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雨水,像无数冰冷的钢针,穿透沉甸甸的夜色,狠狠扎在省档案馆古籍修复室高而窄的玻璃窗上。窗框在风里发出细碎而持续的呻吟,仿佛不堪重负。室内,唯有一盏低垂的护眼灯,在巨大的榆木工作台上投下一圈昏黄、凝滞的光晕,固执地抵抗着窗外的喧嚣与黑暗。
沈书仪微微弓着背,整个人仿佛被这圈光晕吸了进去。她戴着薄如蝉翼的白色棉布手套,左手无名指和小指小心地垫在一页纸脆弱不堪的边缘,右手的镊子尖细如毫芒,屏息凝神地,从一张几乎被岁月和某种深褐污渍完全吞噬的陈旧信纸上,剥离一层薄如蝉翼的衬纸。那污渍,在灯下呈现出一种近乎凝固的、令人心悸的暗红。每一次镊尖极其轻微的移动,都伴随着纸张纤维几不可闻的呻吟。空气里弥漫着旧纸、防霉药水和她自己因紧张而微微发烫的气息。
指尖下,是历史几乎朽坏的神经。她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不是因为闷热,而是源自一种近乎虔诚的敬畏与压力。这封未曾寄出的信,来自1945年夏末,一个名叫“青锋”的游击队员,写给山外某个叫“云岫”的姑娘。字迹潦草,却力透纸背,字里行间跳跃着对胜利的笃定,对重逢的渴盼,还有少年人藏不住的羞怯情意。然而,信纸上的那片深褐,像一块沉重的、不祥的乌云,沉沉压在那些滚烫的字句上。沈书仪的指尖,甚至能隔着薄薄的手套,感受到那片污渍下方纸张纹理的异常——一种微妙的、与周围不同的厚实感。
“夹层?”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掠过脑海。她小心翼翼地调整镊子的角度,屏住呼吸,沿着那片污渍的边缘,极其缓慢地挑起……一层极薄的、几乎与信纸融为一体的纸页被分离出来。就在这层薄如蝉翼的纸张被揭开的瞬间——
头顶那盏护眼灯,猛地发出一声短促而怪异的“滋啦”声,随即,整个修复室骤然陷入一片浓稠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窗外肆虐的雨声和风声,瞬间被放大了无数倍,蛮横地灌满了整个空间,带着一种要将人吞没的寒意。
“该死!”沈书仪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她摸索着,从工作台边缘抓起自己的手机,指纹解锁,屏幕亮起的冷光刺破了眼前的黑暗,也刺得她眼睛微微一眯。屏幕上,一条推送通知正固执地闪烁着刺目的红色:
【紧急!抗战老兵顾长河先生病房遭不明身份人员闯入,院方正全力排查!】
顾长河?那个名字瞬间击中了她。就在昨天,馆长才忧心忡忡地提到这位被列为“活文物”的百岁老人,身体急剧恶化,却始终拒绝捐赠或口述他亲历的那段烽火岁月。他像一座沉默的孤岛,固执地守着不为人知的秘密。沈书仪心头那股不祥的预感,如同窗外汹涌的暗流,骤然变得汹涌而冰冷。地图上标注的那个山谷——“翠云谷”,此刻就在她刚刚剥离出的夹层地图上!而顾长河,正是当年活跃在翠云谷一带的“磐石”游击队幸存的老兵之一!
冰冷的恐惧沿着脊椎瞬间爬升,让她握着手机的指尖微微发麻。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手机屏幕的光晕,重新聚焦在刚刚剥离出的那页纸上。这并非普通信纸。它极薄,却异常坚韧,历经岁月侵蚀仍能清晰辨认。纸面上,是用一种极其锐利、几乎划破纸背的炭笔线条,勾勒出的简洁地形图。山脊的走向、溪流的脉络、几处特征显著的巨石标记,以及一个用双圈谨慎标出的位置——翠云谷深处,一个叫“鹰回头”的山坳。
而在图例旁,一行同样锐利的小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入她的眼帘:
“青锋、磐石诸同志存念。光复之日,启封于鹰回头。”
时间胶囊!沈书仪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擂动起来。她的目光死死钉在那行字上,又猛地移向手机屏幕上那条刺目的病房闯入通知。两股信息,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蛇,在雨夜的黑暗中猝然绞缠在一起。地图,老兵,闯入者……还有那个地方!她几乎是颤抖着手指,飞快地划开另一个页面——本地新闻。果然,就在几条社会新闻下方,一条并不起眼但足够清晰的公告跳了出来:
【热烈祝贺!宏远集团“翠云谷国际生态度假区”项目奠基仪式将于三日后隆重举行!】
公告下方,配着一张效果图:推土机、挖掘机排列整齐,背景正是那座郁郁葱葱、此刻在沈书仪眼中却如同被推上祭坛的山谷——翠云谷!那个鹰回头山坳,赫然就在效果图标注的核心开发区域之内!
冰冷的水汽似乎渗进了骨髓,沈书仪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她不再犹豫,一把抓起工作台上那张刚刚剥离出的、带着历史冰冷触感和血渍的地图,连同手机一起塞进帆布包。动作因为急促而显得有些狼狈。她甚至来不及关掉那盏已经熄灭的护眼灯,也顾不上收拾摊开的工具,像一头被无形鞭子驱赶的鹿,猛地撞开修复室沉重的木门,冲入了档案馆幽深、回荡着她奔跑脚步声的走廊。门在她身后“砰”地一声撞上,在空旷的楼道里激起沉闷的回响,如同一个不祥的休止符。
窗外,暴雨依旧倾盆,仿佛要将整个世界冲刷殆尽。
省军区总医院高干病房区特有的消毒水气味,浓烈得几乎凝成实质。沈书仪几乎是半跑着穿过空旷寂静的走廊,帆布包紧紧贴在身侧,里面那张薄薄的地图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病房门口,两名身着笔挺军装的年轻卫兵如同两尊沉默的雕像,眼神锐利如鹰,在她出示证件并低声说明来意后,才微微侧身让开。其中一人抬手,用指节在厚重的门板上极轻地叩了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