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死局与蜜饵
第1章 死局与蜜饵
他翻开史书的那一页,墨字如刀:“显祖献文帝暴崩于永安殿,年二十三。”
而今日,是他二十二岁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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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殿的青砖地沁着腊月的寒气,铜兽香炉吐出稀薄白烟,却怎么也驱不散那股若有若无的苦杏仁味。拓跋弘——或者说,这具属于北魏献文帝的年轻躯壳里那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灵魂——正盯着紫檀御案上摊开的《魏书》。手指划过“暴崩”二字,指甲在“崩”字最后一竖上掐出深痕,像一道新鲜的伤口。
二十三岁。还有一年。
殿外传来细碎脚步声,内侍监高菩萨躬身趋入,嗓音掐得又细又软:“陛下,太后遣新调任的尚膳丞王质前来觐见,说是…专为侍奉陛下饮食。”
来了。拓跋弘合上书页,指腹下“冯太后”三个字硌得他心头发冷。史书白纸黑字,他拓跋弘死于冯太后毒杀,就在明年。穿越成这位短命皇帝已有月余,他夜夜被这行字惊醒,直到此刻,苦杏仁的气息终于钻进鼻腔。
“宣。”他听见自己说,声音稳得不像话。
王质是个矮胖的中年人,面团似的脸上堆着笑,手里捧着一只红漆食盒。盖子揭开,一碟琥珀色的蜂蜜炙鹿脯热气蒸腾,香气扑鼻。高菩萨殷勤地布箸,银筷尖在烛光下闪过一道冷芒。
“陛下请用,这是太后亲命御膳房……”
“慢着。”拓跋弘抬手。他目光落在王质低垂的眼睑下,那一点几乎看不见的痉挛。苦杏仁味更浓了,源头正是那碟鹿脯。氰化物?还是某种矿物毒?他一个历史系博士生背得下均田制细则,却辨不清一千五百年前的致命毒药。
他忽然笑了,伸手拈起一块鹿肉。王质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殿内死寂,只闻烛芯噼啪轻响。
“甜香扑鼻啊,”拓跋弘将肉悬在唇边,目光却刀锋般刮过王质,“太后一片心意,朕心领了。”他手腕一转,那块油亮的鹿脯“啪嗒”一声落回碟中,溅起几点酱汁。“只是今日,朕突然想吃点更甜的。”
他转向高菩萨,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喙的穿透力:“传旨!即刻命尚膳监取岭南新贡的蔗糖霜,给朕蒸一笼糖糕来——要甜!甜到让人心尖发颤的那种!”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王质瞬间惨白的脸,一字一句钉入死寂的空气:“蒸好了,先给太后送去。”
王质扑通跪倒,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金砖上。高菩萨目瞪口呆,半晌才找回声音:“陛、陛下…这不合…”
“去!”拓跋弘厉喝,帝王的威势陡然炸开,压得殿内空气都沉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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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糕的甜香霸道地冲散了永安殿的阴郁。一碟玲珑如白玉的糕点搁在紫檀案上,旁边是拓跋弘亲笔写就的素绢。墨迹淋漓,力透纸背:
“弘今夜惊梦,见平城地陷,火焚宫阙。惶怖难安,唯思太后面禀。江山之重,非儿戏语。漏尽三刻,独候慈驾于西暖阁。生死社稷,皆系此晤。”
他将素绢仔细叠好,压在糖糕碟下。指尖拂过那行“生死社稷”,冰凉一片。这是一场豪赌。赌冯太后对权力核心秘密的敏感,赌她对自己这个“性情骤变”的皇帝那一丝难以遏制的好奇,更赌她舌尖尝到这跨越时空的、纯粹而霸道的甜味时,心弦那一下微不可查的震颤。
他挥退所有侍从,独坐西暖阁。铜壶滴漏的声响在死寂中放大,嗒…嗒…嗒…每一声都敲在绷紧的神经上。窗外,平城的雪无声落下,覆盖着重重宫阙的阴谋与血腥。
更漏指向三刻。
“吱呀——”
厚重的殿门被推开一道缝隙,寒风卷着雪沫涌入。一个身影裹在玄色狐裘里,像一片沉郁的夜,悄无声息地滑入。狐裘的风帽压得很低,只露出线条冷峻的下颌和一抹紧抿的唇。冯太后来了。
她未看拓跋弘一眼,径直走到案前。目光掠过那碟莹白的糖糕,落在素绢上。她伸出戴着玳瑁护甲的手指,拈起一块糖糕。指尖莹白,动作优雅,却带着一种审视毒物般的审慎。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在暖阁里弥漫。只有她指尖糖糕细腻的粉末簌簌落下几粒。
终于,她启唇,极小的一块糖糕被皓齿咬下。玄狐风帽的阴影里,拓跋弘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死死盯着那一点没入朱唇的甜白。
时间仿佛凝固。几个呼吸,漫长如世纪。
忽然,冯太后咀嚼的动作顿住了。极其细微,但拓跋弘捕捉到了——她持糕的手指,指尖几不可察地蜷了一下。风帽的阴影下,她似乎闭了闭眼,喉间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那并非痛苦,更像一种猝不及防被击中的…失神?一种被纯粹感官洪流瞬间淹没的空白。
但也仅仅是一瞬。
下一刻,她已恢复如常。将剩下的半块糖糕随意放回碟中,仿佛那不过是块寻常点心。她抬眼,风帽下锐利的目光第一次直刺拓跋弘,带着千年冰封般的寒意和审视。
“皇帝,”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敲碎一室死寂,“平城地陷?火焚宫阙?”她向前逼近一步,玄狐裘的阴影几乎将拓跋弘笼罩,“你想说什么?或者说…你知道了什么?”
狐裘边缘冰冷的绒毛几乎触到拓跋弘的鼻尖,带着殿外风雪的凛冽和她身上沉水香的压迫感。那目光穿透摇曳的烛火,像淬了寒冰的针,要将他从里到外剖开。
拓跋弘的心脏在肋骨下狂跳,血液撞击着耳膜。他迎上那道目光,不退不让,脸上却缓缓绽开一个苍白而锐利的笑容。他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嘶哑,一字一句送入她耳中:
“朕知道的,比这糖糕…更甜,也比那碟鹿脯里的苦杏仁…更毒。”
冯太后瞳孔深处,冰封的湖面之下,骤然裂开一道细微的缝隙。她盯着拓跋弘,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名义上的“儿子”。暖阁里只剩下烛火不安的跳动声,和两人之间无声对峙的惊雷。
拓跋弘喉结滚动,清晰地将最后两个字碾碎在齿间:
“乙浑。”
刹那间,冯太后周身那沉水香凝成的无形屏障,裂开了一道冰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