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锦绣之下
第5章 锦绣之下
午后的西市喧嚣且拥挤,空气中混杂着脂粉香和熟食摊的油烟气。陆珩在赵五的引路下,拐进一条稍显清净的巷子,停在了一家挂着“彩云坊”招牌的成衣铺前。
铺子不大,但收拾得干净利落。柜台上叠放着各色布匹,墙上挂着几件成品的直裰、襕衫和女子褙子,料子多是细麻或绸缎,样式简洁实用。掌柜是个三十许的妇人,眉眼精明,见两人进来,立刻堆起笑容迎了上来。
“二位客官,可是要置办行头?小店新到了些湖州来的细绢,做直裰最是体面……”妇人殷勤地介绍。
陆珩的目光扫过店内陈设,心中不免与前世那琳琅满目的服装卖场作比。此时的成衣铺,主要伺候的主顾是那些有些闲钱、讲究体面,却又远够不上顶级豪奢的殷实家庭。
寻常百姓,多是扯几尺布回家自己裁剪,省下那裁缝工钱;而真正的富贵门第,府中自有手艺精湛的绣娘,四季衣裳都讲究量体裁衣,也很少会踏足这种铺子。
陆珩直接说明来意:“可有现成的、合我身量的直裰与袴?要两身,料子结实些,便于行路。”
妇人连声应着,手脚麻利地翻找起来,陆珩的身材中规中矩,倒是不难找,很快,两套靛青和深灰色的细麻直裰配同色袴便选好了。
陆珩接过一看,用料扎实,针脚也算细密,正合所需。
“对了,掌柜的,”陆珩想起阿禾,一边用手比划着高度,“不知可有女童的成衣?约莫七八岁,大概这么高。”
妇人点了点头:“有的有的,只是孩童的衣服备的少些。”她转身从角落一个箱笼里翻出几件小袄和袴子,料子明显差了些,陆珩拿起一件靛蓝小袄,记忆中阿禾单薄的身影浮现眼前,这一套尺寸还算合适。
“就这件吧。”陆珩付了钱,将给阿禾的小袄仔细包好,放入新买衣服的包袱里。
刚走出彩云坊,巷口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行人的惊呼!
“让开!快让开!”
一匹毛色油亮的骏马如同离弦之箭,在狭窄的巷道里横冲直撞。
马背上的少年身着锦袍玉带,脸上却带着一丝焦躁和戾气,挥鞭催马,对两旁踉跄躲避的行人视若无睹。
这马速之快,几乎是眨眼间便从巷口冲到了近前!
陆珩刚系好包袱带子,正待抬头观察四周,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压根就没反应过来。
千钧一发之际,还是赵五手快,猛地一把将陆珩狠狠向后扯去,力道之大让陆珩一个趔趄,后背重重撞在门框上,怀里的包袱也险些脱手。
“呼——!”骏马几乎是擦着陆珩的衣角疾驰而过,带起的劲风吹得他发髻散乱,心脏更是像擂鼓般狂跳不止。
马背上的郑钰也是惊出一身冷汗,他在城里纵马惯了,行人听见蹄声早就远远避开,哪想到今天碰到个“不长眼”的!
他下意识猛勒缰绳,骏马长嘶一声,前蹄高高扬起,在原地焦躁地踏了几步才停下。
郑钰调转马头,脸上犹带惊怒,更有一股倨傲浮了上来,他的手习惯性地伸向腰间的钱袋,准备像往常一样,丢下几枚铜钱了事。
然而,下一刻,他看到赵五身上刻着“沈”字的腰牌。
沈家……又是沈家!
郑钰的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冷笑,鼻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连半个字都懒得说,猛地一夹马腹,再次绝尘而去,留下巷子里惊魂未定的行人和面面相觑的陆珩二人。
“这……”
陆珩有些发懵,一切发生得太快又太莫名其妙。
成衣铺的老板娘倚在门边,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低声对陆珩道:“客官您可小心点,那是郑家的小公子,郑钰!这城里……唉,惹不起的主儿。”她摇摇头,不再多说,显然对郑家的跋扈习以为常。
陆珩眼神微沉,不过很快恢复了正常,“多谢五哥。”陆珩定了定神,向赵五道谢。
“嗨,应该的!这郑家的崽子,未免也忒猖狂了!”赵五啐了一口。
陆珩摇了摇头:“走吧,五哥,还是不要节外生枝,我们抓紧时间去刘记!”
两人离开西市,穿街过巷,渐渐远离了繁华区域。
城南这片区域,空气里弥漫着煤烟和铁锈的味道,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此起彼伏,赵五熟门熟路地找到了一家挂着“刘记精铁”幌子的铺子,门面不大,里面的炉火烧的正旺。
赵五上前与守铺的学徒低声说了几句,又亮了亮腰牌,学徒警惕地检查了一遍,确定无误后引着他们穿过前店嘈杂的工坊,拐进一个僻静的后院。
说是后院,其实更像是一个琳琅满目的仓库,一个精瘦干练、眼神锐利的中年掌柜迎了上来,正是刘掌柜,他显然认得赵五,也提前得了消息。
“东西都备好了。”刘掌柜的目光落在陆珩身上,“这位是?”
