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水渍
第1章 水渍
下午最后一节的阳光已经斜斜地挂在窗沿上,金晃晃的,把学前班教室的水泥地照出几块亮斑。王老师用红粉笔在黑板上写下“把练习册第三页写完就能回家”,粉笔末簌簌落在讲台上,她拍了拍手,“动作快的小朋友,写完就可以背上小书包去院子里玩会儿,等家长来接啦。”
话音刚落,教室里就响起铅笔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像一阵细碎的雨。前排扎羊角辫的女孩最先举起手,练习册被她高高举着,纸页都在晃:“老师!我写完啦!”
王老师走过去打了个红勾,她就蹦蹦跳跳地收拾好东西,背着印着小白兔的书包跑出了教室,门口很快传来她和院子里其他小朋友的笑闹声。
一个,又一个。
起初是此起彼伏的“老师我好了”,后来变成偶尔响起的椅子摩擦地面的声音。有人把铅笔塞进笔袋时拉链没拉好,“哗啦”掉出块橡皮,捡起来时脚步已经轻快地迈向门口。李明浩走的时候还冲林舟挥了挥手,他的练习册早就写完了,只是在座位上玩了会儿橡皮。
林舟埋头盯着自己的练习册,鼻尖几乎要碰到纸页。旁边的同桌小胖张超哼哧哼哧地写着,铅笔在他肉乎乎的手里显得格外小,每写一个字,胳膊肘都会不经意地撞一下林舟的胳膊。
“你快点啊,”张超嘟囔着,“我妈说今天带我去买冰棍。”
林舟没说话,只是用力攥了攥铅笔。他的右手手腕往下一点的地方,有块皮肤总是潮乎乎的,像揣着块浸了水的海绵。这会儿那片潮意正慢慢渗进练习册的纸页,把刚写下的“人”字晕开了一个浅灰色的圈,笔画边缘变得毛毛糙糙,像被水泡过的纸。
他试着把袖子拉下来盖着,可布料薄,潮意透得更快,反而让纸页上多了一块更大的水渍。笔尖落在湿软的纸上,要么滑过去写不出字,要么就把纸戳出个小窟窿。
下课铃“叮铃铃”地响起来时,教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了。王老师看了看墙上的钟,走过来敲了敲张超的桌子:“小胖,再加把劲,就剩最后一行了。”
张超“嗯”了一声,加快了速度,铅笔在纸上划出重重的痕迹。又过了五分钟,他把练习册推给老师,长舒一口气,背起那个比他还宽的书包,跑走前还回头看了一眼林舟:“我先走啦!”
教室里彻底静了下来。
窗外的阳光又挪了挪位置,把林舟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投到讲台边。他面前的练习册上,已经有了好几个深浅不一的水渍,像地图上被打湿的湖泊。笔尖悬在纸上,他不敢落下去——刚才那个“天”字,就是因为水渍太湿,最后一横直接晕成了一团模糊的灰。
手腕上的潮意还在慢慢往外渗,像永远拧不干的抹布。林舟低着头,看着那片水渍在纸页上悄悄蔓延,把空白的地方一点点染成沉闷的灰色。走廊里传来王老师和其他老师说话的声音,远处还有家长接孩子时的招呼声,只有他的座位周围,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笔尖悬着时,轻微的颤抖声。
林舟试着把纸页往上掀了掀,想换个没湿的地方写,可手指一碰,又在纸页边缘留下几个湿乎乎的指印,像小鸭子踩过的脚印。铅笔尖在纸上顿了顿,写下“地”字的第一笔,刚划到一半,笔尖就打滑了,一横歪歪扭扭地拖出去,像条没力气的蚯蚓。
“唉。”林舟忍不住叹了口气,声音在空教室里显得特别清楚,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不知道过了多久,太阳也下班了。阴暗的教室里只剩下王老师和窘迫的林舟。林舟感觉自己的脸颊红红的,烫烫的,内心充斥着不安,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向我涌来。
王老师走过来时,林舟都没听见她的脚步声。她弯腰看了看林舟的本子,又看了看林舟攥着铅笔的手——指缝间沁出的汗正顺着笔杆往下淌,在练习册封面上积的那个小水洼,已经漫到了“练习册”三个字上,把“练”字的右半边泡得发皱。
“林舟,”她的声音放轻了些,手指在他本子上轻轻敲了敲,“剩下的带回家写吧,天快黑了,你家长该着急了。”
林舟愣了一下,铅笔还悬在纸上。她已经直起身,拿起讲台上的红笔盒:“走吧,书包收拾好,明天把作业带来就行。”
书包带子被汗浸得有些黏手,林舟把练习册折了个角塞进书包,走出教室时,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风吹过秋千架的吱呀声。秋千板上还有个粉色的发圈,大概是张晓雅掉的,被风吹得轻轻晃。
刚拐过走廊,就听见表弟林睿的喊声:“哥!你咋才出来?”
