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烫的。

像煮沸的血从天上泼下来，砸在江城大学的玻璃幕墙上，晕开一片片妖异的红。寂星瑜靠在三号教学楼天台的栏杆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消防斧的木柄，斧刃上的血珠混着红雨往下滴，在地面积成一小滩粘稠的水洼。

楼下传来此起彼伏的嘶吼。

那些声音曾经属于他的同学、老师，现在却像破风箱似的，嗬嗬作响。一个穿着碎花裙的女生歪歪扭扭地走着，半边脸已经烂了，露出森白的牙床，正低头啃食着什么——寂星瑜认出那是学生会的主席，早上还在主席台上慷慨激昂地讲着期末动员。

“星瑜！三楼东侧还有活人！速来！”对讲机里炸出李奕轩的声音，夹着刺耳的电流声和隐约的尖叫。

寂星瑜“嗯”了一声，声音有点闷。他刚从二楼的楼梯间拖出来两个吓傻的女生，代价是后背被撕开一道口子，此刻伤口正麻痒地蠕动着，新生的皮肉把浸透血的校服紧紧粘在身上，皮肤表层爬过几缕灰黑色的纹路，转瞬即逝。

他抓起消防斧转身，却瞥见天台角落缩着个身影。

是个女生，抱着膝盖蹲在那里，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露出的手腕细得像一折就断。她似乎没听见动静，只是盯着地面上那滩血洼，肩膀抖得厉害，像只被暴雨打懵的幼鸟。

寂星瑜皱眉。他不喜欢麻烦，尤其在这种时候。

刚要抬脚离开，那女生却突然抬头。

四目相对。

女生的眼睛很亮，红得像浸在水里的樱桃，瞳孔里清晰地映出他沾着血污的脸，还有脖颈上没褪干净的灰纹。寂星瑜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躲——这是他这三天养成的习惯，每次露出一点异变的痕迹，周围的人不是尖叫就是扔石头。

但她没叫。

她只是张了张嘴，声音细得像蚊子哼：

“你……你见过一个七岁的小男孩吗？穿蓝色恐龙图案的外套，在医务室……”

寂星瑜的脚步顿住了。

医务室在一楼大厅，他刚才路过时，那里的玻璃门碎了一地，至少十几只行尸堵在门口，喉咙里淌着涎水，正围着什么东西撕咬。

“没见过。”

他实话实说，语气硬邦邦的。

女生的眼神瞬间暗了下去，像被掐灭的烛火。她低下头，指甲深深掐进自己的胳膊，有血珠渗出来，混着红雨落在手背上。

“他叫安安，是我弟弟。”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努力憋着。

“我得去找他。”

说完就要站起来，腿却软得差点摔倒。寂星瑜伸手扶了一把，掌心触到她胳膊上的伤口，她瑟缩了一下，却没甩开。

“楼下有行尸。”

他说。“一级的，速度慢，但多。”

“那我也得去。”

女生抬起头，眼睛里突然有了点光，像是濒死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我爸妈让我保护好他，我不能……”

她的话没说完，被楼下传来的巨响打断。是重物撞击铁门的声音， followed by（接着是）行尸们兴奋的嘶吼。

寂星瑜探头往下看，脸色沉了沉。

“有二级的。”

二级猛尸，比普通行尸壮硕一半，刚才那下撞击，估计是撞碎了楼梯间的铁门。

“你留在这里。”他把消防斧靠在墙上，脱下自己的冲锋衣扔过去。

“锁好天台门，等我回来。”

冲锋衣上还带着他的体温，有淡淡的血腥味，却意外地让人安心。女生接住衣服，手指攥紧了领口，看着他转身走向楼梯口的背影。

“等等！”她突然喊住他。

寂星瑜回头。

“我叫夏小雨。”她咬着唇，把冲锋衣往身上裹了裹，“你呢？”

“寂星瑜。”

三个字，他已经消失在楼梯拐角。

夏小雨靠在天台门上，把耳朵贴在冰冷的铁皮上。

楼下传来斧头劈开骨头的脆响，还有猛尸愤怒的咆哮，夹杂着寂星瑜低沉的喘息。她抱紧自己的膝盖，把脸埋进冲锋衣里——衣服上有股淡淡的皂角味，混着血味，很奇怪，却让她没那么怕了。

三天前，猩红之雨刚下的时候，她正在图书馆刷题。广播里说是什么罕见的气象现象，老师让大家待在教室别出去。可下午就出事了，隔壁班突然传来尖叫，她跑出去看，只看到班长掐着同桌的脖子，嘴里啃得血肉模糊。

然后就是混乱。

父亲给她打电话，声音急得发颤：“带安安去安全区，军方在那边设了点，别回头，千万别回头！”母亲接过电话，只重复了一句：“保护好弟弟，妈妈爱你。”

再打过去，就是忙音了。

安安早上发了烧，她背着他去医务室，刚安顿好，外面就乱了套。她想回去接弟弟，却被涌来的人群冲散，等她跌跌撞撞跑回医务室附近，只看到满地的血和游荡的行尸。

“安安……”夏小雨小声念着弟弟的名字，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砸在冲锋衣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不知过了多久，楼下的声音渐渐停了。

夏小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耳朵贴得更紧。

脚步声，很沉，一步一步走上楼梯。

不是行尸那种拖沓的嗬嗬声，是人的脚步声，带着湿哒哒的水声。

天台门被推开一条缝，寂星瑜的脸出现在门后。

他看起来比刚才更狼狈了，额角淌着血，左边的袖子被撕开，露出的胳膊上有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正缓慢地愈合着，灰黑色的纹路在皮肤下游走，像细小的蛇。他的手里……

