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大宋打工的那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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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陆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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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和七年,河东路泽州,岁大饥。旱魃肆虐三载,河枯井竭,草木尽焦。今岁初夏微雨,民播黍粟,盼得一线生机。然秋蝗蔽日,声如裂帛,须臾间,田垄复归赤土。

官府文牒又至,催逼“天恩贡”。民有菜色,骨立形销,何来祥瑞?唯余死路,或为流民。高平城外,官道之侧,哀鸿遍野,饿殍枕藉。

陆珩觉得自己像是块被榨干水的破布,瘫在滚烫的砂石地上。喉咙里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灰蒙蒙的天空压得极低,几只食腐的秃鹫盘旋着,发出不祥的嘶鸣。

他脑子里混沌一片,宿舍里没吃完的泡面香气,与原身记忆中父母病榻前苦涩的药味交织缠绕,光怪陆离的画面如走马灯般闪烁不休。

“哥...”细若蚊蚋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阿禾蜷缩在他怀里,小身子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她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地上灰白色的土块,“我的肚子...好饿...哥,我听人说...这个...也能吃!”

这丫头是陆珩在逃荒路上捡到的,这吃人的世道,一个孤零零的小女孩,无异于行走的“肉粮”,心里存的那点未曾泯灭的善意,让他无法视而不见,虽然后来见多了易子而食的惨剧,心肠也硬了许多,但做人的底线,终究还在。

这一声细微的呼唤,像一根针扎醒了陆珩濒临溃散的意识。

原本几乎要放弃挣扎的他,使劲揉了揉自己干涩刺痛的脸颊,硬生生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傻丫头...这个不能吃,听话。闭上眼睛再睡一会儿,睡着了,就不饿了。”

就在这时,一阵异样的骚动从官道通向县城的方向传来。

不同于衙役驱赶流民的粗暴呵斥,也不同于人牙子挑拣牲口般的尖利吆喝。风中隐约飘来几个字眼:“招人...管饭...带家眷也可...”。

求生的本能让陆珩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最后一点光亮,他循声望去,只见一支车队停在稍远处相对空旷的地界。

几辆骡车看着颇为结实,周围肃立着十来个精悍的护卫,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一个管家模样的和善老者,正站在一辆粮车上,居高临下地审视着面前涌动的流民群。

“阿禾...抱紧我!”陆珩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撑起仿佛灌了铅的身体,把阿禾紧紧箍在臂弯里,跌跌撞撞地朝着招人的方向赶去,他必须抓住这根稻草!

招人的地方由几个持刀护卫维持着秩序,一个面容沉稳、目光如鹰的中年汉子看着眼前拼命往里挤的少年,他眉头一拧,声音沉冷地喝问:“兀那小子!身无四两肉,风吹即倒,能济得甚事?还带着个累赘!”锐利的目光扫过陆珩枯槁的身形和他怀中瑟缩的阿禾。

陆珩被挤到近前,几乎站立不稳,全靠护着阿禾的意念强撑着。他剧烈地喘息,喉咙里尽是铁锈般的腥甜,却努力让声音清晰起来:“小的...能识字...会算账!力气...可以养回来!求...给条活路!这孩子是小的妹妹...吃得不多...”他用尽胸腔里最后一点气力喊出这句话,眼前阵阵发黑,感觉肺叶都要炸裂开来。

“识字?会算账?”中年汉子闻言,鹰隼般的目光骤然一凝,添了几分狐疑,不过他也没有继续阻拦,只是冷哼一声,语气带着明显的不信,“也罢,且站过去候着!若敢诓骗于某...”他手按上腰间佩刀的刀柄,眼神凌厉如刀锋,未尽之意昭然若揭。

陆珩心头一松又一紧,强撑着躬身,哑声道:“多...谢。”话音未落,就已被旁边一个护卫粗鲁地推搡到了圈出来的一片空地里。

空地中已站着七八个被挑中的人,陆珩目光快速扫过,只见多是些体格尚存、虽面黄肌瘦却能看出几分力气的青壮汉子。

其中几个身边还瑟缩着同样枯瘦的妇人或孩童,紧紧抓着自家男人的衣角。显然,护卫们招人,首要便是有家室牵累的壮劳力,像他这样身形单薄,又带了个小丫头片子,若非自称“识字算账”,绝无可能被放进来。

