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长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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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入学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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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SH市火车站,像一口沸腾的大锅。人流裹挟着各色行李与方言,在初秋的阳光下蒸腾出喧嚣的气息。出站口,杨来福父子如同两滴水珠落入这片沸腾的海洋,瞬间被淹没。

杨来福扛着鼓鼓囊囊的行李卷,腰伤让他身形微佝。一件洗得泛灰的旧中山装紧裹着他黝黑结实的身板,脸上刀刻般的皱纹里嵌着长途跋涉的尘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他警惕地扫视着围上来拉客的人群,那些殷勤过度的面孔让他本能地绷紧了弦。杨旭紧跟在父亲身侧,背着几乎要撑破的大帆布包,洗得发白的蓝衬衫领口敞着,露出一截被晒成小麦色的脖颈。他眼中跳跃着新奇的光,贪婪地捕捉着城市的每一个细节:小贩烤炉上红薯焦糖般的甜香、远处高楼玻璃幕墙反射的刺目白光、此起彼伏的陌生吆喝……这一切都迥异于他熟悉的山野。

“爸,咱咋去学校?”杨旭的声音被周围的嘈杂冲淡。

“先打听路。”杨来福压低声音,像护雏的老鹰,拉着儿子挤出纠缠的人群,快步离开站前广场的漩涡。

远离了汹涌的人潮,街边是排开的摊贩。杨来福嗓子干得冒烟,犹豫片刻,摸出五毛皱巴巴的毛票,在最近的汽水摊买了瓶“大白梨”。摊主是个圆脸胖子,一边麻利地开瓶盖,一边搭腔:“大哥,进城找活?”

“送娃上学,星宇中学。兄弟,知道咋走不?”杨来福接过汽水,顺势打听。

“星宇?”胖子一愣,旁边卖水果的女人插话道:“南四环!挨着木材技校,就原来曙光中学那地界儿,高中部黄了,租给他们的。我外甥今年也去那儿!”

“哦,那个私立啊!”胖子恍然,瞅了瞅杨来福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和儿子朴素的衣着,咂咂嘴,“听说老师都是外头请的高手,学费可不便宜!大哥,舍得为孩子花钱,是这个!”他竖了下大拇指。

杨来福脸上掠过一丝腼腆:“当爹娘的,不都这样。”他把打开的汽水塞给杨旭,“旭儿,喝点。”

杨旭小心地抿了一口,清甜冰凉直沁心脾:“爸,你也喝点。”

“我不渴。”杨来福摆摆手,转向女摊主,“大姐,去那儿坐啥车方便?”

“你们东西多,叫个脚蹬三轮吧,讲好价,三块钱顶天了。”

谢过摊主,父子俩叫了辆三轮。车夫是个精瘦的老头,把行李卷和帆布包在狭小的后座捆扎结实,父子俩挤坐上去。车轮碾过略显坑洼的街道,行道树的绿荫在杨旭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偶尔有穿着时髦喇叭裤、骑着崭新“飞鸽”自行车的青年呼啸而过,留下一串清脆的铃声和录音机里模糊的流行歌声。杨旭看得目不转睛,城市的气息混杂着尘土、汽油和路边小吃摊的香味,扑面而来。

约莫四十分钟,三轮车停在了一片灰扑扑的建筑前。曙光中学的牌子油漆剥落,字迹模糊,透着年深日久的破败。旁边新挂的“绥化星宇高级中学”门匾,金漆大字在阳光下格外醒目,却像是硬生生嵌进这片陈旧里。

“就这儿?”杨旭看着斑驳的砖墙和锈迹斑斑的铁门,声音里带着不确定。

杨来福付了车钱,眉头锁得更紧。这景象与他想象中承载着儿子前途的“好高中”相去甚远。他没说话,默默扛起行李卷,示意儿子跟上。

学校不大,星宇高中只占了东南角两栋二层小楼。一个戴着红袖章的女学生把他们引到其中一栋的办公室。房间不大,却收拾得干净。墙上挂着些字画和褪色的奖状。一位头发花白、戴着黑框眼镜的老人迎上来,笑容和煦:“欢迎欢迎!是新生报到吧?我姓马,管点杂事。”

杨来福慌忙在裤腿上擦了擦手,才伸过去:“马校长好……”

“叫老师就行!”马老师笑着拍拍杨旭的肩,“小伙子精神!来,先办手续。”

