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洞房
第1章 洞房
大明万历二十年(公元1592年),九月十六。
川东群山环抱间,石砫土司府张灯结彩,红光染透半边夜空。
东跨院内,红绸飘动,鎏金喜字在灯笼上烫出碎金光芒,青石板路被映得透亮。
今夜,正是土司府少主人马千乘的花烛之喜。
洞房内。
十对金龙红烛,将雕梁画栋烘得通明,烛光在红绸帐幔间流淌,织就一片晃眼的丹霞海。
“别人是带伤上战场,我倒好,带伤入洞房,当真是轻伤不下火线。”
新郎官轻抚额角纱布下干结的血痂,忍不住暗自叹息。
甩了甩尚显陌生的手臂,他目光落向妆台铜镜,镜中面容模糊而年轻,眉眼间凝着几分惶恐。
这具二十二岁的躯体,自己接手还不到两个时辰。
酉初三刻(下午五时四十五分),原身骑着枣红大马,率迎亲队伍归府。
哪料那畜生突然尥蹶子发狂,原身猝不及防摔下马鞍,后脑重重磕在青石板阶上,登时鲜血四溅。
待睁开眼时,这具身体已经换了灵魂。
来自现代的马家后人,昨夜还捧着老族长给的《石砫马氏秘史》苦读,一个多时辰之前,却换了时空,穿着簇新的团龙喜服,糊里糊涂走完了拜堂、合卺、结发、撒帐等仪式。
他目光掠过床边端坐的新娘,双层织锦盖头下,大红通袖袍及朱红百褶裙,掩盖了其身形。
“一朝成了官二代兼富二代?”
他揉着发懵的额头,心里正翻涌着惊喜与荒诞。
脑海中,《石砫马氏秘史》在快速翻动。
忽的,如坠冰窟。
族史记载的马千乘,哪是什么顺风顺水的土皇帝?
明之亡,实亡于万历。
帝王怠政三十载,朝堂党争激烈,宦官矿税监横行天下,边疆烽烟与腹地流民并起。
石砫土司岂能幸免?
今年,土司马斗斛在宦官强征矿税的重压之下,贸然开矿,亏损严重,引发内外交困。
马斗斛之妻覃氏勾结豪族,诬其“暴虐敛财”、“僭越礼制”,朝廷早有削弱土司权势之意,借机将马斗斛及马千乘入狱,覃氏趁机窃掌大权。
待马千乘历经艰险,夺回实权,川东已千疮百孔,风光不再。
最后于万历四十一年,马千乘被宦官邱乘云构陷“私占矿银、蓄兵谋逆”,冤死狱中。
幸而,如今才二十二岁的马千乘,却有着后世的灵魂,祸患尚可逐次消弭,断不会让族史记载的悲剧重演。
更何况,今夜他要娶的,是未来的大明忠贞侯秦良玉。
这位“桃花马上请长缨”的奇女子,是史上唯一入了正史将相列传的巾帼英雄!
日后携手并进,足以力挽狂澜。
红烛爆了个灯花,他起身走向婚床,绣着缠枝莲的皂靴,踩在红毯上悄无声息。
他心跳比战鼓还急,既像开盲盒般期待,又忍不住胡思乱想。
野史描述秦良玉虎背熊腰,凛然生威。
可他心底,仍保留着一丝希冀,凡事眼见为实。
修长指尖,刚要触到盖头边缘,窗外,忽然掠过一声夜枭长啼。
伸出的右手,停在半空。
他嘴角扬起一抹犹疑,这位文武双全的女战神,不会真是母夜叉吧?
此时,秦良玉的指尖攥紧喜服下摆,身躯正烦躁地轻轻晃动。
红盖头下的织锦花纹,蹭过鼻尖,在两层锦缎压出的狭小空间里,她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撞在喜帕上。
“这盖头,倒比忠州的梅雨还闷人!”
她咬着唇在心底暗骂。
作为忠州(今重庆忠县)秦氏家族之女,她自幼在父亲教导下,熟读经史,更精通骑射。
父亲身为忠州贡生,学识渊博且深通兵法韬略,秉持着文武兼修的理念培养子女。
忠州乃川东咽喉,长江要冲,秦氏家族在父亲的带领下,以农业为本、军工为器、商贸为脉,短短数年,强势崛起。
虽不及向、冉、覃、黄、陈五大豪族底蕴深厚,却也稳坐第六把交椅。
上月,石砫土司的提亲使者,突然叩响秦府大门。
当土司嫡长子马千乘要娶秦良玉的消息传出,秦府上下瞬间笼罩在愁云惨雾之中。
那马千乘是何人物,川东大地谁人不知?
武艺稀疏平常,圣贤书也读得稀松,乃川东声名狼藉的纨绔子弟。
即便日后承袭土司之位,这般庸碌之辈,如何守得住祖宗基业?
将掌上明珠推入这般火坑,岂不是要断了女儿的生路?
弄不好,整个秦氏家族,都要被拖入深渊。
可使者态度强硬,只给一日限期。
不答应,便兵戎相见!
以当下秦氏的实力,根本无法与土司抗衡。
父亲整夜在书房踱步,晨曦爬上窗棂时,鬓角已染霜色。
躲在廊下,她听着父亲压抑的叹息,柔肠寸断。
怎能眼睁睁看着家族因自己遭难?
纵有千般不愿,也只能含泪应下这门亲事。
想到此处,她只觉憋屈得几乎窒息,心底的愤懑突然决堤。
那个该死的马千乘,为何至今未掀盖头?
烛光闪烁,似在反复嘲笑她,要为那个无用之人恪守礼教,怒火瞬间冲破理智。
管他什么礼数体统!
她猛地扯下那两层锦缎。
光线如潮水般涌来,刺得她本能地闭上眼缓了缓。
心底莫名涌起一丝惊惶,方才的冲动化作隐隐不安,可倔强又让她不愿示弱。
再睁开眼时,却见一名头戴乌纱帽,身着大红锦袍的俊秀男子,僵立面前。
他额角缠着雪白绷带,右手悬在半空,离自己的面颊不过三寸,眼底满是错愕。
四目相对。
“啊!”
两人的惊叫声同时响起。
马千乘眼底的惊愕,如春日融雪,瞬间化作潺潺惊喜。
红烛摇曳间,新娘子那张温润的鹅蛋脸撞进眸中。
眉似远山,鼻若玉胆,双颊如带露桃瓣,英姿中藏三分婉丽,贞静里蕴七分清嘉。
他瞧得微微晃神,这哪是什么女战神?分明就是一枚美少女!
然而,秦良玉却又羞又怒,耳尖瞬间烧得通红,指尖发颤。
自己竟在这陌生男子的注视下,亲手扯掉婚礼中最神秘的礼教面纱。
这顶红盖头原该由他亲手揭开。
若被族中长辈知晓,必被斥为“不贤不孝”,可这又怎能全怪她?
偏偏他那道雪白的绷带,在满屋红光里格外刺目。
活该,这纨绔,连坐骑都控不稳!
秦良玉在心里狠狠腹诽,试图用怒意掩盖心底那丝慌乱。
马千乘却对她扯下红盖头的举动,根本不在乎,他来自现代,对这些古老的仪式,既不熟悉,也不在意。
反而觉着眼前人娇羞怒目的模样,煞是可爱。
他放软了声线,带着几分现代青年特有的随意与亲昵:“娘子......”
谁料这声叫唤,却将秦良玉积攒多日对这场被迫联姻的怒火,连同方才的失礼,以及被窥见真容的无措与狼狈,通通轰然炸开。
她攥紧拳头,声线陡然拔高:“你,出去!”