抱着一个小男孩。

蓝色恐龙外套，沾满了泥和血，却还紧紧攥着一个变形的奥特曼玩具。

“安安！”夏小雨猛地站起来，冲过去一把抱住弟弟。

小男孩动了动，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姐姐，哇地一声哭出来：“姐姐！我怕！那些叔叔阿姨好吓人！”

“不怕了，姐姐在呢。”夏小雨哽咽着，手忙脚乱地检查弟弟有没有受伤，摸到他后颈有块淤青，心揪得生疼。

寂星瑜靠在门上，喘着气，把手里的消防斧扔在地上。斧头“当啷”一声，夏小雨这才注意到，斧刃上卷了个小口，沾着暗绿色的粘稠液体，像是某种脓液。

“他没事，只是吓晕了。”寂星瑜的声音有点哑，“医务室后面有个通风管道，他躲在里面。”

夏小雨抬起头，眼眶红红的：“谢谢你。”

寂星瑜没说话，只是看着远处。

雨好像小了点，天边隐隐有火光闪动，不知道是哪里燃起来了。风里飘来淡淡的硝烟味，还有一种……更危险的气息，像是某种野兽在暗处窥伺。

他突然皱起眉，转身看向楼梯口。

“嗒、嗒、嗒。”

很轻的脚步声，不像是人类的。

寂星瑜捡起消防斧，挡在夏小雨和安安身前，声音压得很低：“带他去角落，别出声。”

夏小雨立刻抱着安安躲到天台水箱后面，透过缝隙往外看。

一个身影出现在楼梯口。

很瘦，像根被拉长的竹竿，四肢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皮肤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灰白，最吓人的是它的手——指甲长得像镰刀，闪着寒光。

“三级异变体……”寂星瑜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

这种丧尸比猛尸更危险，速度快，还会用肢体攻击。

异变体似乎没看到躲在角落的夏小雨，它的头微微转动，鼻子嗅了嗅，最终锁定了寂星瑜，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音。

下一秒，它动了。

速度快得像一道灰影，直扑寂星瑜的面门！

夏小雨的心脏差点跳出嗓子眼。

只见寂星瑜猛地侧身，避开那致命的一抓，同时左手抓住异变体的胳膊，右手的消防斧带着风声劈下去——

“咔嚓！”

异变体的胳膊被硬生生砍断，暗绿色的汁液喷了寂星瑜一身。但它像感觉不到疼，剩下的左手反抓过来，指甲划开了寂星瑜的胳膊，带出一串血珠。

“吼！”

寂星瑜闷哼一声，眼神瞬间变得凶狠。他没管胳膊上的伤口，而是扔掉消防斧，双手抓住异变体的肩膀，硬生生把它摁在地上！

“砰！”

一声巨响，水泥地面裂开几道缝。

紧接着，是令人牙酸的骨裂声。

寂星瑜的拳头一次次砸在异变体的头上，动作又快又狠，每一拳都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响，直到那东西的脑袋彻底变成一滩烂泥，他才停下手。

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胳膊上的伤口在快速愈合，那些灰黑色的纹路又爬了上来，这一次，久久没有褪去。

夏小雨抱着安安，看得呆住了。

她见过别人害怕他的样子，刚才在二楼，有个女生明明是被他救下来的，却在看到他脖子上的灰纹时，尖叫着把手里的砖头砸向他。

可现在，看着他浑身是血地挡在那里，像一堵沉默的墙，夏小雨只觉得……他好像没那么可怕。

寂星瑜转过身，看到她在看自己，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挡住脖子上的灰纹，声音有点不自然：“它死了。”

夏小雨突然站起来，抱着安安走过去，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巾，踮起脚，轻轻擦了擦他脸颊上的血污。

她的指尖很软，带着点凉意。

寂星瑜浑身一僵，像被烫到一样，差点后退。

“你的伤……”夏小雨的声音很轻，“没事吧？”

他这才注意到，自己胳膊上的伤口已经愈合了，只留下淡淡的疤痕。而夏小雨的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纯粹的担忧。

这是三天来，第一个……没有把他当怪物的人。

寂星瑜张了张嘴，想说“没事”，对讲机却突然响了。

“星瑜！操！西二门被尸潮堵死了！我他妈被困在学生会办公室！”李奕轩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背景里是密集的撞门声和疯狂的嘶吼，“它们好像被什么东西吸引过来了……操！这是什么鬼东西——！”

对讲机里的声音戛然而止，只剩下一阵刺耳的电流声。

寂星瑜的脸色瞬间变了。

他一把抓起消防斧，对夏小雨说：“在这里等我，锁好门，无论听到什么都别开。”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冲进了楼梯间，留下的只有那句掷地有声的话，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淡淡的血腥与皂角混合的味道。

夏小雨抱着怀里熟睡的安安，看着紧闭的天台门，又看了看手里那张沾着血的纸巾。

雨还在下，只是不再那么红了，变成了暗沉的铁锈色。远处的火光越来越亮，隐约能听到枪声，断断续续的，像谁在黑暗里敲打着希望的碎片。

她把寂星瑜的冲锋衣裹得更紧了些，仿佛这样就能汲取一点力量。

“安安，”她轻轻拍着弟弟的背，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我们等他回来。”

末世的第一个夜晚，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