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日月歌:共生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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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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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浑”两个字,像两颗烧红的铁丸砸入冰水,在死寂的暖阁里“滋啦”一声腾起无形的、滚烫的烟。冯太后周身那股沉水香凝成的凛冽气场,瞬间被撕开一道裂口。风帽阴影下,那双眼睛里的寒冰骤然碎裂,露出底下汹涌的、几乎要择人而噬的暗流。

“你——!”她只吐出一个字,声音却像被砂石磨过,尖利得刺耳。戴着玳瑓护甲的手猛地抬起,带着一股凌厉的掌风,直掴拓跋弘面颊!

拓跋弘没躲。他甚至微微仰起了脸,迎向那只裹挟着怒火与惊惧的手掌。护甲冰冷的边缘堪堪停在他颧骨上方一寸,凌厉的风刮得他皮肤生疼。冯太后的手悬在半空,剧烈地颤抖着,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她死死盯着拓跋弘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恐惧,没有慌乱,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和一种近乎悲悯的了然。

“太后息怒。”拓跋弘的声音平稳得像冰封的湖面,“那一晚,承明殿偏殿的灯,亮了一整夜。乙浑的血,浸透了殿前三块金砖,宫人刷了七遍,腥气三日不散。”他语速不快,每个字却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向冯太后记忆深处最隐秘、最血腥的角落。“他临死前,死死攥着您裙裾的一角,用的是那只没被砍断的左手,对吗?他喊的不是‘饶命’,是‘阿容,你好狠’。”

“住口!”冯太后厉喝,声音却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悬着的手猛地收回,紧紧攥住了自己的玄狐裘襟,指节用力到几乎要嵌进皮毛里。暖阁里烛火猛烈地跳动了一下,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扭曲跳跃的光影,仿佛无数亡魂在她身后无声尖啸。乙浑那张因恐惧和怨恨而扭曲的脸,那温热的、粘稠的血液浸透裙裾的触感,那一声绝望的“阿容”……尘封的、被她亲手用铁血与权谋死死压入深渊的记忆,被拓跋弘寥寥数语粗暴地掀开,带着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她呼吸急促,胸膛起伏,风帽边缘的玄狐毛随着她的气息微微颤抖。拓跋弘清晰地看到,她眼底那千年不化的冰层下,翻滚着惊涛骇浪般的惊疑与……一丝被窥破所有底牌的恐惧。

“朕如何知晓?”拓跋弘替她问出了心中的惊涛骇浪,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正如朕知晓,那碟尚膳丞王质送来的鹿脯,其香在蜜,其毒在骨,食之立毙,苦杏仁气三日方散。”他向前一步,逼近冯太后因情绪激荡而微微后仰的身体,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宣告命运般的森然:“也正如朕知晓,明年此时,永安殿的铜壶滴漏将停在亥时三刻,朕——拓跋弘,将‘暴崩’于御榻之上,七窍流血,死状……与乙浑当年,颇有几分神似。”

“轰隆!”

窗外,平城冬夜一声沉闷的惊雷毫无征兆地炸响,仿佛天穹都被这大逆不道的预言震裂!惨白的电光瞬间撕裂窗纸,将拓跋弘苍白而决绝的脸、冯太后惊骇欲绝的瞳孔,映照得如同鬼魅!

冯太后如遭重击,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殿柱上,发出一声闷响。风帽滑落,终于露出了她整张脸。那张素来以威仪和冷艳著称的脸,此刻血色尽褪,苍白如纸。精心描画的远山眉紧紧蹙起,那双曾洞悉朝堂风云、操控无数人生死的凤眸,此刻瞳孔放大,里面翻涌着难以置信的惊涛骇浪和一种近乎窒息的恐惧。她死死盯着拓跋弘,像在看一个从九幽地狱爬出来的妖孽。

“你……你究竟是何方妖物?!”她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血沫。

“妖物?”拓跋弘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暖阁里回荡,带着无尽的苍凉和嘲讽。“朕是拓跋弘,是您名义上的儿子,也是您眼中钉、肉中刺,注定要在明年今日死于您手下的……可怜虫。”他止住笑,眼神锐利如刀锋,直刺冯太后心防最脆弱处:“但朕不想死,太后!更不想看着您,在四年之后,于永固陵寝宫之内,高烧不退,周身红疹溃烂,在极度的痛苦与孤寂中……溘然长逝!”

又一记无声的惊雷,狠狠劈在冯太后心头!如果说拓跋弘预言自己的死亡是惊世骇俗,那么他精准地点出自己四年后的死期、甚至是死状……这已经超出了她理解的范围,颠覆了她对天地鬼神、生老病死的一切认知!那描述太具体、太可怖,让她仿佛瞬间置身于四年后那座冰冷空旷的寝殿,感受到那灭顶的灼热、溃烂的剧痛和无边的黑暗孤寂!

