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契券
第4章 契券
引路的伙计李顺脚步轻快,二人停在一处相对僻静的厢房外,门楣上悬着一块半旧的木匾,上书两个端正的楷字:“书算”
还未进门,便听到里面算盘珠子噼啪作响,如同骤雨敲打芭蕉,急促而密集,间或夹杂着几声压抑的咳嗽和低低的的交谈。
李顺在门外恭敬地报了一声:“管事、周老,陆小哥到了。”
“进。”赵管事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听着比之前松弛了些。
陆珩推门而入,屋内陈设简洁,几张宽大的条案拼在一起,上面堆满了小山般的账册、卷宗和各式票据,几乎将案后坐着的人淹没。
空气中弥漫着墨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药材清苦味混合的气息。
赵管事坐在靠窗的一张太师椅上,手里捧着一盏青瓷茶碗,正悠闲地吹着茶沫,看着倒有几分惬意,与他这悠闲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条案后那位头发花白的老者,他便是周老,商队里年岁大的那位“主管文字”。
此刻他正埋首于一堆单据中,眉头紧锁,枯瘦的手指在算盘上拨动得飞快,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一个年轻的学徒在旁边手忙脚乱地翻找着册子,显然跟不上节奏。
“管事,周老。”陆珩躬身行礼。
“嗯。”周老应了一声,又低下头去对付手头的账目,显然忙得无暇他顾。
赵管事放下茶碗,笑眯眯地对陆珩道:“陆小哥,来,这些日子积压了些商队沿途的零碎账目,多是些采买、脚钱的花销,数目不大却琐碎得很。周老年事已高,精力不济,你先帮着把这些理一理?”他指了指条案一角堆得乱糟糟的一摞单据。
周老闻言,拨动算盘的手指顿了一下,鼻子里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虽未出言反对,但那紧绷的下颌线表明了他对此安排的不满。
陆珩神色平静,并无被轻视的愠怒,只是淡然应道:“小子遵命。”他走到那张堆满单据的条案旁,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先快速地将所有单据大致浏览了一遍,心中已然有数。
他并未去拿旁边的算盘,而是向那学徒要了纸笔,铺开一张质地坚韧的桑皮纸,陆珩手腕悬停片刻,随即落笔如飞。他并未遵循将所有收支混记于流水账的格式,而是将纸张以日辰事由、旧管、新收开除、见在,纵向分为四栏。
接着,他开始将单据信息分类归集填入,某月某日、某州某驿、米粟几斗、草料几束、宿钱几何、力夫几钱、杂支几文,诸般数字,皆依其性,分门归栏。
那些在周老眼中杂乱无章的数目,在陆珩笔下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迅速找到各自的位置,他落笔极快,字迹清晰工整,计算过程几乎完全在脑中完成,只偶尔在纸上写下关键的结算数字。
起初,周老还带着挑剔的目光偶尔瞥一眼,但很快,他拨动算盘的速度慢了下来,紧紧盯着陆珩笔下的记录方式。
收支左右分列,余存立时分明!这看似是“四柱”骨架,却赋予新肌,效率直接提高数倍!
赵管事也放下了茶碗,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虽然看不懂到底多了哪些门道,但他懂周老,二十多年的老友了,这家伙对于算账有着格外的执拗,能让他高看一眼的人,怎么可能太差?
算盘声渐渐稀疏,书算房内只剩下陆珩笔尖划过桑皮纸的沙沙声,以及偶尔翻动单据的轻响。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陆珩放下了笔,将核算清晰的桑皮纸呈上:“管事、周老,这些积压账目已厘清,总计支出七贯八百三十七文。另有几处疑点,请二位过目。”
他指向两处朱批:“七月十二,获鹿驿,住宿十二人,力钱单据却付十五人钱,差三人,付一百五十文,需核查。七月廿五,井陉关外,修补车辕二百文,墨迹突兀,无画押无记,疑虚报。”
“而最要紧的是八月十四,定兴镇,预付保和堂分号定金五贯!购上品黄芪百斤,五成定。然两日后,并无此货入库及尾款支付,单据上仅有押货人员签押,无验货批注,也没有总号核价印记,这里还有...”
“咳!”赵管事突然重重咳了一声,打断了陆珩接下来要说的话,“这定兴镇保和堂的事就不要再说了,单据上缺的印记,回头我自会补上。你只管核算清楚总账就好,这些枝节小事,就不必深究了。”
陆珩心念如电,脸上平静无波,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微微颔首:“是小子僭越了,既然管事知晓,自当无碍!”
赵管事目光转向周老,笑意重展:“周老您瞧?‘雏凤清于老凤声’,古人诚不我欺!”
周老拿着那张桑皮纸,手指微微颤抖,老脸上神色复杂,有震惊,有叹服,也有一丝难掩的落寞和释然:“唉,老朽服了,后生可畏,当真是后生可畏!这双老眼,还有这拨弄了大半辈子的算盘珠子,是当真跟不上趟了,老朽…也是时候该退了!”