陆珩抱着阿禾,寻了个角落勉强站稳,阿禾把头深深埋在他怀里,瘦小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他自己其实也是心跳如鼓。

等人挑选得差不多了,那管家模样的老者从车上跳了下来,脚步沉稳地走到空地中央。他挨个扫视着被选中的流民,沉声道:“某姓赵,是济世堂的一名管事,手下领着一支商队,我家主人心善,见不得太多腌臜事,差我来给你们一条活路,愿意加入的,管你们一日两顿稀的,每月还有百十文拿,有力气的卖力气,有手艺的显手艺!但有三条规矩,给某记死了!”

“第一,令行禁止!叫你们做什么便做什么,不得迟疑,不得多问!违者,鞭二十,逐出!”

“第二,手脚干净!商队货物,一针一线,皆属主家!敢有偷盗夹带者,剁手!”

“第三,口风要紧!路上所见所闻,烂在肚子里!敢有泄露商队行踪、货物详情者,拔舌!”

每说一条,他的目光便如冰锥般刺向众人,尤其在那几个眼神有些闪烁的壮汉脸上停留片刻,空地中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孩童压抑的抽噎。

恐惧与顺从,清晰地写在每一张枯槁的脸上。

赵管事很满意这效果,微微颔首,他接着道:“既然没人愿意离开,挨个报上姓名籍贯,原先做何营生?有无家眷?家眷何在?”他朝旁边一个捧着簿册、拿着毛笔的年轻伙计示意了一下。

伙计连忙上前,准备记录。

赵管事的目光,第一个就落在了看起来最格格不入的陆珩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考究:“你,先说!姓甚名谁,何方人氏?既言识字算账,可曾进学?师从何人?会打甚算子?”一连串的问题,如同连珠炮般轰向陆珩,显然是要当场验看他的成色。

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陆珩身上。怀里的阿禾似乎也感受到了这巨大的压力,身体绷得紧紧的,小手死死攥着陆珩胸前褴褛的衣襟。

陆珩深吸了一口气,这动作牵动了干裂的嘴唇和火烧火燎的喉咙,带来一阵刺痛,他强自镇定,将原身残存的记忆碎片迅速拼凑起来,声音虽沙哑却清晰:“回管事话,小子陆珩,祖籍泽州陵川县。家父曾是乡间塾师,小子幼时蒙学,粗通文墨。后家道中落,父母见背,小子便荒废了学业,只余些记账的本事未曾丢下。”

至于算子,也就是算盘,陆珩心念电转,立刻补充道:“算子倒是许久未用,手生得很。但心算一道,小子自幼习练,颇有些心得,或可一用。”

“哦?心算?”赵管事鹰隼般的眼睛眯了起来,显然不太相信,但也来了几分兴致,他略一沉吟,指着旁边一辆刚卸下部分货物的骡车:“瞧见那车货了?麻包三十,每包标重八斗三升;木箱十五,每箱标重六斗七升。你且算算,此车货物总重几何?予你半柱香……”

赵管事话音未落,陆珩几乎是立刻拱手,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管事容禀:三十包麻货,八斗三升一包,合二十四石九斗;十五箱木货,六斗七升一箱,合十石零五斗。二者相加,总计三十五石四斗!”

空地上一片寂静,几名还在心里默算的都同时瞪大了眼,赵管事更是猛地一怔,脸上怀疑之色瞬间被惊愕取代,他下意识地看向身边那负责记录的年轻伙计。

伙计赶紧低头去翻看随车的货单,嘴里同时念念叨叨的计算着。

“如何?”赵管事沉声问道,语气已带上一丝急切。

“回…回管事,”伙计咽了口唾沫,说道,“单子上记的确实是三十五石…四斗!分毫不差!”

闻言,赵管事眼中精光爆射,方才的冷厉瞬间被一种发现璞玉的惊喜取代。

可他不信邪,立刻又抛出一个更刁钻的问题:“好!再算!商队前日在平阳府购入粟米一百二十八石五斗,时价每石一千二百七十文;黍米九十五石三斗,每石九百八十文。总价几何?速速报来!”

这一次,陆珩甚至连拱手都省了,大脑如同精密的计算机器飞速运转,几个呼吸间便朗声道:

“粟米一百二十八石五斗,合钱十六万三千一百五十文!”