学费五百元。杨来福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手绢包,一层层打开。厚厚一叠钞票,边缘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他一张一张,极其缓慢地数着,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仿佛每抽出一张,都从身上剜下一小片肉。杨旭看着父亲数钱时紧抿的嘴唇和额角渗出的细汗,喉头发紧。

手续办完,马老师推了推眼镜,语气诚恳:“学校是租的地方,条件是简陋了点。但是!”他加重语气,“咱们的老师,那真是没得说!好些个是大学退休的教授,还有从一中、实验中学挖来的骨干!**SH市**里,论师资力量,咱们这个!”他比了个大拇指,“‘宝剑锋从磨砺出’,环境差点,更能磨炼人不是?”话里话外,巧妙回避了生源构成这个心照不宣的现实。

宿舍楼紧挨着教学楼。104寝室的门开着,里面传来压抑的抽泣。一个小胖子坐在靠门的床边,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别哭别哭,刚离家都这样,过两天就好喽!”一个身材高大、肩背厚实、肤色黝黑、穿着蓝色运动服的少年蹲在刘千运面前,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庄稼汉般的沉稳和宽厚。他手掌宽大,轻轻拍着小胖子的背,动作带着田间安抚牲口般的耐心和实在。眼神平静,像秋收后晒着太阳的土地。

旁边一个浓眉大眼、笑容像刚掰开的甜玉米般实在的少年,额角有道浅疤,像是小时候爬树摔的。他咧着嘴,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麻利地拧干一条灰扑扑的毛巾,塞到刘千运手里:“就是!擦把脸!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你看这铺位多好,靠窗亮堂!以后咱一个屋,跟自家兄弟一样,有事你言语!”他的热情像刚烧开的灶火,直接、旺盛,带着柴火的烟气。

“新来的叔和兄弟?”张华看到门口的杨家父子,立刻站起身。他侧身让开位置,沉稳地点点头:“叔,这边有空铺。”他指了指靠窗的下铺,然后看向杨旭,露出一个朴实真诚的笑容,带着庄稼人看自家小苗长势不错的欣慰感:“我叫张华,也是刚到的。这兄弟叫付勇,那哭鼻子的小兄弟叫刘千运。一路累了吧?快进来歇脚。”他的招呼简单直接,透着农村人待客的实在,没有多余的客套话。

“杨旭。”杨旭放下自己的帆布包,拉开拉链,掏出一大包用旧报纸裹得严严实实的山货,“家里带来的榛子松子,山上捡的,大伙尝尝。”

“哎哟!这可是稀罕零嘴儿!”付勇眼睛一亮,第一个凑过来,毫不生分地抓了一把,又抓一把塞到刘千运怀里,“千运,快尝尝!香得很!”他捏开一颗松子,动作麻利。张华也笑着点点头,笑容里带着对山货的熟悉和欣赏:“好东西,费心了,杨旭。”他拿起一颗饱满的榛子,用厚实的手指捏开,动作熟练。刘千运抬起泪眼,抽噎着:“刘千运……谢谢……”

说话间,又进来两个少年。一个身材瘦高,穿着印着模糊英文字母的鲜亮T恤,裤腿故意卷起一截,一进门眼珠子就滴溜溜转,带着股按捺不住的劲儿:“哟呵!热闹啊!新室友?我叫徐岩!”另一个中等身材,穿着半新不旧的灰夹克,神情有些拘谨,手里拎着的网兜里装着崭新的搪瓷盆和暖水瓶:“赵红波。”

都是离家的少年,很快互通了姓名年纪。张华年纪最长,大家自然而然看向他。他也没推辞,只是像在田头分配活计一样,沉稳地说:“以后一个屋住着,互相帮衬着点,把学上好比啥都强。”付勇热情地张罗着大家互相认识,徐岩好奇地翻看杨旭带来的山货,还试图用门夹开榛子,赵红波则安静地开始铺自己带来的、印着大红牡丹花的床单。刘千运在付勇的逗弄和张华沉稳的目光注视下,哭声渐渐小了。

杨来福没多话,径直走到靠窗的空铺位,利落地解开行李卷。杨旭想帮忙,被他拦住:“你歇着,跟同学说说话。”他动作熟练地铺开被褥,粗糙的大手仔细抚平每一道褶皱,把枕头拍得蓬松。铺好床,他抹了把额头的汗:“我出去买点盆啊牙刷啥的。”转身出了门。