他跟两个同班男生蹲在墙根下弹玻璃球,看见林舟就蹦起来,手里还攥着颗蓝花花的球:“我们去捉蝌蚪,你去不去?河沟里好多!”
另一个男生也跟着起哄:“去吧去吧,你作业不是早该写完了?”
林舟捏了捏书包带,布料下的练习册硌着掌心,潮乎乎的。“我……作业还没写完,”声音小得像蚊子哼,“要回家写。”
林睿“嘁”了一声,撇撇嘴:“真慢。那我们走了啊,捉了给你留一只最大的!”不等林舟回答,他就跟着那两个男生跑了,脚步声越来越远,夹杂着笑闹声,像撒了把豆子在地上滚。
林舟背着书包慢慢往家走,手腕上的汗把校服袖口洇出一圈深色的印子。路过小卖部时,老板娘正往窗台上摆冰棍,白气丝丝缕缕地冒,他盯着看了两眼,手心的汗好像更烫了——上次买冰棍,钱捏在手里太久,汗把纸币泡得软塌塌的,老板娘捏着看了半天,眉头皱得紧紧的。
到家时,林舟父母正在厨房做饭。看到林舟回来有些好奇的问到:“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我看人那谁的孩子早就回来了。你们老师拖堂了吗?”
“没……我作业在学校没写完,老师让带回家写。”林舟小声说,手指在裤缝上蹭了蹭,汗把布料洇出两个浅印。
“哦。下次写快点,别总是拖拖拉拉的,男孩子要利索点饭还没做好,先写作业吧。”林爸对林舟说到。
林舟拎着书包应了一声,进了小屋,桌子上还放着早上没喝完的粥碗,结了层浅黄的印子。打开练习册,白天没干的水渍已经变成了褐色,像块没洗干净的补丁。笔尖落下去时,纸页还是软塌塌的,写“木”字时,竖钩刚划到一半就歪了,像根被雨打弯的树枝。
写了没两行,林妈在外面喊:“去叫你爷爷,先吃饭!吃完再写!”
饭桌上,林爸端着酒杯,跟妈说今天赶集的事,说谁家的西瓜甜,谁家的茄子便宜。爷爷也在谈论着村里的某人某事,林舟扒着饭,犹豫了半天,还是开了口:“妈,我手老是出汗,写作业写不快。”
妈正给爸夹了块茄子,随口应着:“天热呗,小孩火力壮。”
“不是天热,”林舟攥紧了筷子,竹筷在汗湿的手里打滑,“就是……一直出,本子都湿透了。”
林爸“嗯”了一声,喝了口酒:“多大点事,男孩子谁不出汗。”他夹了块肉放我碗里,“快吃,吃完把作业写完。”
林舟低下头,把剩下的半碗饭扒完。手放在桌布底下,汗透过布料,在深蓝色的桌布上洇出个浅痕,像块没洗净的污渍。
写完作业时,客厅里正放着连续剧,林舟一家人看着电视,爷爷点上烟吸了两口,林妈说烟呛,爷爷便把烟掐了。林爸看着电视情节说拍的有点假。屏幕里的人哭哭笑笑,台词一句接一句飘过来。林爸林妈,爷爷时不时地谈论两句。林舟看着电视没有吭声,盯着屏幕上跳动的光影,刚才写作业时的烦躁好像被什么东西盖住了,软软的,像被棉花裹住。
“去睡吧,”林妈忽然拍了拍林舟后背,“明天还上学呢。”
林舟站起身时,腿有点麻。走进小屋,摸黑脱了衣服躺到床上,凉席贴着后背,总算带走点热意。窗外的月光从窗帘缝里钻进来,在墙上画了道白痕。
手心的汗好像干了些,摸着凉席,糙糙的。林舟盯着那道月光,忽然觉得很累,不是累得喘不过气,是像走了很远的路,脚底板发疼,只想就这么躺着。
明天还要上学。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眼皮就沉了。黑暗里,好像还能听见客厅里连续剧的声音,还有大人说话的声音。
这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林舟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闻见晒过的棉花味。心里那点沉甸甸的东西还在,只是暂时睡着了。只有右手手心那片潮意,像生了根,悄悄贴在凉席上,洇出个看不见的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