下去,但并未消散,只是如同暗流般在平静的表象下汹涌。
刀疤脸士兵惊魂未定地看着这一幕,又看看重新盖好的驮架,再看看驼背上那个眼神冷漠、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的“商队头领”,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关城门?对方似乎又“老实”了。不关?刚才那掀开的一角露出的寒光,绝不是幻觉!
就在城门处气氛诡异凝滞的同时。
黑石城中心,那座用巨大黑石垒砌、风格粗犷而压抑的城主府内,气氛却是截然不同的“宁静”。
厚重的橡木门紧闭着,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喧嚣和血腥。房间异常宽敞,墙壁上挂着巨大的、不知名野兽的头骨作为装饰,壁炉里燃烧着粗大的松木,发出噼啪的轻响,橘红色的火光跳跃着,将房间染上一层暖色调,却驱不散石墙本身透出的阴冷。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奇异的混合气味:上等红茶特有的醇厚香气、松木燃烧的烟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被刻意掩盖过的、淡淡的血腥气。
房间中央,一张宽大沉重的黑木桌后,坐着一个人。
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质地精良的深紫色丝绒长袍,袍袖和领口用暗金色的丝线绣着繁复而低调的纹路。这与外面粗粝野蛮的环境格格不入。他背对着门口,面朝着壁炉跳跃的火焰,只能看到一个略显单薄却挺直的背影和一头打理得一丝不苟的黑色短发。他的一只手肘随意地搭在宽大的黑木椅扶手上,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正端着一个造型古朴、质地细腻的白瓷茶杯。茶杯里,是深红近褐、散发着氤氲热气的液体。
他微微侧着头,似乎在欣赏壁炉里火焰的舞蹈,姿态闲适得如同在自家后花园品茶。
笃笃笃。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恭敬。
“进来。”一个年轻、平静、甚至带着点温和倦怠的声音响起,与这房间的粗犷和外面世界的血腥形成了诡异的反差。
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一个穿着灰色麻布短袍、面容精悍的汉子闪身进来,又迅速将门掩好。他走到黑木桌前约五步远的地方停下,深深弯下腰,头颅低垂,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十足的敬畏:“大人。”
椅子上的人没有回头,只是轻轻晃了晃手中的白瓷杯,深红的茶汤在杯壁上挂出醇厚的痕迹。壁炉的火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跳动的光影,高挺的鼻梁和紧抿的薄唇在光影下显得格外清晰。
“说。”依旧是那个平静无波的声音。
“守门的刚托人传回话,”精悍汉子保持着弯腰的姿势,语速平稳,“城外来了支商队,看着……形迹可疑。驮架很沉,检查时似乎想遮掩什么,差点起了冲突。”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领头的是个生面孔,很沉得住气,手下人看着……不像善茬。”
房间里只有壁炉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那人手指轻轻摩挲白瓷杯沿的细微声响。
椅子上的年轻人缓缓抬起手,将白瓷杯送到唇边,轻轻啜饮了一口。深红的茶汤浸润了他略显苍白的嘴唇。他放下杯子,杯底与黑木桌面接触,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
然后,那个平静无波的声音再次响起,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石室里,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近乎慵懒的笃定:
“形迹可疑?”
他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转瞬即逝、难以捉摸的弧度。
“让他们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