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不是在下，是在砸。

天河像是被谁捅了个窟窿，浑浊冰冷的水柱子狠狠夯在陈关西的背上，劣质电动车雨披在狂风里猎猎狂抖，像条垂死挣扎的破旗子，半点用不顶。冰凉的雨水顺着脖颈子灌进去，贴着脊梁骨往下淌，激得他牙关都打了个哆嗦。车头灯那点可怜的光，在厚重的水幕里劈开一道勉强能瞧见路的缝，正正映出前方“枫林晚”网吧那块掉了大半红漆的霓虹招牌，在雨夜里一闪一闪，透着一股子廉价又勾人的劲儿。

“操！”陈关西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油门拧到底。屁股底下这辆老电驴发出濒死般的呻吟，猛地一蹿，冲向网吧门口那片巴掌大的干爽地。车轮碾过积水洼，“哗啦”一声，混着泥浆的水点子毫不客气地溅了他一裤腿。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瞬间湿透，冰凉沉重地贴在皮肉上。

他甩腿下车，动作因为湿裤腿的牵扯显得有点笨拙。脚刚沾地，裤兜里的手机就跟催命符似的震起来，嗡嗡声隔着湿透的布料都听得真切。屏幕在湿漉漉的口袋里亮起刺眼的光，一个熟悉的座机号码，后面跟着三个触目惊心的红字——“投诉”。

陈关西看都没看，湿漉漉的手指在屏幕上用力一划，挂断。动作带着一股子被雨水泡透了的烦躁。他胡乱抹了把脸，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一把推开网吧那扇沾满油腻手印的玻璃门。

一股子混杂着劣质烟草、过期泡面调料包、汗馊味和几十台机器散热烘烤出来的热烘烘气息，劈头盖脸砸过来，瞬间把他裹了个严实。键盘噼里啪啦响成一片，鼠标点击声密得跟炒豆子似的，游戏音效里的爆炸声、技能释放声此起彼伏，夹杂着年轻人兴奋的嚎叫和懊恼的骂娘。昏黄的灯光下，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拧出二两油。陈关西熟门熟路，低头穿过几排烟雾缭绕的机位，径直走到最里面那个角落的空位。座位旁边的烟灰缸堆成了小山，键盘缝隙里卡着不明成分的零食碎屑。

“哟，老陈，今儿个这么惨？”吧台后面，网管阿飞叼着根快烧到过滤嘴的烟，探出半个脑袋，瞧见他落汤鸡的模样，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熏得焦黄的牙，“还是老三样？”

陈关西没吭声，从湿透的外卖服口袋里摸出几张皱巴巴、边缘被雨水泡得发软发白的纸币，“啪”一声拍在油腻的吧台上。纸币沾了水，有点粘手。“嗯。”他喉咙里滚出一个沙哑的音节，像是被雨水泡胀的木头，“再加一小时。”

开机，登录。屏幕亮起，深蓝色的宇宙背景深邃无垠，缓慢旋转的星云带着一种冰冷的浩瀚感，中央是《星域纷争》极具科幻感的金属LOGO，泛着冷硬的银灰色光泽。这虚拟世界的冰冷质感，和外头湿漉漉的雨夜、网吧里浑浊燥热的空气，割裂得像两个世界。陈关西甩了甩手腕，又活动了一下有些冻僵的手指，目光掠过邮箱里爆满的催促单子和公会频道疯狂闪烁的求助信息，鼠标光标没有半分犹豫，直接点向界面上那个燃烧着赤红火焰图标的按钮——**个人竞技场**。

匹配成功！

加载画面一闪而过。眼前展开的是一片悬浮在无垠深空中的巨大金属平台，棱角分明，透着工业的冰冷与坚硬。平台之外，便是吞噬一切光线的绝对黑暗虚空。对手的角色出现在对面，一身流光溢彩的“暗影游猎者”顶级氪金外观，暗紫色的能量纹路在紧身作战服上流淌，手持两把闪烁着幽蓝电弧的能量匕首，造型拉风至极。那角色甫一出现，便是一个干净利落到近乎炫技的战术翻滚，瞬间占据了一个极刁钻的进攻角度，动作间带着一种经过千锤百炼的、教科书般的流畅感。

高手。而且是那种装备和意识都顶尖的高手。

陈关西眼皮都没抬一下，手指在键盘上随意掠过，发出几声轻响。他控制着自己的角色，一个穿着系统默认的、灰扑扑毫不起眼的“基础探索者”作战服，别说氪金外观，连个像样的涂装都没有的角色，就那么随意地向前走了两步。没有花哨的走位规避，没有预判性的闪避动作，普通得就像路边一块没人要的石头。