“陆先生,管事新点的文书,也是信使。”赵五介绍道。
陆珩会意,将赵管事那封厚实的书信递了过去,刘掌柜接过,没有当场拆阅,只是捏了捏厚度,又对着光看了看封口火漆,便点了点头。
“都在里面,点验一下吧。”刘掌柜示意伙计打开旁边一个盖着油布的大车,油布掀开,露出里面的“货物”:十副用麻布包裹着的厚实皮甲,五张制作精良的反曲软弓,二十把寒光闪闪的朴刀,旁边摆着刀柄,还有几捆用草席卷好的箭镞。
好家伙,这皮甲和软弓,分明是军中器械!
陆珩先前倒是听说过,一些吃不饱饭的厢军会将淘汰下来、报做废品的“朽革钝铁”充作农具或者猎具出手,没想到今日竟撞个正着。
赵五是个练家子,对于这些吃饭的家伙什儿自然是门清,他上前一步,熟练地拿起一张软弓,试了试弓弦的力道,又屈指敲了敲弓臂,接着,他随手掂起一把朴刀刀身,用指腹抹过刃口,感受一下打磨的锋锐程度。
最后,他解开一副皮甲的麻布包,手指在内衬某个不起眼的角落用力按了按,那里有个烙印的痕迹。
流程走完后,赵五面不改色地将皮甲放回原处,朝陆珩点点头。
“这猎户使的弓,山里御寒的藤衣,开荒砍柴的朴刀片子,都是实在货色。”刘掌柜面不改色,语气平淡得像在介绍锄头镰刀:“两位看着合用就好。”
“交割吧。”陆珩确认了一遍数目。
刘掌柜收好信函,朝后院阴影里招了招手,几个穿着破旧短褂、眼神麻木的汉子沉默地走了出来,开始吃力地将皮甲和兵器搬上另一辆不起眼的板车,他们动作迟缓,脚步虚浮,显然是长期饥饿耗尽了力气,那补丁摞补丁的短褐下摆,随着弯腰的动作偶然掀起,露出内里一截早已褪成灰白的绯红布边。
陆珩目光扫过他们脚上的黑色皂皮靴,虽然沾满泥污,磨破了边,但还是能看出是制式模样的军靴。
果然是厢军!陆珩心头了然。
这看似花团锦簇的大宋,锦绣之下,尽是这般不堪入目的污浊与腐朽,根子已经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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骏马的嘶鸣声打破了郑府门前的宁静,一脸郁气的郑钰跳下马背,将缰绳粗暴地甩给迎上来的仆役,大步流星地冲向正厅。
他的父亲,郑氏家主郑圭正慢条斯理地品着香茗,氤氲的茶香与儿子身上带进来的戾气格格不入。
“父亲!”郑钰的声音透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几步冲到案前,“沈家坏了规矩!”
郑圭眉头微蹙,放下茶盏,沉声道:“慌什么?坐下,慢慢说清楚。”
郑钰并未坐下,他的语速极快,“就是沈家!他们竟然在城外大张旗鼓地施粥!我们熬了半个多月,眼看寒流将至,正是那些贱民不得不贱卖田产地契的时候!沈家在这个节骨眼上插一脚,不是明摆着跟我们郑家作对吗?事前更是连声招呼都不打,简直没把我们放在眼里!”
郑圭的眼神沉了下来,指节轻轻敲击着桌面:“沈安?”他指的是本地沈家旁系的管事,“他素来知进退,不会如此莽撞。”
“不是沈安!”郑钰立刻道,“是前些天刚来的那伙人!听说主事的是沈家长房,定是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外来人,坏了规矩!”
“沈家长房?”郑圭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原来如此,沈安到底也只是沈家旁系子弟,劝不住主家来的人,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他声音转冷,“强龙不压地头蛇,初来乍到,就敢如此行事,断我郑家筹划,扫我郑家颜面,未免也太张狂了些!”
“现在我就带人砸了他们的摊子。”郑钰准备离开。
“回来!”郑圭猛地拍了一下桌子,“给我老老实实待着!”
“那难道就任由他们搅局不成?”郑钰愤愤不平地质问。
“糊涂!”郑圭瞪了儿子一眼,“你什么时候能改掉意气用事的毛病?记住,在商言商,和气方能生财!我知你素来与沈安有些龃龉,切莫因此事便想借机生事,扩大事端。”
“稍后我会亲书拜帖,邀城中几位相熟的粮商,连同沈家的人,明日过府一叙。到底是不是过江龙,总要先探探口风,摸清底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