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门无声地滑开一条缝隙,沈书仪闪身进去。病房内的光线被刻意调得很暗,只有床头一盏光线柔和的壁灯亮着,将周围的一切都笼罩在一层近乎虚幻的静谧之中。空气净化器发出极低的、单调的白噪音,反而更衬得这方寸之地寂静得可怕。一位头发花白、面容严肃的老军人坐在靠墙的椅子上,他朝沈书仪微微颔首,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审视,也带着一种沉重的了然。他正是昨天馆长联系的那位负责顾老档案工作的老首长。另一位穿着白大褂、气质干练的女军医则安静地立在床头监护仪旁,屏幕上的曲线微弱而平稳地跳动着。
所有的注意力,都聚焦在病床中央那个瘦小得几乎被被子淹没的身影上。
顾长河老人躺在那儿,如同一截风干了百年的枯木。层层叠叠的皱纹深刻得如同刀刻斧凿,覆盖了他整张面孔,几乎看不出原本的轮廓。他闭着眼,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唯有床头监护仪上那条固执闪烁的绿色曲线,证明着生命微弱的余烬仍在顽强燃烧。
沈书仪放轻脚步,几乎是屏着呼吸走到床边。她犹豫了一下,目光投向那位女军医。军医的眼神沉静,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带着鼓励。
“顾老……”沈书仪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她慢慢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床上的老人尽可能平行,“我是省档案馆的沈书仪。我们……找到了一张图,关于翠云谷,关于‘磐石’……关于‘青锋’同志留下的东西。”
“青锋”两个字,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病床上那具枯槁的身体,猛地、极其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如同被无形的电流狠狠击中。一直闭着的眼睛,骤然睁开!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浑浊、干涸,眼白布满了纵横交错的黄褐色血丝,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难以聚焦。然而,就在这双看似行将熄灭的眼眸深处,却骤然爆发出一种无法形容的、近乎燃烧的光芒!像垂死的火种被狂风猛地吹旺。他枯枝般的手指在被面上无意识地抓挠着,喉咙深处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急促喘息。
“图……图……”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调子,每一个字都像在砂纸上摩擦,带着一种濒死之人抓住最后浮木的绝望和急切,“给我……看……”
沈书仪的心被狠狠揪紧。她迅速而小心地从帆布包内侧取出那张薄如蝉翼、边缘带着暗褐污渍的地图,双手捧着,轻轻地、几乎是用一种献祭的姿态,递到老人眼前。
浑浊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张图上。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老人干瘪的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的“嗬嗬”声更加急促。他枯瘦的手指颤抖着,几次试图抬起去触碰那张纸,却都无力地垂下。最终,他放弃了触碰地图,那只手仿佛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移向自己病号服左侧的口袋。他的手在口袋里摸索着,每一次微小的动作都伴随着身体痛苦的颤抖和令人窒息的喘息。
旁边的女军医眼神骤然一紧,下意识地想要上前阻止,却被老首长一个极轻微、却异常严厉的眼神制止了。老首长的手在身侧悄然握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终于,那只枯槁的手颤抖着从口袋里抽了出来。指间,紧紧捏着一样东西——半张照片。
那照片显然被人从中间撕开过,边缘参差不齐,仿佛带着撕裂那一刻的巨大痛苦。照片本身早已泛黄、卷曲,上面布满了被无数次摩挲留下的印痕。照片上,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半身像。她穿着那个年代女学生常见的阴丹士林蓝布旗袍,乌黑浓密的短发齐耳,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她的眼睛很大,明亮得惊人,像盛着两泓清澈的泉水,微微弯着,带着温柔的笑意,嘴角也向上翘起一个甜美而充满希望的弧度。照片只保留了她的半身,另一半被撕裂的地方,留下令人心碎的空白。照片的背景极其模糊,只能隐约看到几片竹林的虚影。
“给……给她……”顾长河的声音如同游丝,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肺腑深处撕裂出来,带着血沫,“告诉……云岫……”他的目光死死盯着照片上女子含笑的眼睛,浑浊的瞳孔里爆发出惊人的光芒,那光芒超越了病痛,甚至超越了死亡本身,只剩下一种积压了八十年的、沉甸甸的、令人灵魂震颤的执念:
“我……没……忘了……约……等……等了我……八十年……”
“告诉她……我……回来了……”
最后一个“了”字,化作一声悠长的、带着无尽眷恋与遗憾的叹息,消散在充满消毒水气味的寂静里。那只捏着半张照片的手,仿佛被瞬间抽走了所有力气,猛地垂落在洁白的被面上。照片无声地滑落。
床头监护仪上,那条平稳跳动的绿色曲线,骤然拉直!刺耳、尖锐、毫无感情的蜂鸣声,如同冰冷的丧钟,骤然撕裂了病房死一般的寂静!
“顾老!”女军医一步抢上前,动作迅疾而专业。
沈书仪僵在原地,如同被那声蜂鸣冻结。她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滑落被面的那半张照片上。照片里,那个叫“云岫”的女子,依旧温柔地笑着,笑容穿越了八十年的烽火硝烟,定格在泛黄的纸片上,明亮得刺眼,也残酷得刺眼。顾长河最后那句“等了我八十年”,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狠狠凿进她的心脏,带来一阵剧烈的、近乎窒息的钝痛。
“云岫……”她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指尖冰凉。
老首长缓缓站起身,走到床边,默默地、极其郑重地对着病床上已然失去生息的老兵,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他的动作沉稳而缓慢,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无法言说的哀痛与敬意。礼毕,他才俯身,用微微颤抖的手,极其小心地拾起滑落的那半张照片,如同拾起一个无比沉重的承诺。他转过身,布满皱纹的脸上是化不开的沉痛与肃穆,将照片郑重地递到沈书仪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