屏幕那头，坐在豪华电竞椅上的周扬挑了挑眉。他控制着自己的“暗影孤狼”角色，看着对面那个灰扑扑的靶子，心里嗤笑一声：菜鸟？还是挂机了？连基本的警惕都没有。他手指在键盘上轻轻一敲，幽影游猎者双匕交叉，拉出一道炫目到刺眼的Z字形电弧残影！速度飙升，撕裂空气的尖啸声几乎刺破耳膜！

**幽影突袭！**

招牌突进技！匕首的寒光直取对面那个“基础探索者”的咽喉要害！周扬嘴角已经勾起一丝志在必得的弧度，他甚至能想象到对方角色化作白光的瞬间。

就在那幽蓝的匕首尖端即将吻上灰扑扑作战服咽喉的刹那——

陈关西放在键盘上的左手，无名指和小指微不可察地往下一压，像是不经意的动作。同时，他握着鼠标的右手猛地一个斜下拉拽！幅度不大，却异常精准。

屏幕上，那个灰扑扑的“基础探索者”如同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吹折的芦苇，整个身体以一个极其别扭、重心极度不稳、甚至有点滑稽的姿势向侧面猛地歪倒！动作没有丝毫美感，甚至带着点狼狈。可就是这狼狈的一歪，恰好让那致命的一击擦着作战服的肩头掠过！幽蓝的能量风刃“滋啦”一声，削掉了一小块肩甲碎片。毫厘之差！险之又险！

**Miss!**

一个巨大的闪避提示跳出！

周扬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怎么回事？运气？

不给他思考的时间！就在他角色因为技能落空而出现的、极其短暂的攻击后摇僵直瞬间——连零点一秒都不到的空档！

陈关西歪倒的角色根本没试图站稳！而是借着那股歪倒的势头，身体还在失衡状态，右手却极其突兀地、违背常理地往腰后一探！

抽出的，不是能量手枪，不是合金长剑，甚至不是任何常规武器列表里能找到的东西！

那玩意儿通体黝黑，圆底，平顶，边缘还微微有些翻卷，上面带着几道可疑的、像是油污凝固后的焦黑痕迹。

**平底锅！**

游戏生活职业“厨师”用来煎蛋的玩意儿！

“卧槽？！”旁边一个正吸溜着泡面、眼睛瞄着陈关西屏幕的小年轻，嘴里的叉子都忘了嚼，含糊地惊叫出声，泡面汤差点泼到键盘上。

屏幕对面的周扬，瞳孔猛地一缩！什么鬼？！

他操控的角色因为这完全超出认知的“武器”出现，明显地顿了一下！高手对决，零点一秒的迟疑都是致命的！

就这一下！

陈关西的眼神骤然凝聚，像淬了冰。右手鼠标以一种近乎抽搐的频率，小幅度、高频率地疯狂抖动起来！屏幕上的平底锅瞬间化作一团模糊的黑色残影！

**啪！**

一声沉闷到令人牙酸的、带着点金属颤音的拍击音效，在陈关西廉价的网吧耳机里炸响！

黝黑的平底锅锅底，结结实实、严丝合缝地，糊在了“暗影游猎者”那张价值不菲的氪金帅脸上！一个可怜巴巴的白色伤害数字飘起，伤害不高，侮辱性极强！效果拔群！

对手的角色被拍得脑袋猛地向后一仰，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头顶瞬间冒出三个代表“**眩晕**”状态的、金灿灿的螺旋小星星图标！

还没完！

陈关西左手键盘按键如同疾风骤雨敲打芭蕉叶，噼里啪啦爆响！他的角色借着平底锅反震回来的那股力量，一个极其顺滑、仿佛演练过千百次的小跳步调整身位，身体借着旋转的势头，握着锅柄的手臂抡圆了，从下而上，由外向内，自对手的腰侧狠狠一撩！

**嘭！**

又是一声更闷更沉的响动！这一下像是街头混混打棒球，力道十足！处于眩晕状态的“暗影游猎者”被撩得双脚离地，直接浮空！

“嘶……”旁边的小年轻彻底看傻了眼，泡面都忘了吸溜，张着嘴倒抽一口凉气。

陈关西面无表情，眼神专注得可怕，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屏幕里那个浮空的身影和手里的鼠标。鼠标再次细微地、几乎不可见地调整了一个角度，手腕猛地一翻！那口油光锃亮（游戏渲染效果）的平底锅被他虚拟角色双手牢牢握住锅柄，如同古代沙场上的开山巨斧，带着全身旋转拧腰的力量，自半空中朝着浮空对手的天灵盖——悍然砸落！

