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校尉姓钱，名振，是这批新兵的总教官。他蒲扇般的大手向下猛地一压，整个校场的嗡嗡声瞬间消失，只剩下风吹过旗杆的猎猎声响。

“我知道你们当中，有的是自愿来的，有的是被逼无奈来的，还有的只是想混口饭吃！”钱振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像两块磨刀石在摩擦，刮得人耳膜生疼，“我不管你们以前是干什么的，是种地的、打铁的、还是街上要饭的！从今天起，你们只有一个身份——景国的兵！”

他顿了顿，锐利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下方一张张或紧张、或麻木的脸。

“别以为当兵是来享福的！我告诉你们，庆国的杂碎们已经在北边磨刀霍霍了，随时可能南下！朝廷征召你们，不是让你们来吃饱饭，是让你们上战场去跟他们拼命的！”

此言一出，人群中响起一阵压抑的倒吸凉气声。许多人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他们只知道要当兵，却没想到战争离得如此之近。

高子瑜心中毫无波澜。这种战前动员，他在前世听过无数次。先用最残酷的现实击垮新兵的幻想，再给予一丝希望，从而建立起绝对的服从。

果不其然，钱振话锋一转，声音提高了几分：“但是！你们也别他娘的跟死了爹娘一样！怕死，就给老子滚蛋！想活，想出人头地，就给老子竖起耳朵听着！”

“只要你们能从战场上活着回来，哪怕只剩下一条胳膊，你们都能获得正式的军籍！从今往后，你们的家人在乡里能挺直腰杆，你们自己走到哪儿都受人尊敬！建了功，就能升官发财，封妻荫子！就算是死了，朝廷也会发下一笔丰厚的抚恤金，让你们的家人后半辈子衣食无忧！这笔买卖，怎么算都不亏！”

一番话，软硬兼施，恩威并重。原本死气沉沉的队伍里，一些年轻人的眼中开始冒出火光。富贵险中求，对这些本就一无所有的底层百姓来说，这确实是一条唯一的出路。

高子瑜看着那些被煽动起情绪的脸，心中暗自摇头。钱振只说了好处，却没提那恐怖的伤亡率。十个人里，能有一个活着获得军籍，就算老天开眼了。

“现在，开始分队！”钱振挥了挥手，一个文书官拿着名册开始大声唱名。

“赵二狗，第一什，王匡伍！”

“李四蛋，第三什，刘三伍！”

……

校场上一片混乱，被叫到名字的人在军士的呵斥下跑向各自的队伍。

“高子瑜！”

听到自己的名字，高子瑜应声出列。

“第七什，张威伍！”

高子瑜抬头看去，一个身材壮硕，满脸络腮胡的老兵正不耐烦地朝他招手。那老兵的脸上有一道从眉骨划到嘴角的刀疤，让他的表情看起来格外狰狞。他就是张威。

高子瑜快步走了过去，在他身后，又有三个新兵陆续被分了过来。张威扫了一眼自己手下的这几个“菜鸟”，眼神里满是嫌弃，就像一个屠夫在打量一群待宰的羔羊。

“都给老子听好了！”张威的嗓门很大，带着一股子血腥味，“在我手下，没有人，只有兵！要么当狼，要么当死狗！听不明白的，老子会用拳头教到你明白！现在，跟我走！”

张威领着他们穿过校场，来到营房区。

正如高子瑜之前所观察到的，这里的布局像一个巨大的四合院。两排长长的联排木房遥遥相对，中间是一片被踩得结结实实的空地，角落里堆放着一些磨得光滑的石锁、石担。每一排木房被隔成五个大间，房门外挂着木牌，从“第一什”到“第十什”。

两排房子的尽头，一边是两间稍小一些的独立营房，门上分别挂着“百夫长”和“仓房”的牌子。另一边则是营房的大门，门口摆着拒马桩，两座简易的瞭望塔分立左右。

张威带着他们走进了挂着“第七什”牌子的房间。一股混合着汗臭、霉味和脚臭的浓烈气味扑面而来，让几个新兵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房间里是大通铺，十个草席紧挨着铺在木板上，就是他们未来睡觉的地方。房间的最里面，有两个单独的小床，显然是给两个伍长准备的。另一个伍长王匡，已经领着他的人进了对面的房间。

“自己找地方！把东西放下！”张威指了指大通铺，自己则径直走到里面的小床上，一屁股坐下，开始擦拭他的环首刀，再没多看他们一眼。

八个新兵面面相觑，气氛有些尴尬。

高子瑜没有挑拣，直接将包袱放在了靠门边的一个位置上。这里通风好，也方便出入。

他放下东西时，注意到旁边铺位上坐着一个少年。那少年看起来最多十六七岁，身材瘦小，皮肤白净，与周围这些面黄肌瘦的农家汉子格格不入。他正低着头，双手紧紧攥着一块洗得发白的青色手帕，手指的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一个长得尖嘴猴腮的士兵凑了过去，嬉皮笑脸地调侃道：“哟，小兄弟，这手帕挺别致啊，是不是哪个小相好送的定情信物啊？”

少年身子一颤，把手帕攥得更紧了，头也埋得更低，一言不发。

“哈哈，还害羞了！让哥哥我看看，是村东头的翠花还是村西头的秀莲啊？”尖嘴猴腮的士兵说着就要伸手去抢。

少年猛地向后一缩，像只受惊的兔子，眼神里满是惶恐。

高子瑜眉头微皱，正想开口，里面擦刀的张威却不耐烦地吼了一声：“都他娘的闲着没事干了？想打架，等上了战场，有的是庆国杂碎给你们砍！谁再敢在营房里给老子惹事，先打断他的腿！”

尖嘴猴腮的士兵缩了缩脖子，讪讪地走开了。

张威的目光扫过那个叫赵小五的少年，眼神里的嫌弃更浓了，嘴里不屑地嘀咕了一句：“怂蛋。”

随即，他的目光落在了高子瑜身上。高子瑜刚刚脱下外衣，露出里面被汗水浸湿的短褂，紧实的肌肉轮廓清晰可见。张威那双死水般的眼睛里，第一次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这小子的身板，不像个农家子，倒像是个练家子。

高子瑜感受到了他的注视，只是平静地回望了一眼，便低下头整理自己的东西。

夜幕降临，简单的晚饭是黑乎乎的杂粮糊糊和一块咸得发苦的咸菜。吃完饭，没有任何娱乐活动，疲惫的新兵们便早早躺下了。

夜深人静，整个营房里只剩下此起彼伏的鼾声和梦话。高子瑜躺在冰冷的草席上，却毫无睡意。他闭着眼，脑子缺一直在转。这个世界，比他想象的更加残酷，但也更加直接。在这里，力量，就是一切。

就在这时，一阵极力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从旁边的铺位上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