等他拎着搪瓷脸盆、牙膏牙刷回来,脸上带着点喜色:“旭儿,打听着了,旁边二食堂包月,一百块!走,尝尝去,顺便给你登记上。”

二食堂是间低矮的平房,门口挂着油腻的棉布帘子。里面二十几张长条桌凳,墙上贴着红纸写的菜单。还没到正经饭点,稀稀拉拉坐着些学生和家长。案板上摆着几大盆菜。

“吃点啥?”一个系着白围裙、面容和善的阿姨问。

“麻辣豆腐,素三鲜,两碗米饭。”杨来福指着菜盆。

饭菜很快端上。父子俩都饿狠了,埋头大口吞咽,风卷残云般扫光了盘子里的菜和碗里的饭。阿姨看着他们空空的碗底,二话不说又端来一碗冒尖的米饭,放在杨来福面前:“拿着,不收钱,管饱!”

“谢谢阿姨!”杨旭连忙道谢,心头一暖。

吃完饭,杨旭就在食堂窗口登记包月。早上是稀粥馒头配咸菜疙瘩,中午晚上各一盘素菜,每周六能见点荤腥,周日自己单点。一百块钱,换来了未来一个月肚子的安稳。

走出食堂,暮色渐沉。杨来福从裤兜里掏出那个手绢包,里面只剩下些零散票子。他仔细数出两张十块的揣回自己兜里,把剩下的一把——十块的、五块的、两块的、甚至几张毛票——不由分说地塞进杨旭手里:“拿着。穷家富路,家里再难,有我和你妈顶着。你在外头,别亏着自己。”

那叠钱带着父亲的体温,沉甸甸地压在杨旭掌心。他鼻子一酸,想把钱推回去:“爸,我不用这么多,你留着……”

“听话!”杨来福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家里用不着你操心。”他深深看了儿子一眼,转身就朝校门方向大步走去。晚上那趟回北疆的火车不等人,他得赶点。

“爸!”杨旭攥紧手里的钱,喊了一声,声音带着哽咽,眼圈瞬间红了。

杨来福脚步顿住,没有回头。夕阳的余晖拉长了他微驼的背影。他肩膀耸动了一下,像是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猛地转过身,几步走回来。那双布满厚茧、粗糙如树皮般的大手,重重地按在杨旭肩上,力道沉得让少年微微晃了晃。

“好好念书。”杨来福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个字都像石头砸在地上,“别辜负了这机会,别辜负了你师父,别辜负了……家里。”说完,他用力捏了捏儿子的肩膀,仿佛要把所有的期望和力量都灌注进去,然后猛地转身,再不回头,步子迈得又急又大,仿佛要逃离这令人心酸的离别。那略显佝偻却异常倔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校园拐角扬起的薄薄尘土里。

杨旭像根钉子一样钉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叠尚带父亲体温的零钱,指节攥得发白。九月的晚风已经有了凉意,卷着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

“嘿!傻站着当电线杆啊?”肩膀被人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是张华爽朗的公鸭嗓,带着刚洗过脸的皂角清香。杨旭猛地回神,发现五个室友不知何时已聚拢在他身后。付勇脚上的崭新白回力鞋在暮色里格外醒目,赵红波和徐岩换上了印着模糊英文字母的宽松T恤,只有刘千运还套着那件印着“熊猫盼盼”的文化衫,眼睛红肿未消。

“发什么愣呢?走啊,一起溜达溜达!”张华胳膊一扬,拍在杨旭肩上。

“去哪儿?”杨旭下意识地把钱揣进裤兜深处,手紧紧捂着。

“夜市!看看有没有有卖磁带的,崔健的《新长征路上的摇滚》,我都想好长时间了。”徐岩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摸出个随身听,晃动着说道。

“走!”几个少年响应着,沿着贴满花花绿绿小广告的围墙根,向城市的灯火深处走去。

刚拐过街角,仿佛一脚踏进了另一个世界。巨大的声浪混杂着油烟、汗味、叫卖声扑面而来。两条百米长的水泥路两侧,被密密麻麻的摊贩挤占。竹竿挑起的白炽灯泡连成一条条昏黄晃动的光带,在渐浓的夜色中艰难地切割着拥挤的人潮。年轻姑娘蹲在花布摊前挑拣;戴蛤蟆镜、梳大背头的中年人推着绑有“北极洋汽水”泡沫箱的自行车;烤肉的孜然香、炸油条的焦香、廉价香水的甜腻,还有三轮车散发的淡淡柴油味,混合成一种浓烈而真实的城市气息。