**哐当！！！！**

一声震耳欲聋、仿佛两块实心钢板猛烈撞击的金铁交鸣声，在耳机里轰然炸开！连屏幕似乎都跟着那夸张的音效抖动了一下！

这一次，一个硕大的、金黄色的暴击伤害数字猛地蹦了出来！

“暗影游猎者”如同被苍蝇拍拍扁的飞虫，从半空被硬生生砸回冰冷的金属平台，四肢夸张地摊开，象征性地抽搐了两下，随即“唰”地化作一道白光，消失不见。

屏幕中央，巨大的、燃烧着火焰的“**Victory！**”字样，嚣张地跳了出来。

陈关西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浊气，整个身体松懈下来，重重靠在了破旧电脑椅那硌人的椅背上，湿漉漉的外卖服贴在背上，冰凉一片。他松开鼠标键盘，甩了甩有些发酸的手腕。劣质的网吧耳机里，传来清脆的系统提示音：玩家【暗夜孤狼】请求添加您为好友。

他随手点了接受。

聊天框立刻疯狂地闪烁起来。

**【暗夜孤狼】：“？？？？？？”**(一连串的问号，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对方的懵逼和暴躁)

**【暗夜孤狼】：“平底锅？？？？？？？？？”**(问号更多了，重点全在那口锅上)

**【暗夜孤狼】：“哥们儿！你TM哪条道上的？！这什么野路子打法？？？开挂了？！”**

陈关西看着聊天框里那几行充满惊愕、愤怒和十万个为什么的字符，被雨水泡得有些发白的嘴角，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没什么温度、甚至有点自嘲的弧度。他湿漉漉的手指在油腻腻的键盘上敲了几下，发出黏糊的轻响。

**【送外卖的小陈】：“送外卖的，兼职游戏代打。刚被投诉，心情不好，下手重了点，见谅。”**

发完这句，他看都没再看那疯狂闪烁起来的聊天框，直接移动鼠标，叉掉了对话框。动作干脆利落，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拍死了一只嗡嗡叫、惹人心烦的苍蝇。他切换了游戏窗口，点开手机外卖平台的APP，屏幕上那个刺眼的、血红色的“投诉处理中”状态提示格外扎眼。他面无表情地滑动着屏幕，指尖带着水渍，开始浏览下一单能接的、距离不远的活计。网吧浑浊昏黄的灯光落在他湿漉漉、紧贴在额头的黑发上，落在他那件廉价、浸透了雨水显得颜色更深的外卖服上，在他疲惫的侧脸轮廓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角落里，网管阿飞不知何时又点上了一根烟，猩红的烟头在昏暗的光线下明灭。他眯着眼，透过缭绕的烟雾，看着陈关西屏幕上那个“基础探索者”角色手里还握着的、黝黑不起眼的平底锅。屏幕上幽幽的光，倒映着他那张胡子拉碴、带着点戏谑的脸。

“啧，”阿飞慢悠悠地吐出一个烟圈，烟雾扭曲着上升，融进浑浊的空气里，“你这锅法…”他顿了顿，弹了弹烟灰，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陈关西身上那件湿透的外卖服，“…是颠勺颠出来的吧？看着比真厨子还他妈溜。”他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下次拍人轻点，小心点儿…人家队长顺着网线爬过来，找你真人PK。”

陈关西没回头，湿漉漉的头发梢还滴着水。他只是盯着手机屏幕上跳动的、距离1.5公里的“鱼香肉丝盖浇饭”订单信息，手指悬在“接单”按钮上，喉咙里含糊地应了一声：

“嗯。”

窗外，豆大的雨点依旧狂暴地敲打着玻璃窗，噼啪作响，汇成一片模糊晃动的白色水帘，将网吧里喧嚣的键盘敲击声、鼠标点击声和游戏里激烈的音效，都隔绝得有些遥远和不真切。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冰凉潮湿的衣领蹭着皮肤，带来一阵细微却持续不断的凉意。

游戏角色物品栏里，那口虚拟的平底锅图标静静地躺着，黝黑，沉默，像一块来自他那个湿冷、疲惫的现实生活的、坚硬而荒诞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