赵管事闻言,笑容敛了敛,多了几分郑重:“周老劳苦功高,沈家上下铭记于心。您老就放宽心,安心荣养便是!”他随即转向陆珩,眼中满是赞赏,从怀里取出两份早已准备好的契券,放在条案上。
“陆小哥,明人不说暗话。以你的本事,在东京寻个更好的去处,绝非难事。沈家眼下…确实遇到些难关。”他指了指那份字迹稍简的契券,“这份是短契,为期一月,月俸七百文,与护卫等同,期满去留自便。”
接着又指向另一份更正式、盖有沈家专属印记的契券,“这份是长契,聘你为商队主管文字,为期两年,月俸三贯。东家仁厚,虽处困境,亦不愿亏待人才。只是眼下,这三贯之数,已是倾力而为。如何选择,全凭小哥心意。”
陆珩目光扫过两份契券,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拿起那份长契,平静道:“管事言重了。若非商队收留,小子兄妹恐已曝尸荒野。救命之恩,岂是银钱可比?小子愿签长契,为沈家效力。”
“好!痛快!”赵管事大喜过望,用力拍了拍陆珩的肩膀,“陆小哥,哦不,该叫陆先生了!沈家必不负你!”他立刻让李顺取来印泥,看着陆珩在长契上签下名字,按下指模,契成。
赵管事心情大好,从腰间解下一枚小巧的铜印信递给陆珩,印信造型古朴,刻着一个篆体的“沈”字。
“陆先生,此乃你的印信,平日支取小额钱物、验看货物、或是去铺子办事,出示此印即可。另外,”他顿了顿,“商队规矩,主管文字外出办事,可点一名护卫随行。你属意何人?
陆珩接过铜印,目光在赵管事脸上停留一瞬,微笑道:“赵五哥为人热忱,就劳烦五哥吧。”
“哈哈,好!那小子虽惫懒些,跑腿护人还是可靠的。”赵管事笑着应下,随即又从袖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小布袋和一封厚实书信,推到陆珩面前。
“此乃半月的俸钱,一贯五百文,你先拿着,去西市成衣铺置办两身体面些的行头,至于这封信,”赵管事声音压低了些,“烦请陆先生带着赵五,去一趟城南刘记铁匠铺,按信中议价交割,提回所铸…农具,赵五识路,权作先生首桩差事,练练手?”
陆珩掂了掂钱袋,又拿起那封书信,入手便觉信笺厚重,他拱手道:“管事放心,小子定当办妥。”
赵管事满意地点点头:“去吧,早去早回。”
陆珩走出书算房,外面的阳光有些晃眼,他捏了捏袖中的那枚铜印和沉甸甸的钱袋,找人问了方向后,便朝府邸东侧的校场走去,人还未到,便听到那里传来呼喝操练声和阵阵哄笑。
校场是片夯实的泥土地,那些一同来的流民汉子正笨拙地跟着护卫头领练习持棍劈砍,动作生涩僵硬,惹得旁边休息的几个老护卫笑骂指点。
赵五正斜倚在一根拴马桩上,嘴里叼着根草茎,跟旁边一个络腮胡护卫唾沫横飞地吹嘘着什么,时不时指指场上某个摔得七荤八素的新人,发出毫不留情的嘲笑。
“哟!陆兄弟!”眼尖的赵五一眼瞧见走来的陆珩,立刻把草茎一吐,麻利地跳下桩子迎了上来,“可还顺利?”
陆珩点了点头,拿出铜印和信封:“五哥,管事允了我外出办事可点一名护卫随行。我点了你,以后就辛苦五哥了。”
“啥?!”赵五先是一愣,随即那双小眼睛猛地瞪圆了,嘴角的笑意压都压不住,“这敢情好啊,能被点作随身护卫,这在咱们商队里可是个肥差!除了我原本那份月俸,每个月还能额外多领一份‘文书护卫’的嚼裹儿,足足两百文呢!”
“嘿嘿,陆先生放心,我赵五指定把您护得妥妥当当,水里火里,绝不皱一下眉头!”
陆珩这才明白赵五为何如此激动:“我倒是真有件事需要劳烦五哥,管事交办了一桩差事,需即刻去办,五哥可方便现在就走?”
“方便!太方便了!”赵五挺直了腰板,拍着胸脯,“稍等片刻,我去跟头儿告个假,取了腰牌就来!”说完,像只灵活的猴子般窜向校场另一头。
陆珩看着赵五欢天喜地跑开的背影,又扫了一眼校场上那些刻苦操练的汉子,虽说看起来乱糟糟的,但确实比乌合之众多了股气势。
很快,赵五就跑了回来,腰间多了块黑漆木的护卫腰牌,精神头十足:“陆兄弟,都妥了!咱们去哪儿?”
“先去西市成衣铺,置办行头。”陆珩将钱袋掂了掂,“然后,去城南刘记铁匠铺。”
“刘记?”赵五眼珠转了转,回忆了一下,“奥!知道了,那里我之前跟着管事去过一次!包在我身上!”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宅院侧门,汇入了喧闹的人流里,城外流民四起,饿殍遍野;而这高墙之内,依旧还是一副繁华升腾的太平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