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上头顶,让她四肢百骸都僵硬冰冷。她扶着殿柱的手指深深抠进木纹里,指甲几乎要崩断。

“胡说八道……”她试图维持最后的威仪,声音却虚弱得如同梦呓。

“朕是否胡说,太后心中自有明镜。”拓跋弘不再逼迫,反而后退一步,拉开些许距离,但目光依旧如磐石般稳固,不容置疑。“朕知过去,晓未来,更知这大魏江山,若不改弦更张,必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六镇烽烟起,河阴血成河,胡汉裂,社稷崩,拓跋氏的江山,将在您与我之后不过数十年,便分崩离析,化为齑粉!”

他每一个字都沉重如铁,砸在冯太后的心头。六镇?河阴?这些地名组合在一起,透出浓烈的不祥。她虽不信拓跋弘真能预知,但这番话描绘的图景,却隐隐与她内心深处对北魏积弊的忧虑、对未来的不安产生了某种可怕的共鸣。

拓跋弘深吸一口气,终于抛出了他赌上性命的筹码:“朕今日请太后来,非为求生摇尾,亦非为揭疮疤复仇。朕要的,是一场交易!”

冯太后混乱而惊惧的瞳孔猛地一缩,终于从那末日般的预言中,捕捉到了一线她最熟悉的、权力的味道。她强压下翻腾的气血,声音依旧冰冷,却多了一丝探究的沙哑:“交易?”

“是!”拓跋弘斩钉截铁,“朕以未来为筹码!朕助太后避过四年后的死劫,助您完成心中所想之千秋功业!朕助这大魏避开分崩离析的深渊,真正一统北疆,剑指南朝!”

他猛地从袖中抽出一卷薄薄的、早已准备好的素绢,用力一抖,哗啦一声展开在冯太后面前。绢上墨迹淋漓,赫然是几行简练却字字千钧的条目:

>**一、罢王质,彻查御膳房及内侍省,凡可疑者,无论牵涉何人,立斩不赦!**(护朕命)

>**二、明日朝会,朕将颁旨:请太后临朝称制,与朕共决军国重事!**(予太后权)

>**三、弘请太后赐教:均田之法,何以抑豪强、安流民、增国赋?**(献改革策)

冯太后的目光死死钉在素绢之上,尤其是那第三条——“均田之法”!这四个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她心中翻腾的惊惧迷雾!这是她心中酝酿已久、苦思冥想却尚未宣之于口的国策核心!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具体的构想,眼前这个“妖物”般的皇帝,他怎么可能知道?!

巨大的震惊甚至短暂压倒了恐惧。她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拓跋弘。烛火下,年轻皇帝的脸上没有半分得意,只有一种近乎献祭般的郑重和孤注一掷的决绝。

“太后,”拓跋弘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视着她剧烈波动的眼眸,“朕所求,不过一线生机,与您共掌这大魏乾坤!这糖糕的甜,您尝过了。那鹿脯的毒,您也知晓了。未来的路,是携手共尝更甜的果实,还是……一同坠入那苦杏仁味的深渊,只在您一念之间!”

他缓缓将那份素绢,放在了那碟只被冯太后咬过一口的、莹白的糖糕旁边。甜香与墨香,生路与死局,在这一刻诡异地交织在一起。

暖阁里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冯太后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她死死盯着那素绢,又缓缓移向拓跋弘的脸,再落回那碟糖糕。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敲击着命运的鼓面。

终于,冯太后伸出手。那只戴着玳瑁护甲、刚刚几乎要掴在拓跋弘脸上的手,此刻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审慎,缓缓地、缓缓地,拈起了那份素绢。冰冷的护甲边缘划过柔软的绢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她没有看拓跋弘,目光只凝在绢上那几行字上,仿佛要将它们刻入骨髓。良久,一个冰冷得没有任何温度的声音,从她紧抿的唇间逸出,带着尘埃落定般的死寂:

“滚出去。”

拓跋弘心头巨石轰然落地,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无声的叹息,在这个寂静的夜晚,无声地扣动着冯太后的心弦。

殿外风雪扑面,冰冷刺骨。拓跋弘深吸一口气,胸腔里那颗狂跳的心脏,终于感受到一丝劫后余生的冰凉空气。他知道,这仅仅只是开始。赌局的第一轮,他押上了全部身家,换来了一个“滚出去”——一个不置可否,却充满无限可能的开端。

西暖阁内,烛火将冯太后孤绝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地上。她依旧保持着拈着素绢的姿势,一动不动。只有那碟被咬过一口的糖糕,在烛光下散发着莹润而诡异的光泽。窗外的风雪声呜咽着,仿佛无数亡魂在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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