“瞧见没?这才叫活色生香!”赵红波兴奋地指着不远处烟雾缭绕的羊肉串摊,维吾尔大叔的络腮胡在炭火映照下格外鲜明。

杨旭的目光却被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旧书摊牢牢吸住。几张泛黄的报纸铺在简陋木板上,堆满了旧书。一块硬纸板招牌在晚风中摇晃:“清仓处理五元一本”。摊主是个穿老头衫的中年人,正用卷了边的《故事会》扇风,悠然自得。

他的视线猛地定格在一本书上——灰蓝色的封面,磨损的边角,熟悉的书名:《平凡的世界》。初中语文老师,无数次提起过这本记录黄土高原普通人挣扎与奋斗的书,在他心里埋下了渴望的种子。杨旭几乎是扑了过去,像捧起珍宝般拿起它。翻开扉页,4.95元的定价被红笔圈住,旁边用铅笔歪歪扭扭写着“特价2元”。更下面,赫然盖着“SH市图书馆注销”的蓝色印章。书页泛黄,散发着旧纸特有的微酸气息,更吸引他的是空白处密密麻麻的铅笔字迹:

“少平,挺住!”

“这丙菜汤…咽下去的都是尊严…”

“生活以痛吻我,我报之以歌。”

“尊严是光。”

这些陌生的共鸣,让纸上的文字瞬间有了滚烫的生命力。

“小伙子有眼光!”摊主吐掉瓜子皮,“路遥的大作,茅盾文学奖!厚实着呢!”

杨旭的心怦怦直跳,学着母亲赶集还价的语气,带着一丝紧张:“老板,一块五,行不?”

摊主上下打量他渴求的眼神,咧嘴一笑:“成!红粉送佳人,宝剑赠英雄,好书配爱书人!赔本交个朋友!”

杨旭如获至宝。和室友们逛了一圈,买了些必需品,回到寂静下来的校园。寝室里,其他人还在兴奋地议论着夜市见闻。杨旭迫不及待地爬上床铺,拧亮从家带来的旧手电筒。昏黄的光圈笼罩下,他翻开了那本《平凡的世界》。

当读到孙少平在县高中,因为贫穷,连五分钱一份的丙菜都常常吃不起,只能躲着人,用两个黑高粱面馍就着一点免费菜汤艰难吞咽时……杨旭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压在枕头下那叠印着食堂印章的硬质包月饭票。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混合着巨大的暖流猛地冲上眼眶。

书页上那句铅笔写的“尊严是光”在昏暗的光线下异常清晰。

他想起父亲塞钱时,那双布满老茧、粗糙如树皮般的手紧紧攥着自己的手,那份沉甸甸的触感和温度仿佛还烙印在掌心。与孙少平连一份丙菜都买不起的困境相比,自己能有稳定的、哪怕只是素菜的包月伙食,已是何等的幸运!这份幸运,是父亲佝偻的腰背、母亲操劳的双手、师父倾囊的积蓄换来的!

酸涩的泪水模糊了视线,又被少年倔强地逼了回去。他轻轻抚摸着书页上“孙少平”的名字,仿佛在触摸一个遥远而亲近的灵魂伙伴。孙少平在黄土地上的挣扎、那份在困苦中咬牙挺立的尊严、那颗在黑暗中依然渴望知识追寻光的心,像一股滚烫的岩浆,注入杨旭年轻的胸膛,点燃了前所未有的决心。

他合上书,紧紧贴在胸口。昏黄的光圈里,少年的眼神变得异常明亮和坚定。书中的每一个字,都像暗夜里的星辰,不仅照亮了孙少平前行的路,也为他这个初入城市的农村少年,刺破了眼前的迷茫,清晰地照见了一条路——一条需要用百倍的汗水、千倍的坚韧去跋涉的路。他要在这里扎下根,他要拼命汲取知识,他要让父母那双粗糙的手,终有一天能歇下来,他要让这份沉甸甸的爱与牺牲,结出最丰硕的果实。

生活的底色或许充满艰辛,但只要内心有光,有尊严地、不屈不挠地前行,总能穿透阴霾,抵达属于自己的高地。杨旭握紧了拳头,一个新的世界,连同一种沉甸甸的责任和一份被点亮的信念,在这个平凡的夜晚,真正向他敞开了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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