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旧事一笔雪中埋
第2章 旧事一笔雪中埋
京华西郊,皑皑白雪覆盖着断壁残垣。“竹泠山庄”,这座曾是前朝名将旧宅的地方,如今成了皇子赵景昭的栖身之所。他被削去爵位、解除兵权,如同困兽般被圈禁于此,表面上是清修,实则权势尽失,门可罗雀。
夜色墨染,沈澹然孤身一人站在山庄前,肩头落满积雪,却浑然未觉。他的手中,只提着一物——棋盘。
门缓缓打开,凛冽的风雪灌了进去,门后站着一位身着素青常服的青年男子。他的衣衫略显陈旧,眉目冷峻,腰间并未佩剑,神色沉默寡言,但眼神中却藏着与他这落魄身份不符的锐利寒光。
“你是沈澹然?”
“正是。”沈澹然抱拳行礼,言辞恳切,“特来求与殿下下一局雪中棋,期望能与殿下一同谋划乾坤。”
赵景昭转身走进屋内,只抛下一个字:“进。”
屋内陈设极为简陋,微弱的炉火勉强驱散些许寒意。一张旧榻,一方石桌,便是全部家当。沈澹然将棋盘放置在桌上,赵景昭随手拨弄了几枚黑子,语气冷淡地问道:“你是贺明庭那边的人?”
沈澹然连忙摇头:“我并非‘他的人’。”
“那你属于谁?”
“我只忠于自己。”
赵景昭目光如炬,盯着他说道:“说这种话的人,往往死得很快。”
沈澹然却神色自若:“臣愿以这一局棋,为自己谋一条不死之路。”
赵景昭冷笑一声,拈起黑子落下,声音冰冷:“倘若你棋下得不好,本宫不介意送你归西。”
棋盘之上,局势初定,黑白棋子交错纵横。赵景昭落子如飞,攻势凌厉,尽显杀伐之气,似要将对手一举击溃。而沈澹然则稳如泰山,防守得密不透风,虽进展缓慢,却毫无破绽。棋至中盘,赵景昭突然发问:“你为何要来见我?”
沈澹然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殿下可曾信任过谁?”
赵景昭挑眉,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曾信任过母妃,信任过舅父,信任过旧将、旧臣,可最终,他们都辜负了我的信任。”
沈澹然微微一笑:“那么现在,殿下愿意信任我吗?”
赵景昭凝视他许久,缓缓说道:“你若能让我赢下这一局,我便信你。”
沈澹然却摇头道:“若我真的故意输给殿下,殿下恐怕会怀疑我别有用心。”
赵景昭眼神瞬间一冷。
沈澹然接着说道:“所以我既不能赢殿下,也不能输殿下。”
“我只能——与殿下和一局。”
棋盘上,黑白棋子激烈对峙。沈澹然突然连续落下三子,巧妙地逼得赵景昭不得不退守一角。赵景昭微微眯起双眼,质问道:“你这是何意?”
“是想提醒殿下收敛锋芒。”沈澹然语气清冷,神色严肃,“太子已死,二皇子兵权被削,如今贺明庭挟天子以令诸侯,殿下若再轻举妄动,无疑是给他人递上把柄。”
“殿下若真想夺回失去的一切,就必须学会隐忍。”
“舍弃一城,以守一片原野;舍弃一兵,以保自身性命。”
“待百官内乱,宗门出山之际,再一剑直指要害,这才是复国兴邦的王道。”
赵景昭陷入沉默,半晌才缓缓开口:
“你可知我这些年,为何还能苟活至今?”
“因为殿下还未‘值’得死。”沈澹然回答得斩钉截铁,“只有当殿下真正对贺明庭构成威胁,或者成为可以交易的重要筹码时,他才会痛下杀手。”
赵景昭冷笑一声:“那你呢?你又值不值得活下去?”