“黍米九十五石三斗,合钱九万三千三百四十文!”

“二者总计,合钱二十五万六千四百九十文!折二百五十六贯又四百九十文!”

伙计这次有了准备,立刻拿出算子噼里啪啦一阵急拨,越拨脸色越是惊佩,最后抬头说道:“管事,没错!端的是二十五万六千四百九十文!”

“好一个心算如神!”赵管事抚掌大笑,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来,看向陆珩的眼神满是赞赏,“陆小子,想不到这群流民里,竟藏了你这么个宝贝!好生歇着,以后自有你大显身手之处!”

他转头,对之前那个在招人点拦下陆珩的带刀护卫吩咐道:“赵五!带陆小子和他妹子去后面那辆装杂物的驴车歇着!给他俩弄点水,再拿些干粮!”

那名叫赵五的护卫,此刻脸上的冷硬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惊异和一丝善意,他快步上前,动作都轻了几分,对着陆珩挤出笑容:“陆…陆兄弟,请跟我来。”

陆珩抱着阿禾,脚步虚浮地跟着赵五走向一辆堆着些草料的旧驴车。

赵五殷勤地帮着把车边稍微清理出个能坐的地方,又解下自己腰间一个鼓囊囊的皮质水囊,递了过来:“陆兄弟,先喝口水润润嗓子。”接着,他又从自己怀里贴身的内袋里,小心地摸出两个用油纸包着的、比巴掌略大的杂粮饼子,塞到陆珩手里,压低声音,带着几分亲近:“喏,这是俺自己带的,加了盐的,实在!俺叫赵五,也姓赵,跟管事是本家哩!以后在队里,有啥事尽管跟俺说!”

陆珩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明白这是对方在示好,他强撑着精神,接过水囊和饼子,脸上挤出感激的笑容,声音虽然沙哑却格外诚恳:“多谢赵五哥照拂!今日若非赵五哥仁心,小子兄妹二人焉有活路?管事慧眼识人,赵五哥亦是古道热肠,小子铭记在心!”

这几句漂亮话,捧得赵五眉开眼笑,觉得这读书人就是会说话。

“好说好说!陆兄弟快歇着吧!等会回城了,我给你好好补一补身子!”赵五心满意足,又叮嘱了两句,便按着刀柄,精神抖擞地回去复命了。

驴车旁终于只剩下陆珩和阿禾两人,陆珩紧绷到极限的神经骤然松弛,一阵强烈的眩晕感袭来,差点栽倒。

他靠着车轮坐下,将阿禾放在身侧。

阿禾的眼睛死死盯着他手中那两个散发着粮食香气的饼子,小嘴无意识地吞咽着。

陆珩将其中一个饼子塞到阿禾手里,自己拿着另一个,他用颤抖的手拔开水囊的木塞,先递到阿禾嘴边:“慢点喝,别呛着。”

阿禾双手抱着水囊,贪婪地小口啜饮着,清冽的水滋润了她干裂的嘴唇和喉咙,让她发出了舒服的呜咽声。陆珩自己也猛灌了几口,水带着一丝皮囊的土腥味,却是他喝过最甘甜的琼浆玉液。

然后,他低下头,看着手中那块粗糙、颜色发暗、甚至边缘有些霉点的杂粮饼子。他小心翼翼地掰下一小块,塞进嘴里。

干硬、粗糙、带着浓重的麸皮感和一点点若有若无的霉味。

但,一股纯粹而霸道的粮食的香气,混合着盐分带来的咸鲜,瞬间在干涸的口腔里爆炸开来,疯狂地冲击着他麻木已久的味蕾。

陆珩咀嚼的动作猛地一顿,眼眶不受控制地一热。他贪婪地咀嚼着这口粗糙的食物,感受着它被唾液浸润、软化,艰难地咽下。

那硬硬的饼渣划过喉咙,带着一种近乎疼痛的满足感。

“哥…好香…”旁边的阿禾已经迫不及待地小口啃着自己的饼子,她稚嫩的小脸上第一次有了点活人的生气。

陆珩笑了笑,感受着食物慢慢填入空空如也的胃袋,他的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如同烙印般深刻:这饼子…真他妈的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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