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你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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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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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划过办公桌冰冷的木纹,我注视着对面那张被生活揉皱又展开的脸。李海生,病历上写着这个名字,四十七岁,失眠、心悸、无价值感……典型的焦虑型抑郁。这些标签冰冷而准确,但远不如我所“看见”的生动。

在他佝偻的肩膀上,一只形态扭曲的怪物正牢牢盘踞。那东西像一团湿透的、不断滴落着浑浊粘液的旧毛线,纠缠着无数尖锐的、神经质颤抖的黑色节肢,仿佛一只放大了无数倍、因恐惧而肢体僵硬的蜘蛛。它的复眼——密密麻麻、闪烁着病态绿光的小点——无时无刻不在疯狂转动,扫视着空气里并不存在的威胁。一根粗壮的、布满吸盘的灰褐色口器,则深深刺入李海生后颈的皮肤,伴随着他每一次急促呼吸带来的肌肉抽搐,口器也贪婪地搏动着,吮吸着什么无形的养分。这就是“惊惧”,焦虑者永恒的附骨之疽。

“李师傅,”我的声音平静得像诊室里的空气,没有一丝波澜,“您刚才说,那种坐立不安、总觉得要大祸临头的感觉,尤其在晚上一个人待着的时候,特别强烈?”

“是…是啊,陈医生!”李海生猛地抬起头,眼珠因为我的描述而微微凸出,布满血丝,“您…您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就像…就像您也经历过一样!”他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绞在一起,指节泛白。

我没有回应他探寻的目光,只是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目光落在他肩膀上那只因被点破存在而更加躁动不安的“惊惧”上。“那种感觉,像有无数冰冷带刺的爪子,一刻不停地在你骨头缝里抓挠,让你坐不住,又动弹不得,对吗?”我的声音依旧平稳,如同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李海生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他死死地盯着我,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爆发出一种近乎于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混杂着惊骇和希冀的光。“神了!陈医生!您…您说得太对了!就是那样!就是那种感觉!像…像鬼爪子挠心!”他激动地身体前倾,那只“惊惧”随之剧烈地蠕动收缩,无数细小的节肢刮擦着他单薄的工装外套,发出只有我能感知到的、令人牙酸的窸窣声。

“那不是鬼爪子,李师傅。”我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节奏稳定,“那是你的身体和情绪在过度紧张后发出的警报。长期紧绷的弦,总会发出刺耳的声音。”我的目光掠过他身上那团躁动不安的“惊惧”,它的复眼闪烁得更急了,口器的吮吸也更加贪婪。“我们需要做的,是学会让这根弦松下来,学会识别哪些警报是真实的危险,哪些只是过度敏感的误报。第一步,就是认知重构……”

我清晰而缓慢地解释着,那些关于神经递质、杏仁核过度反应、认知行为疗法的术语,此刻化作了无形的、精准的手术刀,一点点剥离着李海生与那只怪物的共生关系。语言是我的工具,也是我的武器。我熟悉每一种情绪怪物的弱点,了解它们的习性,知道如何用逻辑和事实的利刃去切割它们缠绕在宿主神经上的触须。

随着我的话语,那只“惊惧”的形态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它纠缠的节肢不再那么神经质地抽搐,复眼的绿光也黯淡了些许,那根贪婪的口器,似乎也稍稍松脱了一些。李海生脸上那种濒临窒息的痛苦,也随之慢慢舒展开来,尽管疲惫的阴影依旧浓重地笼罩着他。

送走千恩万谢的李海生,厚重的诊室门隔绝了外面走廊偶尔的脚步声和低语。夕阳的余晖透过百叶窗,被切割成一道道狭窄的金红光束,斜斜地投在光洁的地板上,其中一道正好落在我的脚边,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

诊室里只剩下我一人。

绝对的寂静,如同冰冷沉重的海水,瞬间淹没了整个空间。我缓缓地、几乎是仪式性地转过身,面向身后那片巨大的落地窗。窗外,城市华灯初上,车流如织,勾勒出繁华的夜景。但在玻璃的反光里,在那片被夜色浸染的模糊镜像中,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的身影,穿着熨帖的白大褂,背影笔直。

我抬起双手,伸向那片反光。十指张开,在窗外霓虹灯变幻的光影下,指节显得有些苍白。我翻转着手腕,仔细地看着,仿佛在寻找某种肉眼无法辨识的纹路。掌心空无一物,手背也空无一物。我的目光穿透玻璃,试图在身后那片被夕阳拉长的阴影里,捕捉到任何一点异常的轮廓、一丝不寻常的蠕动,或者……仅仅是一点微光也好。

没有。

什么都没有。

一片绝对的、令人窒息的虚空。

我能清晰地“看见”李海生肩上那只贪婪的“惊惧”,能“看见”上周那个狂躁症少年头顶盘旋如风暴的“怒焰”,甚至能“看见”护士小王偶尔经过时,裙角边那几只顽皮跳跃、散发着糖果甜香的“欣悦”小精灵……可唯独我自己,这具名为陈默的躯壳内部,那理应喧嚣沸腾的情绪之海,投射到现实维度,却是一片死寂的荒漠,一片连海市蜃楼都不屑于光顾的空白。

指尖触碰到的,只有玻璃冰冷坚硬的触感,沿着神经末梢一直传递到心底。一种早已熟悉的、冰冷的麻木感,如同水银般,悄无声息地漫过脚踝,向上蔓延。我凝视着镜像中自己平静无波的眼睛,那里面映着窗外的万家灯火,却唯独映不出任何属于“我”的东西。这能力是天赐的礼物,也是独独针对我的诅咒——它让我能轻易洞穿他人灵魂的伤痕,却永远将自己隔绝在真实的感知之外。世界在我眼中是一幅幅色彩浓烈到刺目的情绪图腾,而我自身,却是这幅巨大画卷上唯一一块无法被渲染的、苍白的留白。

办公桌上,那部连接着医院内部紧急呼叫系统的黑色座机,骤然发出刺耳锐利的蜂鸣,像一根冰冷的针猛地扎进诊室凝滞的空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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