沈澹然轻轻拈起一枚白子,轻声答道:
“今日之后,我便值一局棋,一纸策略,一宗血债的偿还。”
赵景昭目光如刀般盯着他,良久,忽然低声笑了起来。
“你这人,心思深沉如毒蛇。贺明庭迟早会重用你,太傅想必也得对你多加提防。”
“可惜——你终究还是太过稚嫩。”
沈澹然非但不怒,反而微笑道:
“蛇毒是否致命,要看咬向何人;我是否稚嫩,要看时间的磨砺。”
赵景昭神色一敛,忽然衣袖一挥,棋盘瞬间散乱,黑白棋子纷纷滚落满桌。
“此局为和。”
“沈澹然,从今日起,你便为我出谋划策。”
“我不会给你一兵一卒,不会许你任何权力,也不会赐你爵位。你若能在这黑暗无光之地,杀出一条通往天子之位的道路,我便许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沈澹然低头行礼,声音低沉如同夜色:
“臣谢殿下,在这血海风波之中,赐予臣一线生机。”
风雪之外,一匹快马悄然离去。马上的黑衣女子,正是藏剑宗的苏青歌。她身披雪花,藏身暗处,已将这场对弈暗中传递给了江湖中人。
她回头望向那座孤楼里的昏黄灯光,喃喃自语:
“这京华……怕是要变天了。”
……
冬日将尽,正月初三。城外雪后初晴,阳光洒在大地上,万物仿佛还沉浸在昨年的沉睡之中,一切看似如往常一般平静。
沈澹然手持卷轴,漫步于太学旧库。这里封存着京中二十年来的官文公牍,是这个朝代在纸上留下的斑驳残影,也是无数权谋斗争的灰烬之地。
他在寻找一件至关重要的东西——七年前,他父亲沈季衡罢职前最后一次调拨文书。那份文书原本署在某一笔边饷账目之后,后来却被人暗中销档,从册籍中彻底“抹去”。
然而,凡纸必有灰烬,凡字必有痕迹。
他一直寻找到未时,终于,一卷泛黄的文书映入眼帘。纸页的边角有些微炭化的痕迹,似乎有人曾试图将其烧毁,但并未成功。沈澹然轻轻用指尖抚摸着残迹,一行模糊的字迹逐渐显现:
“……乙亥年腊月,兵部贺明庭提令,改折三郡粮折入郴州边仓,以供‘西部调兵’。沈某不同,拒批。”
这一笔字迹,苍劲而冷峻,仿佛一把利刃,重重地落在纸上。
沈澹然收起卷轴,静静地站在原地。心中那个冰封了七年的情绪,此刻如同一座崩塌的雪山,化为一腔冷血,直贯丹田。
回到翰林院后,夜幕已经降临。沈澹然点起灯火,独自坐在书案前,铺好纸,研好墨,写下一篇“纪实笔录”,将贺明庭调粮之事详细记录下来,并署名为——
“杨廷之幕僚私信抄录。”
而后,他派人将这篇文章匿名送至御史台的“风闻馆”。
这,便是沈澹然在这场风云变幻的棋局中,落下的第一枚暗子。
林晚吟到来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
她身着素衣,未施粉黛,眉间带着风雪的寒意。沈澹然起身为她斟茶,她看了他一眼,缓缓坐下。
“你已经动手了?”
“是的。”
“贺明庭的对手,会是杨廷之?”
沈澹然点头。
林晚吟神色复杂,忧虑地说道:“你用假笔诬陷朝堂重臣,一旦被揭穿……那可是死罪。”
沈澹然却坦然一笑:“若我连动笔的勇气都没有,七年前那桩冤死的案子,就只能永远在雪中腐烂。”
“这京城里,太多人的冤魂,都是因为‘不敢动笔’而被深埋。”
林晚吟沉默了许久,忽然轻声说道:
“若有来生,我愿做一个山野村姑,不识笔墨,不识朝堂,也不识你。”
沈澹然微微一怔。
她又接着说道:“但在今生,我愿与你共执一笔,同谋此事。”
话音未落,一名侍从悄然走进屋内,低声禀报:
“御史台今夜已将弹劾奏章递入中枢,内容直指杨廷之密通宗门,篡改账目以谋取私利。”
沈澹然唇角微微上扬:“奏疏是谁代写的?”
“是王御笔,说是‘匿名告发,文字泼辣’,已由中书左史暂录。”那人顿了顿,“也就是,录的……是您。”
林晚吟轻叹一声:“你终于出名了。”
沈澹然望着跳动的烛火,目光平静而淡然。
“出名,就如同自焚。”
“但我甘愿自焚。”
朝堂风云起波澜
次日,京城上下一片震动。
杨廷之被下令停职查办,而贺明庭则趁机上疏,称赞中书左史沈澹然“文法得体、理事明辨”,推荐他升为“御前编纂”,从而得以进入中枢,职位虽小,却责任重大。
这,无疑是贺明庭对沈澹然的拉拢之举。
然而,太傅府却在当夜递出一份措辞严厉的文书。
署名是林晚吟,内容是一篇议论文章,深刻分析了“文臣执笔揽权之弊”,并直接点名批评贺明庭属下“刻意栽赃陷害政敌”。
此文书一出,朝堂上下一片哗然,天子却沉默不语。
而沈澹然,就在这拉拢与斥责之间,坐进了新设的东阁偏厅,开始每日面对着堆积如山的书卷,批阅千页文书。
他的名字,终于正式登上了庙堂的权力棋盘。
夜里,沈澹然独自坐在东阁。
一封密信如幽灵般从窗下飞了进来,落在他的案前。
他拆开信,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字:
“欲还血债,请留青笔一支,三日后南苑池边相见。”
署名:苏青歌。
沈澹然看着这行字,眼神微微一动,缓缓合上密纸。他将笔插入衣袖,推开窗子,望着那夜雪纷飞,冰河未融的景象。
他忽然低声自语:
“血债这东西,不能写在纸上,而要刻在剑上。”
“但愿我这支笔,还来得及刻出一剑之功。”
……
南苑池,地处皇城西南隅,是天子避暑的胜地。池面宽广,冬日里白雪覆盖着冰层,四周林间寂静无声,唯有微风轻轻卷起雪花,仿佛是这座城池最后一片未被权谋书写的空白。
沈澹然身着素灰长袍,静静地站在池畔,面色沉静如水。
三日前,他收到苏青歌的传信,信中说“有血账未还,有人该死”。
而今日,正是贺明庭的心腹之一——秦参政——例行夜游的时间。
据传,此人擅长篡改军册,曾为贺氏斩断沈季衡所管的粮路。若能除掉此人,将是沈澹然复仇路上的第一滴血。
暮色尚未完全褪去,池中白雪愈发厚重,苏青歌如一道黑色的影子般疾掠而来。她身着夜行衣,腰间悬挂着细刃,眉眼之间透着冰冷的杀气。
她没有丝毫寒暄,单刀直入地问道:“目标是谁?”
沈澹然递出卷轴,低声说道:“秦湛,贺氏外甥,今日辰时离开府邸,进入南苑狩厅。预计戌时返回,必定经过水榭桥。”
“桥下有伏兵。”苏青歌目光一寒。
“我来引他们动手。”沈澹然神色平静,语气坚定,“你只需负责致命一击。”
苏青歌望着他,良久,冷笑一声:
“你要知道,你如今可是贺明庭的人。”
“但我姓沈,不姓贺。”他平静地回应道。
她盯着他,冷冷地说:“你若死在今晚,倒也死得有些风采。”
沈澹然轻轻一笑:
“今夜,死的不会是我,而是他。”
亥时初刻,水榭桥下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秦湛果然如期而至,左右只带着两名亲卫。
沈澹然提前在桥口坐下,一身书生打扮,面前摆放着一张小几,纸笔尚未动用,灯火在风中摇曳不定。
秦湛勒住马缰,停在桥头,皱眉问道:“你是何人?”
沈澹然微笑着回答:“翰林沈澹然,今夜值守风谏,奉命在此池边旧书阁看守。”
“谁命你来的?”秦湛冷声质问。
沈澹然没有回答,反而反问:“秦参政可识得此诗?”
他指着案上的诗笺,朗声念道:
“雪桥灯下马声急,
夜色将斩旧人头。”
秦湛眉头一皱,怒喝道:“你这是在威胁我?”
沈澹然不慌不忙地拈起笔,落下一个字,补了一句:
“今夜不死,何年赎血?”
几乎就在同时,苏青歌如鬼魅般从桥下飞身而起,短刃在夜色中划出一道耀眼的寒光,直逼秦湛的咽喉!
“有刺客——!”
两名亲卫还未喊完,便被凌厉的剑风扫中咽喉,当场倒地。苏青歌一击未中,立刻旋身再次刺出,剑光闪烁如雪!
秦湛躲避不及,身中一剑,摔倒在桥边,鲜血染红了洁白的雪地。
沈澹然望着这一幕,眼中没有丝毫喜悦或悲伤,仿佛这一切都是早已注定的事情,如今只是按部就班地收尾。
桥下伏兵顿时大乱,数名锦衣卫破雪而出!
苏青歌来不及逃脱,被团团围住。
“交人!”一名副指挥怒声喝道。
沈澹然却突然上前一步,展开手中的文卷:
“此人并非刺客,而是钦差护印女史苏青歌,今夜奉命调查军政私账,却遭人设伏。”
“你们阻拦于此,意欲何为?”
那副指挥一怔,质问道:“哪个钦差?谁授的命?”
沈澹然从容地从袖中掏出早已准备好的伪印书信,纸色泛黄,墨色斑斑,上面赫然盖着“兵曹右司”的印章。
副指挥脸色骤变。他冷冷地瞥了一眼苏青歌,又看了看地上血泊中的秦湛,最终咬牙收队:“此事我等并不知情,愿听翰林院处置。”
说罢,转身带着手下离去。
雪依旧在下,秦湛的血渐渐冷却。
苏青歌静静地站在桥边,望着地上的尸首,一言不发。
沈澹然走上前,为她披上一件外衣。
“他死了,”她低声说道,“可我却没有想象中的痛快。”
沈澹然道:“因为他只是第一个,绝不是最后一个。”
她转身看着他,目光中已没有初次见面时的杀气,取而代之的是几分复杂的情绪。
“你这人,比我还要狠。”
沈澹然淡笑:“我杀人,靠的是笔;你杀人,用的是剑。”
“可这世上最狠的杀法,是让人死后不得入土为安,死前无法为自己辩解。”
她喃喃地重复着:
“今夜不死,何年赎血……”
“这是你替我写的诗?”
沈澹然点头:“这既是替你,也是替我自己。”
“此后每杀一人,我便写一句。”
苏青歌轻轻一笑:
“那你可得写不少诗。”
他回望她,语气平淡:
“那你就多杀些该杀之人。”
夜雪纷飞,寒风掠过水榭桥。
今夜之后,京华城中再无秦湛此人,而东阁则多了“沈左史以文挡剑,保钦差杀敌”的传闻。虽未大肆宣扬,但已引起了一个人的注意。
赵景昭在竹泠山庄翻阅着文报,低声问道:
“沈澹然……他是不是,已经开始不听从贺明庭的命令了?”
一旁的侍卫没有回答。
赵景昭眯起眼睛,轻声说道:
“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